第一章
早晨,微风轻拂,鸟语花香。
暖阳洒下,落在青草绿地间一幢漆白的两层楼屋宇,几株大树从後院探头,屋前一条石板小径蜿蜒。白色房子、绿色的草与树、灰白的石,平凡景象映在眼底,交织成绚丽色彩。
这样的地方,不太像公司吧?每隔一阵子,脑中就会浮现这问号。不太像公司但仍令人想好好经营,这想法,多年来没变。
身影停顿片刻,推开身前铁花矮门入内,高跟鞋在小径上踏出些许声响,推开落地的铁框玻璃门,朝起身向自己道早安的接待小姐微笑点头。
「早安,方总。」接待小姐甜甜笑着,瞄了眼时间。最近一个星期以来,这位总经理都颇早进办公室;而且最重要的是,她一反常态,是独自来上班的……转转眼,今天的午餐八卦时间又能加料了。
「早。」没放过那眼中对自己出勤情况的臆度,眼眉弯弯,方宁真只是淡笑问道:「面试是今天吧,几点会来呢?」
「是……」接待小姐应着,动了动手边的滑鼠,点开行事历。「通过电话面试的一共有三人,铃铃排的时间是从十点到十点四十五分,每个人分别面试十五分钟。」方总的行事历开放给全公司的人阅读,同事可以自己找空档时间寄送会议邀请,如果临时有什麽事,也方便找人。
铃铃是公司的人事秘书,电话面试是由她负责。这次徵的是自己的个人助理,虽然最终的人事决定权不在她手上,但在正式聘用前,她还是想实际见见应徵者;十五分钟虽短,至少够说上几句话。想了想,方宁真又道:「今天晚上鸡尾酒会有些细节变动,活动组有些事要讨论,所以小会议室让他们用,面试直接安排到我办公室就可以了,回头我会跟铃铃说的。」
「好的,方总。」接待小姐点头表示了解,然後,看着方总的侧影上楼,不禁沉思。
剪裁用色低调的套装下是偏瘦的身材,瘦归瘦,但那并不是特别诱人的曲线;薄短的黑发勾勒出她的鹅蛋脸,秀气的五官是顺眼但称不上亮眼的组合。和方总工作过的人都会说她聪明,可她眼眉间没有一点精明锐气,为人丝毫不骄傲,总是温温淡淡;如同她好听悦耳的声音,音调不高,可总让人不自觉听进心里……知性美与气质,是接待小姐会用在方总身上的形容词。
说实话,方总是个不错的老板。她没有架子,管理风格偏洋派,下属做错什麽事,顶多被叫进办公室聊聊,关心、指导多於责难。接待小姐在公司待了好一段时间了,没见过方总大笑或发怒……套句她前阵子学到的用语,就是——淡定。
目送方总上了楼,接待小姐才将打量的目光调回眼前的电脑萤幕,修改方总刚才交代的事项时,又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活动组开会,堂堂总经理竟然要让出会议室……可话说回来,方总的这种凡事给人方便的个性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连自己的男人都可以不计利息出借分享,会议室又算得上什麽呢?
大家都是女人,真不知该同情方总还是骂她蠢哪!
