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终究,他和无生两人还是得走这一遭。
来到先前的那道小门,红蛟站定身子,却怎么样也不肯往前一步,眼看无尘推门而入,及至身影隐没黑暗。
该跟?不该跟?
拿不住主意,他只有攀倚在半敞的门板,探头瞅了半天见不着人,万种想像在脑中奔腾,心底开始慌乱不定。
红蛟烦躁得来来回回在原地走了好几趟,始终不闻半点声息。
到底忍不住了!他咬着牙,心里大喊着可恶,然后蒙头朝前一冲——
“碰”地一声,他拿头狠狠地撞在平板温热的胸口,当场把来人扑倒在地。
“哎哟!”除了红蛟,不知另一个是谁喊的,同声齐发。
使力眨去眼眶急泛而出的泪水,红蛟一手抚着发疼前额,一出口便没好话:
“疼死我了!要出来也不知会一声,净愣在那里作啥?害我以为你真让蛇妖一口给吞了,正要急着进去替你收尸哩……”叨叨念念一大串,当他抬眼看清,无尘刚从门口走了出来,一脸疑惑地望着他。
红蛟咦了好大一声,还弄不清怎么回事,只想急忙起身,提脚踏落,忽耳畔传来些许几不可闻的呻吟。他低眼下看……喔,怪不得又软又热,险些站不住,原来他是踩到人了。
没有移开脚,他反而一屁股坐了下去,眯眼打量。跟前的这张脸怎么好生熟悉?
紧闭的双目、白皙的瓜子脸蛋、艳红如菱的小嘴,还有那光滑如丝几近吹弹可破的肌肤……种种的一切特征,都和他脑中某位相熟的讨厌鬼极为相似。
小指戳戳戳,红蛟像是玩上瘾,频往脸涡重重地压,直到无尘走过来弯身探视,方罢下手转脸瞅向他宁淡祥和的面容,看着瞧着,莫名地笑了。
没察觉他的古怪行径,无尘为那人把脉,一脸的专心。
“只是突然受了重力,厥了过去而已。”探得脉象平稳无碍,宽心不少,无尘一抬头,便见红蛟嘻嘻地对着自己傻笑。他也不多问,同样报以浅淡的笑容,“红蚊,别压在这位施主身上,且助贫僧一臂之力,将这施主搬到贫憎背上去,此地不宜久留。”
“你要把他带着?”红蛟偷偷拿脚踢了踢,地上的人仍是一动也不动。他撇着嘴说:“带着他多麻烦,万一蛇妖追来怎么办?说不定……”再踢踢踢,越瞧越讨厌。
“他也是蛇妖变的。”
天底下哪里这么多蛇妖?总不至于一日内全碰上了。无尘一听,不免失笑:“山家人慈悲为怀,岂可见死不救?何况这位施主受伤了,得换个地方好生静养。”
自知辩驳无效,不如省省力气。红蛟哼哼两声,不情不愿的替他把人推到背上去,衣衫翻动,一股极淡的异香忽然飘至鼻端,扭扭鼻子,又没了味道。
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他心下虽疑,却旋即丢开。偏眼见无尘前扛书架后背人,仿是有些吃力一步步地走着,汗水如雨般滴落入,不由得在嘴里咕哝:“活该。”
日头初升,灰紫的天空已大白,满天映红,过后即是热辣炙焰的阳光。
此时连红蛟也受不住了,涨红着一张脸,只觉得体内的血犹如万马升腾,波波地窜流全身,现在纵然为人形,但骨子里到底是一尾货真价实的蛇,没法出汗排热,以致燥气积郁,再这样下去,准是要晒成蛇干了。
他左探右望,就是没个僻凉的去处,路旁甚至连一株大树遮荫也没有,勉强举头看看四周,丝丝水气竟扑面而来。
他乐得一惊,立刻重振精神,张口吐舌,随风送来的湿意铺满舌面,随即欣喜若狂的指向东北大叫:“无尘,快往那里走!”
