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挑高的天花板,隐藏式的灯束散发柔美的光线,墙上、高脚桌上银制与瓷器烛台上点着高矮胖瘦不一的香氛蜡烛,融合不同的木质、花草气味,令室内淡香及暖意弥漫。
一进门,首先会注意到右手边的长形柜台旁,一扇落地大窗,略粗的白色木框划出经纬,堆叠方形彩色玻璃;窗外有一小块花圃,没有太多景色可言,只有当季植物花草;天气好时,坐在靠近位置,推开窗,偶尔能避开光害见到星光。
大窗另一头,L形的玻璃隔间内是半开放的厨房,如此设计能让客人看见菜肴准备的过程,又不至於被油烟味扰乱。
环顾四周,镶嵌金丝的壁纸是百花齐放的图案,墙上零散挂了大大小小几幅油画,平添古典气息。宽敞舒适的空间摆放着华丽的原木雕刻古董家具;中央一组手工打造的深红绒布沙发中,一个女人斜靠在扶手,修长的双腿交叠,用十分不满、万分轻蔑的声音说道:
「你们这些废柴,不是都说好了这个月开始,周周要换不同主题,怎麽连衣服都还没订?」
……废、废柴?
又来了。又是自以为有新意的骂人词。
女人身前,四个男人立正站好,一声不吭。
刷了浓黑睫毛膏的凤眼微抬,缓缓扫过眼前四个身着英式订做西服的男人。
站在最右边、同时也是最年轻的娃娃脸,面对她的话,没有太多反应,还是一贯的微微笑意。旁边的金发蓝眼老外从她开口那刻,已经翻了无数次白眼;他胡渣未清,领口敞开,领结也未系上,走的是颓废风格。
与那老外成对比,他身边站着的斯文男人双手在身前交握,短发梳理整齐,西服包裹得严谨密实,细节一丝不苟;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细边眼镜,低垂着脸。
女人满意的目光将他们一个个审视,满意的是他们各自独树一格的气质。点点头,她看向相较之下存在感有些薄弱的平凡男人,暗暗叹口气,道:「阿耕,你是老板,这件事我下次来的时候可以搞定吗?服装表跟裁缝店的电话,上上个月都已经传给你了吧。」
脚下一双棕色的牛津鞋,合身剪裁的三件式西服正装是近黑的深海蓝,偏细的领带压在烫得平整的白色衬衫上,後段收进背心下;光瞧身形,分明是赏心悦目的模特儿等级,高挺拔、比例匀称,可那长相嘛……
百元剪发店剪出的发型不算长也不算短,不是太糟糕但也称不上有型;不太黑但也不算白的脸庞上是平凡至极的五官组合,睡眼惺忪的无神眸子,与大小适中的鼻与厚薄适中的唇……整体气质不斯文、不可爱,没有野性却也不特别温柔,中庸得没有一点个人特色。偶然瞥见,有点像是对街便利商店早班或晚班的店员,有点像是邮局三号或四号窗口的邮务员,更像是在街上擦身而过、过目即忘的路人甲乙丙。
轻咬着口中已经有些硬化的口香糖,睨了眼身边三人的表情,任晴耕不高不低的声音回道:「是,庄小姐,已经收到了。只是前阵子大家都比较忙,所以一直没能去量身,我会请大家在下星期结束前空出时间的。」
这店的挂名老板是他没错,可两年前因为经营不善差点倒闭,眼前的女人忽然出现说愿意出资,条件是经营方针需要听从她的意见;於是,原本毫无装潢可言的空间变成眼下的华丽模样;只卖大碗满意咖啡简餐的餐厅,现在卖的是精致餐点结合……唔,特殊服务。
何处特殊?