***
「……方总好可怜喔。」
「真的好可怜喔!」
「怎麽会那麽惨呢……」
大会议室中,几个早到的女同事边随手翻着报纸,边认真聊着公司流传已久的旧八卦新发展。
其中一名资深的组长拨拨鬈发,分享着过去几天自己桌历上叉叉代表的涵义。「据我观察,应该是从上星期二开始,方总都是一个人来上班的。」
「以前都是跟马总一起来上班的,现在这样……」鬈发组长身边的副组长附议道:「绝对是分居了。」
「……你现在才知道他们分居的事吗?这已经不是新闻了。如果我是方总,绝不会忍到现在才跟马总分居。」另一个绑着马尾的女同事十分不屑地说出自己的看法:「拜托,他有小三耶!还那麽光明正大……方总条件又不差,那种只会耍嘴皮子的男人要来干嘛?」如果要选边站,聪明人都知道该选哪边;至少,她相信人应该爱惜羽毛。
「就是说啊!」副组长又开始发挥人云亦云的特长。「谁会把自己的小三带进公司里跟正室打对头,还能哄得两边都服服贴贴的,全世界应该只有马总做得出来了吧。」
一时间,大夥也听不太出来她这番话是褒是贬,只有跟着附和点头。
事件的开端在五年前的尾牙聚餐上,两位公司创办人——帅气有型的马总和气质温和的方总正说着话,两人依照惯例低调地散发甜蜜闪光,全公司同事有的暗地嫉妒,有的露出羡慕目光,忽然,靠关系进公司的新同事醉醺醺地出现,投进马总怀抱,当着方总的面热情告白。
然後……然後形象一向专情的马总出人意表地接受了那告白,两人飞车离去,一夜未归;方总为了顾全大局、保护公司,只好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展开了长达五年的三角关系。
副组长见自己抢到了八卦发言权,继续发表精辟见解:「一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虽然工作能力普普,但年轻、漂亮、身材好;另一边是一起打拚事业的工作伙伴,保养得还不错但年纪不轻了,穿着打扮有品味但是身材平板,不过两人有革命情感,又是公司的合作对象,不是说甩就能甩得掉的……要在这两者之间抉择,的确不容易呀。」朝三暮四是男人的天性,不过事关事业成败,还是得谨慎行事,选择对自己有加值功用的对象;据她多年观察,这绝对是马总不直接甩掉方总的主要原因。
「话说回来,」听着那有点毒的话,鬈发组长侧侧头,就事论事道:「方总都已经三十五了吧?事业有成,独当一面,这是好事;但女人毕竟跟男人不同,也该想想婚姻大事了。如果要生孩子,已算高龄产妇——」正扳指算数,蓦地见到门口不知站了多久的身影,倒抽了口气。
「三十六。」看着所有人在瞬间将头埋到报纸後,迎上鬈发组长尴尬的乾笑,方宁真温温纠正着。「过了圣诞节就三十六岁了。」
原本津津乐道两位老总八卦的众人全都噤声,缩着肩头回想自己刚才的话是不是太机车了。
方宁真的表情还是一贯的温和,连眉都没皱,看不出究竟听到了多少。她微微扬笑,说着:「今天晚上的鸡尾酒会,我希望大家都能拨空参加。我跟马先生说好了,今天午餐前大家尽量把工作做到一个段落,然後回家休息一下,傍晚再回来;前几次的活动都是日本料理,今天的外烩我叫活动组换了德国菜,给大家换换口味。」
她的声音温温的、轻轻的,或许听见了同事间有些刻薄的闲话,或许没有,总之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只是一语带过;这样,反而令得众人有些内疚起来。