“前车”不远,多少让人不安,有了一回死里逃生的经历,对于红蚊拉人急走,无尘不得不稳住脚跟,先问清了再作定夺。
举目遥望,放眼看去却是一片深山野林。
“那里……”无尘略显迟疑地问:“是什么地方?”
“哎呀!你别管,反正是个好地方就是了,”不容他多问,红蛟索性先发制人。
“闲话少说,这回听我的准没错。”仍是把人拽着走。
“等等……红蛟你别这么拉——”
身燥心烦,红蛟的火气更大了,尖着嗓子嚷叫:“你真麻烦,就说别带他走你偏要,现在又燥又热,我可不像你们人类皮厚肉粗的,你再不快点就换我死在你面前啦!”
无尘一怔,蓦然恍悟,他的真身是条蛇,不似人一般,需要藉外来的冷热调节体内温度,然过冷过热都不是件好事,现下艳阳高照,日头正旺,身子自然吃不消。
再见他小脸红通通的,身形摇摆,一副快倒下的模样,无尘低眼一瞧,顿时有了主意。
“红蛟,不如你变回原形,暂时躲在书架里边,等过了正午,天凉了些你再出来透透气,只是得委屈你了,你说好不好?”
怎么不好?这主意当然是千好万好,红蛟乐得遵从,立马摇身一变,转眼间便化成一尾五吋多长的红蛇,迅速爬入用竹子编作的架子里,窝盘成团,仿是心满意足。
无尘微微一笑,望向远边的山林,沉吟许久,状似无奈地溢出一声叹息——
就再……信他一回吧。
*
夜黑风高,凉风飕飕。
迷迷糊糊的张开眼,红蛟来回看了看,昏暗的洞里只见跟前一团火光烧得劈啪响,周围还摆上用不知打哪儿采来的数样野草混成一堆黑压压的东西,闻起来应该是吃的。
溜下书架,转眼化成人身。他随手就抓了把煮得滚烂的杂草来吃,苦涩的汁液沾满舌蕾,苦得皱起一张小脸,却又不得不咽下。
只吃一口,他当真怕了,频把嘴里的苦味呸去,拿手抹嘴,目光落在侧卧在火堆旁的人身上。
好奇走近一看,原来是早上和他撞在一块儿的那个冒失鬼,再往四周一瞧,由明处到暗处,绿光闪烁的眸子皆是看得一清二楚,除了那睡得像头死猪的男人外,就是偏偏不见无尘的踪影。
会是上哪儿哩?
难道……不会又是让哪个贪嘴义贪色的妖魔鬼怪给勾引了去吧?
心头蓦地一惊,红蛟拔腿就跑,经过睡卧在地的男子身旁,顺势踹了一脚。
红蚊一路狂奔,半步不敢停歇,脑子里全是无尘让那精怪给逮去的景象,或是剥衣玩弄,干起那淫情秽事:或是拆骨入腹,态意饱餐一顿,抑或是……啊啊——他想都不敢想,怪只怪无尘生得太好了,皮薄肉嫩,简直秀色可餐,相对寻常人类浑身粗鄙,闻起来便是一股骚臭味,莫怪特别吸引靠吃人修炼的邪魔鬼怪。
岂料,眼前的一切,全然不是他所想的那么一回事。
越发走近,哗啦啦的水声越发清晰可闻,红蛟站定双腿,竖耳倾听,来源仿佛就在不到一哩的不远处。
他慢慢循声凑去,拿手拨开碍眼的草丛,哪里知道映入眼里的,竟是一个光滑美丽的裸背。
晚风轻悠,立在水里的人缓缓地侧过脸来,额角上仿似水晶般的水滴轻巧滑至下颌,白皙的脸庞在月光照落下越是显得清透,衬出艳如桃李的菱形唇辦,几丝自缠巾垂落的黑发不规矩地傍于红腮,更添几许阴柔之气。
粼粼水面,宛如美人揽镜,长长羽睫一忽扬,不知看往何处。
