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在手扶梯上收了线,马廷亨迅速打着简短邮件回公司,附件给宁真后,转上了另一座手扶梯。
收起手机,他抽空看着墙上贴的小海报,有几个品牌特卖会。眉一挑,马廷亨又拎起手机,从通讯录中选了一个号码拨出。「刘经理,是,是我。呵呵……你猜得没错,我不会没事打电话给你……我现在正看着贵百货公司的宣传广告,超值特卖的那个……是。刘经理是不是忘了我们上一季才谈过的,把两个风格天差地别的品牌排进同一个特卖挡期,只会造成顾客的混乱,同时拉低两个品牌的价值……你、你说什么?你只跟方总谈……方总……方总换了你们的合约……什么时候的事……我明白了。」
拉开西装外套,将手机收回内袋,马廷亨咀皭着刚才客户的话,脑中想的是那天在宁真办公室翻阅的几个客户合约。算一算,这是第二个宁真换下的合约了。如果没记错,新旧约的内容差别在服务范围,原先的全套式一条龙服务,现在只剩顾问部分,然后交由客户本身的公关行销部门执行。
宁真跟他谈过。
因为客户不合理的杀价,所以在必要时会简化合作关系,将公司的人力、资源投入理念相合的合作对象;马廷亨同意过的,他记得,他同意合约内容交由负责的同事重新拟定。
可……宁真在急什么?短短的时间里,她已经换了两个客户的合约了……
叮叮。是简讯铃声,马廷亨将手机解码,点开。宁真传来的讯息写道:今日飞香港,三天后回台,届时请拨空一谈。
马廷亨停下脚步时,正好在家庭用品楼层。
前方的专柜卖的是他熟悉的欧洲摩卡壸品牌,几件商品正在特价……暂放下紊乱思潮,目光落在其中一件久久。
多角形的金属小壸,经典设计的一人独享摩卡壸。
同样的款式,家中也有一个大型的,正好冲泡两杯……周末时,他还在心里埋怨一次煮两杯真的太多,眼前的,不正好?
——可是,廷亨,不是有研究报告说这种材质会提升老人痴呆的风险?
——真的?那更要买大的,我们一起喝,一起变老,一起痴呆。
——……那可以我喝多一点,我先呆吗?
——……你就这么不想照顾我吗?到时就是你这辈子唯一能辩论讲赢我的时候,还不好好把握?
——怎么样,很吸引人吧!
曾经,他跟宁真有过这样的对话。然后他们买了一个回家,天天一起喝,可……还没一起变老,也还没痴呆,宁真就放弃了。
马廷亨拿起小小的摩卡壸,眼底有些不满。
半晌,他缓缓放下那个孤独得太明显的经典设计,看了眼时间,马廷亨转身下手扶梯。
露天咖啡座最靠近角落的位置,丁守文等待已久,表情有些不耐地翻着上一个客人留下的报纸,手边的咖啡喝了一口就搁下。黑咖啡果然还是太高难度,如果有别的选择,他不会再点。
身侧人来人往的脚步声,当中一个停在了他面前,迳自拉开对面的椅子。
坐下,那道讨人厌的声音说着:
「守文,最近又做了什么好事呀?」
马廷亨解开西装外套扣子坐下,咧开带着虎牙的可爱笑容,非常热情地向大学同学打招呼。
丁守文斜觑着他,摊了摊报纸再摺好丢到一边,没好气地说着:「你自己数数看哪次约我没迟到,如果赶不来,难道不能先拨个电话告知一声吗?」「我迟到归迟到,可是哪一回有耽误到你下一个行程吗?」马廷亨瞄了眼手表,守文说可以拨给自己一个小时,他迟到半小时,还有半小时可以聊。
「你就当作离开办公室透透气,放松一下嘛。」
无意与眼前的无赖辩论,翻了个白眼,丁守文转入正题:「找我出来有什么事?」
「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马廷亨还是一脸灿烂笑容,阳光从侧边而来,牙齿亮得发光。
丁守文看着他。
马廷亨别开眼,看着路边一对情侣正吵着架,女的甩了男的一记耳光。分心想着那种痛有多痛,再看向守文时,他说道:「宁真最近应该有找你谈过捷思的财务状况。」客户换约,组员重组,拓展新市场……保守如宁真会忽然变得积极,他联想到的只有一件事。
挡在鼻下的右手不自觉收紧了又松开,一会,丁守文才回道,「这件事,宁真说会自己跟你说。」财务权虽说在宁真身上,但廷亨每一季也都有收到他发出的报表,想必多少知道这半年来的情况,只是抓不准详细数字。