同事们一个个低着头,不敢看向自己;方宁真没再多说什麽,转身时顺手带上了大会议室的门;等会有几个客户到公司来开会,她可不希望这不专业的讨论从自己眼皮底下流传出去。
转过身,不觉垂下肩。再抬起脸时,面上并无异色,她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
「进来。」
应声推开门,近白的浅灰色办公室内灯未开,早晨的阳光从粗铁框的窗边洒进,照在空无一物的浅色厚原木长方形办公桌上。
「铃铃吗?是要给我今天方总面试助理的履历表跟评分表吧?放在桌上就行了。」
循声望去,书柜旁的另一扇门通往的专用休息室中,一抹人影正煮着咖啡。
极深的薰衣草色西装里是白领灰色条纹衬衫,领带未系,摺了几摺塞在外套口袋中;侧面可见他高挺的鼻与英俊的蜜色脸庞,短发梳理得整齐,发色偏棕。
没什麽意外的话,这位马总都是过十点才进办公室,而且总要悠闲地先为自己煮杯咖啡才会开始办公……此刻,那修长的手指扣住白色方巾,提起炉上的摩卡咖啡壶把来到小桌,手一倾,白烟浮起,闪着醇厚色泽的咖啡注入厚玻璃杯中。
阳光、熟男、咖啡,有如文艺电影画面,定格在铃铃脑中。她痴痴地盯着他看向自己,两颊不自觉发热起来。
「你也要喝一杯吗?」一直不闻她回话,马廷亨举举手中的杯子,展笑问着。
……太闪了。浓眉、虎牙、浅浅的笑纹,成熟中带着些许大男孩的气息……铃铃吞吞口水,手悄悄在大腿上捏了一把,提醒自己千万不能一头栽下去。
眼前的男人再过两年就四十了,但年龄对魅力带来的影响是有增无减。马总是事业有成的贵公子没错,可他已有交往超过十年的女友方总,以及外遇五年的同事小三……再闪,也只是个金玉其外的劈腿男,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收起开小花的遐思,铃铃清清喉道:「谢谢马总,不用了。这是面试资料,请过目。」
马廷亨来到办公桌前,将咖啡杯放下,接过她递出的文件夹,斜靠在桌角翻阅着。他头一低,长长的眼睫搧了搧。
败絮其中、败絮其中……铃铃望向窗外的蓝天白云好天气。「那……我先出去了。」
「等等,」马廷亨快速扫了眼文件,抽出其中几张问道:「这是方总画的?」
那分别是三个面试者的单页简历,右下角各有几条长约一公分的直线。铃铃道:「喔,刚刚方总好像有点心不在焉,应该只是随手画了几条线吧。」
心不在焉?马廷亨挑挑眉,又点头道:「了解。我看过之後尽快跟你说。晚上还有活动,你可以先回去准备一下。」
办公室的门被关上了,随手将文件夹抛到桌上,马廷亨又拎起咖啡,另一手握着被做了记号的简历,漫踱来到窗边的沙发坐下。
三张纸摊在前方的矮茶几,他甚至没去看那简历上的名字或工作资历,弓起的食指放在下唇处,非常认真地思考着。
第一张,四条线。第二张,两条线。第三张,八条线。一共十四条线……是什麽暗号吗?
宁真一向是个太认真的人。刚认识时他们都还是学生,几回拉她一起上课,他被教授的讲课催眠,睡着再醒来时,这个学妹还在乖乖替自己抄笔记。心不在焉这四个字跟宁真不同属性。
难道,这是她对这三份简历的评分?细看了内容,果然被标上八条线的面试者学经历最优秀……
一会,马廷亨啜了口咖啡。不,宁真一向不喜欢对人评分。当初铃铃设计出面试评分表时,她其实不赞成,最後因他坚持公司业务繁重,不愿大家花太多时间在可以标准化流程解决的事,宁真才妥协。
那……会是什麽呢?