两眼直睁,眨也不眨的,忽然波地一声轻响,几不可闻,但在如此静宓的夜里,任何丁点声音皆是大如鼓鸣。
目光对上了焦距,凝神一望……
“轰”地,如同一道焦雷打在脸上。震得红蛟五脏六腑似在翻搅,满脸烧红,却又舍不得移开目光。
以往总觉得无尘不过就是个凡人,虽比寻常人类好看了点,身上的气味也好闻得多,没想沐浴在银光下的他看起来竟然那么……好吃。
张得奇大的眼睛紧紧盯在湖中人身上,目光下移,显明耸起的锁骨、平坦洁白的胸膛镶嵌着殷红两点,细腰之下则让湖水深深隐没。
如此美景教无情水硬生生打断,红蛟恨不得一头栽进湖里拨开那碍眼的湖水,好看个透彻。
苏……努力吸着嘴角滴下的馋液,他粗鲁抹去残余,岂料越擦越多,湿了一大片衣袖仍不自觉,只是一迳盯着湖面上的人,动也不动。
也不知待了多久,一句突如其来的问活赫然把人惊醒。
“真有那么好看么?”
突闻此声,红蛟吓得差点跳了起来,转头看去,对上一张陌生却又眼熟的面孔,同样半蹲身子,只手托腮,正一脸含笑地瞅着他。
“我瞧你看得目不转睛,偷看男人洗澡,到底有啥趣味的?”循线瞄去一眼,头立刻被硬扳了回来。
“不准看!”
“奇了,就你看得偏我看不得?”不怕死的翻眼上抬,果真是满目美景,不过到底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而且还是个终日吃斋念佛的和尚。
想及此处,不由叹了口气,哀道:“要是个姑娘家多好。”他转脸笑问:“你说是不?”
一句话问得红蛟血气上冲,面红紫胀的,像是让人逮着的偷腥猫儿,登吋恼羞成怒了。
“是男是女关你啥狗屁拉撒事!”
“小声点儿,你不希望教他听见吧?”他比出个噤声的手势,仍是笑得一脸惫懒。
经此提醒,红蛟立马捂住自己的嘴,横眼一瞪。
真好瞎蒙。唇角大大勾起,男人拍着他的肩笑道:“放心,咱们离得这样远,除非他有对顺风耳,否则是听不见咱们的。”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一个男人有什么好看的?”从头至脚上下打量,最后目光定在那张红彤彤的小脸上。“莫非……你喜欢的是男人?”话里透着一丝紧张。
红蛟闷不吭声,装作没听见。
只当是默认了,男人暗自倒抽口气,俊俏的面容显得有些扭曲,嘴里喃喃:“怪不得……才说呢,凭我的花容月貌是比天上仙子犹胜三分,怎么知道喜欢的竟是男人……”他摸摸自个儿的脸,忽然凑到红蛟的跟前正色道:“你老实说,我和他,哪个好看?”
不明白他的用意何在,红蛟只是哼哼几声,撇撇嘴,一脸不置可否。
“说嘛说嘛……张嘴说说又不会少你一块肉。”双手捧颊,他笑得极为自信。
“不过你不说我也晓得,肯定是我生得好看多了,举凡天上人间,谁与我争锋。”
听得这话,红蛟更加显出颇为不层的神气,努鼻一哼气,刻意用着彼此间听得见的音量骂道:“不男不女。”
“你说谁不男不女?”一时间尚未意会过来,男人愣了半晌,瞅见他唇边的冷笑,方始恍然,登时变了脸色,指着自己问:“你说我不男不女?”