这答复,在他的预料之内。守文一向偏袒宁真,马廷亨也没想过要从他这里问出细节,只是在与宁真坐下来好好聊聊之前,想先试试水温。看来问题比想象中严重。
廷亨没有再追问,虽是带笑,不知为何却令丁守文觉得他眼底透着隐隐的愠怒。「你今天约我就是为了问捷思财务的事?」这种事在电话里问就行了,根本没必要特地约了见面。
「你认为我们两个之间还有什么事可聊呢?」马廷亨分心看着手机,行事历跳出提醒,宁真今天飞香港,现在正是飞机起飞的时间。
「廷亨,你想说什么?」话里的暗示,丁守文如果听不出来,他们超过十五年的朋友也白做了。
的确,今天约守文出来,问起公司的赤字只是顺便。马廷亨噙着略带邪气的笑道:「只是想关心一下老朋友嘛……守文,最近跟你前妻怎么样?不是一直她想把她追回来?不过听几个同学讲起,说她现在有个律师男友耶,真是太厉害了;本身是医师,前失是会计师,将来老公是律师,真是精英界的三角恋情,写成小说应该很畅销。」守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嘴角则越扬越高。
廷亨爱耍嘴皮子,但深知言语如剑,很能伤人,因此从不会如此不留余地……丁守文将手从嘴边移开,坦白道:「我向宁真求婚,是在你们分手——」
「分居。」马廷亨纠正着。
愣了愣,丁守文有些好笑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分居是分手的同义词,廷亨。」一个女人,尤其是聪明的女人,绝不会轻易离开与另一半共同拥有的家,因为一旦踏出家门,要回去就难了。
「……你用的是哪家的字典?」马廷亨挑眉问道。
「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地步?」年轻的时候觉得他反应很快,总能说出让人啼笑皆非却颇有深意的创意答复,如今,丁守文只觉得他真的长不大。
「你照顾吴宇霏五年了,宁真也被你拖着五年,这样的关系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你敢说你对吴宇霏没有一点意思?你在宁真面前对另一个女人张开怀抱,拥抱她的一切,这种事还要发生多少次?宁真是太理智,所以没跟你闹过。廷亨,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为什么宁真要和你分居。」
马廷亨没有回应他的质问,只是静静听着那话。朋友跟女友求婚,分明该生气的是自己,就不知为何守文比自己还激动……当年横刀夺爱的仇,现在来报复他了吗?那守文真是找对时机了,在他难得心力交瘁时,把罪状挑明,给他重重一击。
然而,他不说话,不代表默认,这些话如果是宁真问的,他又怎么会不答?可宁真问过吗?她只是默默看着,默默忍着,默默体贴着,然后有一天,忽然就与他道别。
丁守文见他不语,摆能自知理亏,又再道:「是,现在的我们心里可能都有别人,还没有从上一段感情中抽离,可重要的是我们能花时间陪伴对方,假以时日,就会成为扶持彼此的重要存在。廷亨,你呢?你的时间都花在谁身上?宁真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
宁真从没说过需要他。雨天忘了带伞,她等雨停;雨不停,就买伞;出差回国班机提早到达,叫好的车联络不上,她就在寒冷的清晨独自搭车返家;活动结果不如预期,客户将过错全数推卸,她一声不吭,回到公司后检讨过失;发觉客户私下违约,两天后列表与之解约……
宁真从不向他求救,所以他总是后知后觉。守文的指责,马廷亨无法反驳,可真正该恼火的人,是自己。
马廷亨呼了口气,考虑着该不该把心中无处发泄的怒气送还给守文,免得一个人高血压爆血管太寂寞。考虑良久,他道:「守文,我不知道你向宁真求婚是想报复我,还是报复你前妻;如果你是冲着我来的,那我们的友情就到此为止。如果你是冲着你前妻,想暗示跟她在一起这么多年心里想的是另一个女人,而且就在她转身后,你能马上跟当年暗恋的对象在一起,我想,你应该能非常成功地把真正爱的人赶出生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