沉吟半晌,马廷亨立起身,从西装内袋掏出手机,拨出时不经意瞄向窗外,目光落在踏在石板小径的一抹身影;见她脚步略停,从公事包中拿出手机,看了许久才接起,他扬笑道:「宁真,想我吗?什麽时候要搬回家来?」
手机贴在颊边,她侧过身让後头的同事先行,自己则倒退铁门边。从这角度,能见到她眉心微蹙,停了片刻才回道:
「廷亨,我才刚搬出去,打包好的箱子都还没全部——」
「那你想我吗?」马廷亨不会让她逃避这问题。瞅着那为难的表情,他不禁笑了开。
「……你有插播。」
那是沉默了好一会才得到的回答。耳边她的声音被系统音打断,他耸耸肩,决定放她一马。「那我先接,顺便给你多一点时间想想该怎麽回答这个问题。」
马廷亨转接起插播的电话,双眸仍没移开。宁真将手机收回公事包中,似是迟疑着该不该,接着她回头抬眼,朝他办公室的窗口看来。
两人视线对上时,她怔住。
等着这一刻的马廷亨,笑得露出了可爱的虎牙,眨了眨堆满笑意的眼,在与客户的对话中,他抽空以夸张的口形配合不计形象的肢体动作对她隔空喊话。
看懂了那话,在原地站了良久、良久,方宁真的表情还是淡淡的。然後她缓缓别过脸,步离。
***
米色高跟鞋停在敞开的铁花门前,方宁真一袭浅色晚装,毛料的披肩包裹在肩上,她将短发挽至右耳後,看着眼前景象。
入夜後点上今晚租借来的活动设计灯饰,两层屋宇的外墙映上不同颜色的图案,前、後院的活动区布置成餐点区及座位区,同事、客户聚成几个小圈子,或站或坐聊着天……她喜欢这样的感觉,设法抽离过多的拘束与规则,倾听客户真正的想法,不必猜忌,事半功倍;她擅长营造这样的氛围,然後远远观察,把说话、交流的工作交给其他同事。
回想一开始,只是因为租金便宜,才在老旧社区租下这屋子当办公室,没想到现在成了他们公司的一个特色;舒适明亮的办公空间,以及可以举行主题活动的庭院。待她老了,如果有人问起此生最大的成就是什麽,说不准她会回答:创造过一间公司。
环顾四周,忽地发觉一位客户正在不远处对她挥手,方宁真收起心思,微笑迈步,打招呼道:「庄小姐,谢谢你特别拨空过来。」直到走近了,她又道:「那次的事真的很抱歉,一直找不到机会当面跟你说声对不起。」
「叫我思佳吧。」听着她的话,庄思佳招手唤来侍应,拎了两杯香槟,递出时道:「方总,你要跟我道歉多少次呢?虽然你公司的人到我的俱乐部喝酒闹事,还砸了门面,但我因祸得福,不只俱乐部上了你公司办活动的御用外烩名单,我也多了个朋友,你说划不划算?」
明白她是真的不介怀那事,方宁真接过香槟杯,看着不断向上冒的细小泡泡一会,微笑应着:「那你也叫我宁真吧。好吗?」
「好哇,宁真。」庄思佳热情地唤着,喝了口香槟,转说道:「对了,宁真,过去两年你帮我爸公司企画、处理事务,办的都是国际性活动,不知道你对小case会不会有兴趣?」
「小case?」方宁真轻轻摇着手中的香槟杯,大约明白了她的意思是想请自己私下帮忙,别让她父亲知道。瞥见角落的木椅区空了出来,她道:「我们到那边坐着聊吧。」
两人穿过庭园走向木椅区,经过餐点台边,庄思佳随手夹了一些小点,坐下时她说着:「你也知道的,我之前是玩票性质经营俱乐部,可最近又想开其它主题的店,所以想问问你的意见,可以吗?」
「如果能帮上忙,我很乐意。」看着庄思佳贴心地将盘中餐点分成两份,方宁真细细打量起眼前人。虽然庄思佳总是刻意浓妆艳抹,但其实年纪颇轻就接下家族企业中的一个小事业部,承受的压力并非外人可以想像;她很努力装得老成,不过一些小地方还是表现得可爱。
方宁真手中抓着叉子,挑拣着盘中的小点,避开了某些食材,话题绕着庄思佳瞒着父亲想收购的几间店面,有时装、法式甜点、中式茶点等等,同类型的店舖台湾很多,如何能建立品牌特色,值得探讨。「不如这样吧,思佳,如果你不介意,找个你有空的时间带我到店里看看,好吗?」
「正有此意!」庄思佳嘿嘿嘿笑着。宁真声音温和,人也温和,本来就打算拉她一起去看店舖,又怕她不答应,所以才绕圈子。宁真应该是听出来了,也不推拒,没想到为人还真爽快……她有预感,两人应该会成为好朋友。
看着她有些夸张的笑颜,方宁真想起有人常骂自己太容易被人占便宜、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她倒觉得此类的妥协无伤大雅;再说很多事,太计较,辛苦的也只是自己不是吗?