红蛟百般无聊地掏掏耳朵,根本懒得搭理,一双细长漂亮的绿眸只跟着无尘打转,见他已穿好衣裳,外罩一件青灰色僧袍,坐在石上低头解开缠巾,半湿的发丝垂落身后,从侧边望去,真如一幅难描难画的美图。
男人瞧他看得痴了,脸色越发难看,仿是喝了好几大桶酸醋,咬牙强笑着说:
“果然也是个好模样的,只可惜是个和尚啊!”
“是和尚又怎么样?”还不同样是人。
“哎呀,你不晓得么?”他夸张的瞠目捣嘴,眨着一双俏伶伶的眼,递送秋波,拿着那张异常秀美的脸凑到他的面前。
“……和尚呢,平时除了吃斋念佛,更要修身修心,抛开一切七情六欲,尘世不沾呐!怕你一片心在个和尚身上,终究是要吃苦头的。”抚着他嫩白清秀的脸庞,“我这是替你担心呀!”
大力撇开他的手,红蛟露出嫌恶的表情粗鲁地擦着被碰过的地方,抬脚就朝他身上踢去。
早料到他有此一招,男人迅捷地闪身躲过,很是得意的笑:“嘿,让你踢了几脚,总算给我占了上风。”趁机伸手就拉住了他往怀里抱,将头埋在颈窝处闻嗅。
“来来去去,我还是最喜欢你的味道。”
红蛟气急败坏地拼命扭动身子,哪知越挣扎,他抱得越紧,一双手也开始不规矩起来,东摸西掐的,红蛟顾不上其他,急得破口大骂:“你这猪生狗养猫带大的混账烂东西!凭你能碰得本大爷的身子,也不撒泡尿白个儿照照是什么鬼模样,不男不女的臭混蛋,当心大爷我一口把你给吃了!”
哎呀呀,骂得可真是难听。
“十多天不见了,你可是一点都没变。”男人悻悻然地罢下手,却没打算放开他,依旧把人紧紧抱着,拿脸磨蹭,调笑道:“我就这么搂着你,怎么还记不起我是谁?”
这样轻浮的举止、这样的说话方式,红蛟脑海里霎时现出一抹人影,每每待机便要动手动脚的,普天之下除了某个讨厌鬼外还会有谁?
“白、玉、京!”
一猜即中。
“亏你记得,可见你也是时时刻刻想我念我的。”他涎着脸呵呵笑,把人抱得更紧了。“就为你这一片心,你说我该赏你什么才好?”说着就要嘟嘴贴了上去。
“我赏你个拳头——”
猝不及防地,打个正着!
“要死了!你真打我?”
哪处不好打,偏偏打中他的宝贝脸蛋。白玉京捂着半边脸,眼眶挤出两泡泪,哽咽地骂道:“红蛟你欺负人,亏我跑了大老远来看你,可你却……”提及伤心处,他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更凶了。
眼见一个大男人模样在跟前哭得跟娘们似的,红蛟浑身一颤,鸡皮疙瘩爬满全身,只杵在一旁不吭声。
没动没静,甚至连个安慰之语都没有,白玉京立马收起眼泪,拿手抹去脸上的泪渍,抬眼又是一脸嬉笑。
“你呀,真个是没良心,瞧我哭得厉害一句话也不说。”悄悄挨近身旁,在他颈项闻了一下。“不过,这也就是我的红蛟啊……!”
吃过一次亏,还不至于笨到让他再次得逞。红蛟一个旋身,硬是教他扑了个空,得意地扬起唇角,仰高下颚。
“白玉京你要闲得发慌,天大地大的哪处不好玩,做啥跑来瞎搅和?我可警告你,別阻碍我找人!”
“你不是找着了么?”白玉京把嘴一撇,开口便透着酸气:“犹在耳呢!是谁说那臭和尚是他的有缘人来着?”
他几时说过这样的话?眉心揪了个结,红蛟歪着头想了又想,依旧满脸疑惑。
“你忘了?”白玉京斜睨了他一眼,好心给点提示。“湖畔边、镜花庵……”
一听“镜花庵”三个字,红蛟恍然大悟,啊了好大一声,激动跳了起来,上前便揪住他的衣襟吼道:“原来那臭蛇妖就是你!”