庄思佳仰头灌下最後一口香槟,注意到宁真头微低,盘中剩了一些小点,手边的香槟更是一口都没碰。她拢拢眉,正想开口问些什麽,一段对话从不远处传来。
「喂,你看到了吗?马总带那个女的一起来耶!不是带方总,是她耶!」
「这有什麽好奇怪的,马总跟方总不是已经分居了吗?我听说今天早上他们是一起来上班的,八成方总前脚才走,她就登堂入室了。」
「天哪,勾勾缠了五年竟然给这个小狐狸精修成正果,方总黯然下台……你说,马总跟方总分居,公司会不会分家呀?」
「如果分家,我还是跟着方总好了。」
「为什麽不跟马总?」
「良禽择木而栖呀!耽误一个女人的青春、周旋在两个女人之间那麽久,表示决断力差,跟着这种老板应该学不到太多东西。」
「有道理……不过我倒觉得方总搞不好是个心机很重的人,故意装可怜,目的是把背叛自己的男人弄到身败名裂。」
「这也不是不可能的……那我更要跟着她好好学习了。」
「……唉,想不到当年一起创业的金童玉女,现在貌合神离。」
「你喔,想看童话故事可以去图书馆借,现实世界中的爱情是有保存期限的,而且看起来越可口的,比我们想像中的更容易变质……」
庄思佳没有继续听下去。她皱着眉悄悄瞄向远处的餐点区,马总和一个十分漂亮的长发女人有说有笑,互相为对方夹菜,有几回,那女人甚至握了握马总的手臂,言谈举动都十分亲密。拧着眉,她转回了眼前的宁真。
方宁真自然听见了那段对话,双眼看的,也是远方的一对人影。察觉庄思佳看着自己,她缓缓将视线移回,道:「不好意思,让你听见这些不太恰当的话。」
那声音偏淡,表情也没有太多变化……下属说着自家闲话,宁真在意的,不是男友与小三,而是下属不看场合说三道四,让公司的专业形象受损吗?庄思佳还是看着她,撑起下巴道:「不会不好意思。金童玉女十年情坚,蹦出小三考验默契,这些花边新闻是整个业界都知道的事,而且依我看,你的人气好过马总呀。」
对那过於直接的发言,方宁真傻了片刻,盯着说出这话的庄思佳很久,才终於忍不住失笑出声。
见她眼儿弯弯,笑得开怀,庄思佳放心不少,又补道:「到时真的分家,我会说服我爸继续当你的客户的。」
「谢谢。」方宁真不再看远方已经被许多人指指点点的那一对,中肯道:「我跟马先生的专长不大一样,贵公司的业务的确比较适合由我来负责,如果真有撕破脸分家的一天,还希望思佳帮我跟庄董美言几句了。」
一时间分不清那话里有几分认真,庄思佳开始佩服宁真自娱娱人的功力。她正色邀请道:「宁真,找一天到俱乐部来坐坐吧。上次给你的会员卡,你给了同事,回头再给你一张新的吧。我那俱乐部里什麽型的男人都有,斯文绅士、狂野老外、年下小弟弟和……随你想像的路人甲,偶尔来放松一下会很开心的。」
她挤眉弄眼俏皮地推销那自己早有耳闻的牛郎俱乐部,方宁真很难不被她的活泼感染,心情顿时轻松许多。她点头应承道:「好,我们约一天吧。」
***
在玄关处打开灯,是空无一人的家中。
这新居离公司不远,步行约七分钟可到……所以,不需有人开车接送。这是当时她租下这公寓的原因,免去不必要的、过多的接触。
看着客厅里堆放的、还没时间整理的纸箱,方宁真褪下了高跟鞋,顺手拉下肩上的披巾。坐在窗台上,推开窗,俯瞰对街的小公园。
一盏路灯,一座石造溜滑梯,一排高低不齐的单杠,宁静得有如静止的画面。她看得有些发起呆来,曲着双腿,纤细手臂环在膝盖,咚一声,将头靠在了玻璃上。
二楼的角度,有点高、有点斜;对街的距离,不太远,尚在能看清细节的范围。
——我好想你。
是今晨廷亨对她的喊话。
他们分居一周了,可因工作的关系天天见面;廷亨的办公室与她相隔一个开放办公区,木框玻璃设计的隔间与门,只要门帘、窗帘没拉上,便可以清楚对望。周二早上员工会议、周三中午餐会下午讲座、周四早上拜会客户、周五晚上聚餐、周六应邀参加画展、周日老客户家中宴席,今日周一,公司鸡尾酒会……他们全都一同出席。
想念,从何而来?