白玉京摆出一副“就是我”的表情,翻翻白眼,好似在说“不然你以为谁会对你这不过才两百年道行的幼蛇有兴趣?”
“你、你……”气到说不出话来,早该猜到的,那镜花庵布置精美雅致得无一丝生气,花香浓到足以遮去身上的腥膻臭味,也只有像白玉京这般嗜好华美之物的蛇妖,才会想尽办法将自个儿弄得比花一般香,再来那蛇妖对自己百般骚扰,纵观种种迹象,是再明白不过了,可他为何偏偏识不破?
“好了好了。”白玉京一连叠声地说,扳下他的手。“所谓镜花水月,皆是虚幻,镜花庵也好,水月寺也罢,何况是里头的淫情艳迹,此般简单的道理若是你猜不及便罢了,怎么你身旁那和尚也参不透?反倒怪我呢!”
“白玉京,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这笔账我是牢牢地记下了!”
“哎呀呀,不过说说,怎么就撒泼起来了?我使得这招叫‘姜太公钓鱼’,哪里知道你这么好骗,我随意变个戏法,你就急扑扑地上勾了。你这贪嘴的毛病可得改改,保不定哪日我一个心血来潮……”说到此,白玉京抿唇一笑,看到红蛟又气又愤,鼓起两个腮帮子。模样煞是可爱,忍不住伸手往他脸上一掐,戏谑地说:
“我晓得你见着我很是高兴,可也不用老揪着我不放。”悄悄格开他的手,顺势一把握在掌心里,忽然一正颜色,难得肃言。“红蛟,我实是想你想得紧。”
“你……你瞎说什么?”俊容窘红,声音硬得像块铁:“白玉京,你又在玩什么把戏?”
不答他话,白玉京反拉着他问道:“红蛟,你正正经经的回答我一件事,好么?”
“有啥话你爽爽快快的说啦!”怎么回覆便是随他高兴了。
“那臭和尚真是你的有缘人?”
闻言,红蛟的脸色煞时显出不自然,可只一瞬,立刻装作一副无谓的样子,拿眼瞟东瞟西,就是不和他直视。
虽心有所疑,白玉京却不动声色,打算一步步逼问出来。“你不老想精进功力么?既然寻着有缘人了,何不一口吃了他。净瞎摸着,你究竟是打什么主意?别不应我。红蛟,我确确实实是为你着想,你别忘了,现是什么时候?”
“半夜。”再过几个时辰天就亮了。
“谁和你说这个?!”白玉京啪地一掌巴下去。“已是春末,再过几日即入夏,你身上难道不紧?”他没好气地横眼瞪视。“仔细瞧瞧手上,出现白斑没有?”
揭袖一看,手臂上果真浮现出一块块不甚明显的白色斑状,红蛟倏然惊觉,掐指一算,神情开始显得仓皇失措。
“你实在太大意了!”白玉京终于忍不住山言呵斥:“也不惦惦自个儿的斤两,两百年的道行能有个屁用!幸亏我来了,否则谁帮你?”
被逼问急了,红蚊怒而抬头,随口落下一句:“自然有人帮我。”
“凭那臭和尚?”白玉京斜睨着他,冷冷一笑:“只怕他亲眼见了,逃命都来不及了,还巴望呢。”,
“不会的,我唬着要吃他,他逃也不逃哩。”
“人心善变狡诈,最会做违心之论。再说了,纵使他肯,他如何帮你?”双手抱胸,白玉京往后半倚在树上,眯眼瞧着,语气净是嘲讽:“你身上的丹珠是我给的,除去我谁有这等能耐?”
一句话堵得红蛟哑口无言。修行最忌急躁,当初在山中修炼时,不过少少二百余年,自己已耐不住性子,镇日想一步登天,好尽快逃离山林,无奈火候不够,实不足修身成人,甚至险些走火入魔。差点将自己的命送掉。
那阵子真把白玉京吓坏了,一面骂,一面吐出一颗经由三百年天地精华凝聚而成的蛇珠给他吞下,才勉强保住得来不易的道行。
虽一颗蛇珠代表三百年道行,合人其身,亦有五百多年的功力,可麻烦在于,此丹珠到底非他所有,只要身子稍有弱态,那蛇珠便像活的似,在体内蠢蠢欲动,巴不得夺门而山。
一旦失去,轻则道行尽没,重则势必魂归离恨天,以往他总不相信,乱来的结果,便是在某一年溶雪初春之际,教他彻彻底底地领会了。
忆及过去种种,万般嘱咐言犹在耳,红蛟脸色登时又白了几分,那种全身像是要被撕裂的锥心之痛是比死还难受千百倍,受过一次足矣。要是再来一回……光是想他就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瞥见那苍白如许的神色,白玉京知晓自己的一番恶言恐吓起了效用,内心暗自欢喜。欲再逼上一逼。
“你仔仔细细地想,那样生不如死的苦,你想再尝一回么?甭说我讹你,这些话全是实实在在的呀!”他眨着一双载满关切的美目,打算动之以情。“红蛟,非我有意激你,你晓得的,我是真替你操心,这百年来我待你如何,你自个儿好好扪心自问,要有良心,莫道我一句不是。”
说了这么一大堆,全是废话。红蛟不耐烦了,憋着气挥手道:“你直说好了,到底要我怎么做?”
“我只是想问个清楚。”白玉京知他性子躁急,也不再兜圈子,展颜娇媚地一笑,爽利的说:“若那臭和尚真是你的有缘人,一口吃了他,莫要拖磨;倘或不是,待我助你渡过这遭,你要寻有缘人,我陪你去。”他紧接着加上一句:“当然,就咱们两个。”
红蚊立刻抬起头,下意识地问:“无尘呢?他怎么办?”
不打自招,问到此他几可断定那臭和尚绝非是有缘人。把眉一桃,白玉京一副理所当然:“能怎么办?臭和尚是人,咱们是妖,妖与人本不同处,自由他去。”何况人有什么好的,假情假意,一心千百转,如何相信?
“你瞧,我知你不爱娇滴滴的姑娘,特意变作毕生最厌的男人,又为的是什么?”
白玉京在他跟前旋身,一袭月白长衫,发髻系着缎作丝带,余发披后,眉目清朗,笑靥如花,真可谓是翩翩佳公子。只举手投足仍不改已成习惯的风流媚态,纵然化作男子,性情骨子犹是与女子无二异。
他悠悠地挨了过去,一双手按在红蛟肩上,软语讨好。“我的心思,你是最清楚不过了。”见红蛟眉头深锁,迟迟不肯开口,他又催促:“应个声嘛!好歹换你拿个主意,是吃了他呢?还是同我上路?”
“我都不要。”红蛟低垂着头闷声说,似乎欲言又止,沉吟一会儿,竟头也不回地走了。
千盼万盼,不道却是这么一句话,虽在意料之中,可亲耳听见了仍不免叫人难受,白玉京沉下脸来,是愤且怒,忍不住就要发作,可一想都等上百余年了,实不差在这一时半刻里,况且他的性情自己最为明白,日后有的是机会,事缓则圆,何必着急?
如此转念,铁青的脸渐渐转为和煦,他眯眼望着那抹远去的身影,心中仿有无数盘算。
人,多情亦无情,尤其是男人。
细看红蛟已为人世所惑,心神荡漾,强留徒是招怨,且任他自个儿体会去,待伤心透了,便在一旁好言作哄,殷殷关切,届时能不回心转意么?
人间事,他再明白不过,终究亦是一场“镜花水月”……
淡淡勾勾的唇角,笑意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