她不大明白。
方宁真别开眼不看窗外,视线落在租屋室内。工作不得闲,还没心情布置家中;以往觉得三人共用一张沙发、一个厨房、一方茶几,有些挤。现在的空间虽小,大约只有原先住处的三分之一,但一人独占,就显得宽敞舒心。
一个人呀……少了廷亨的多话,下了班回到家总爱跟她报告一整天的事,她竟也变得容易陷入沉思。
公司不大,但有人就有是非。分居的事她一开始就知道瞒不了,也没必要刻意隐瞒,於是有人试探问了,就照实答,若没问,她也不会主动去提。
三角关系、貌合神离、伺机报复……这些话在过去五年中听了太多,关於他们的故事版本繁众,剧情内容除了肥皂只剩泡沫,她已有些麻木。但……可怜?
不大容易发胖的身材,年轻时总是收到羡慕眼光;遗传自妈妈那不用花太多心思保养还能维持得不错的皮肤,一直以来她暗自引以为傲;认真打拚经营的事业,她更是时刻战战兢兢以对……怎知身边少了个男人加持,纤瘦的身材叫做平板,没爱情滋润的皮肤就无法丽质天生,工作表现再杰出也只是一种寄情、一种淡化情伤的方式……
因为女人最重要的事,最终,不是工作成就,不是能独立将自己打理得多好,而是找个人嫁了?所以,决定离开爱情的自己,被归类到被幸福遗弃的一类,值得同情?
沉静里,无声叹息。
曾经听说过很多事要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才悔不当初。她才刚说服廷亨让两人分居,给彼此一点思考空间,搬出来自己住了一个星期,还没真正体会失去会是怎麽样的苦涩滋味;可的确,时间若回到搬离之前,她很可能会重新考虑留下。
方宁真眼眸稍稍移动,瞄向了长长的窗台另一头,隐在堆叠的杂物後,却仍令人很难忽略的长形铁盒。
半晌,她移动身体,换了个坐姿,将铁盒拿过,在腿上打开。
看着当中物品,方宁真一阵轻微的头晕。
……说明书上写得详细,以她的理解,一条线代表过关,两条线代表中招。
一向很小心、很注意、很自信不会出事的,可过去七天,她换过了能找到的各种品牌,怀疑过准确度,几乎打电话到客服中心抱怨商品瑕疵,捏到两颊发肿还是证明不了自己在梦中……每一天,都得到代表中招的两条线。
一个个,将铁盒中的物品拿出,她数着到目前为止的得分。
七天前,比税单还准时报到的身体情况有异,她只当这半年公、私压力都大,加上出差次数多,飞得多,迟个几天不需太紧张;但为保险起见还是验一下,让自己放心。
……七天,一天两条线;一共十四条线。
咚一声,手中还握着今早最新出炉的结果,她向後倒去,靠在了玻璃窗上。
窗外夜里的寒意透过玻璃,由头顶一路传到光裸的脚底。
终於还是要承认,在与交往超过十年的男友分居七天後,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盯着天花板上的灯,又是一阵晕眩,单手扶上隐隐发疼的前额,方宁真轻轻皱起眉。
在这一刻,真的、真的觉得自己也许值得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