眼前女人有一套理论说词,但每回他以同样的话一字不漏地向人解释,得到的回应都是:「这是一间牛郎店。」久了,他也不再多费唇舌,若有人问起他从事的工作,他多半回答:服务业。
然而自从眼前女人入主店中,找来了现在店内成员,推出一波波改造计画,再靠着自身人脉稳固客源,虽然此店只有晚上营业,且采会员预约制,因此来客数不能算多,营业额却是蒸蒸日上。
事实证明,她的确有一手。这一点,是他们四个大男人得忍受她那些自以为创新骂人词的主要原因之一。
现在,真正有话事权的是庄股东。
任晴耕说话的语调总是令人难以判别情绪。收回对那外型不太满意的打量,庄股东撇撇嘴,点头妥协道:「好吧,既然废柴头子都这麽说了,就再给你们一点时间准备。记住,下个月开始一定要执行我的企划,都快年底了,万圣节、感恩节、圣诞节、跨年、春节,再来就是情人节、白色情人节……这是一连串的重要节日呢,已经有好几个会员预约订位了吧。」说着说着,她脸色和缓许多,期待起这四个男人的变装扮相。
俱乐部只是杀时间的副业,庄股东另有其它事业,因此并不常出现在店里;但透过电脑系统,对於会员的消费情况可清楚得很。会员大多是女性,听从她的建议很少出错,任晴耕顺着她的话转开废柴话题。
「是,到年底前,节日当周的预定都已经全满,圣诞夜跟跨年两天营业时间会到凌晨六点,所以菜单的部分增加了能量早餐。庄小姐要不要先看一下?」
「不用了。菜色、酒类这些你比我在行,交给你就行了。倒是……」庄股东摇摇手,瞥了眼墙角放的老座钟。「今天是不是有第一次来店的客人?」
任晴耕也看了眼时间,已过七点。「七点半有两位客人会到,预约时用的贵宾卡号是方总的。」通常接待初次来店的客人,他们会有技巧地排开其它预约,好让客人充分了解并享受店内的服务。今天虽是星期六,但几间百货都在周年庆,巷口的夜店好像也在办活动,加上这组客人预约得早,单独接待她们不是难事。
「方总吗……」长年在工作上有往来,礼貌上给过方总一张贵宾卡,却直觉她不会用上才是。庄股东沉吟一阵,道:「应该是她让朋友来捧场的,不要怠慢人家。今天的帐算我的。」
「了解。」任晴耕应着,依然是没有太多情绪的语调。
交代完事情,庄股东看了眼手机简讯,立起身。「我还有约,先走了。」
庄股东前脚才走,便听见有人用不太标准的国语咒骂着三字经。
「卫斯理,太大声了。」任晴耕提醒着,顺手从口袋中拿出口香糖盒,倒出两颗抛进口中嚼着。
卫斯理则一脸无所谓,拨了拨金发,大剌剌地坐在了刚才庄股东坐过的位子上,还学着她的语气动作说着本月新词--废柴。
任晴耕摇摇头,走向柜台後的电脑,确认着接下来一个星期的排班表,准备找个空档时间带大家去量身制衣。这事他不一个个盯着,另外三人肯定以被动抗议姿态假装忘了又忘,到时倒楣还是他。
「说真的,大家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她那样骂人是不是有点太超过?」抚抚胡渣没清的脸颊下巴,卫斯理还是有点忿忿不平。「你们说是吧,阿杰、雨读?也亏得老板你还能那麽冷静地跟她对话,换作是我,早就跟她吵起来了。」虽然大家心里清楚,跟庄股东吵架对事情一点帮助也没有;做为领人薪水的劳工,他们永远只有听话的分。
他口中的老板指的自是任晴耕,也是他们四人之中唯一能跟庄股东进行有意义的谈判与对话之人。老板从未被庄股东的话激怒过,加上说话时语调平稳无波,总让人觉得他要嘛是不在意,要嘛就是在伺机报复……卫斯理衷心希望是大快人心的後者。
阿杰推推细边眼镜,他本就不多话,不高兴时更是这副冷漠模样。他解开西装外套扣子,也寻了一处坐下,不发表意见。
「她也没说错嘛。」娃娃脸的任雨读还是带着笑,跳上沙发,嘿嘿一笑,分析道:「一个是长得金发蓝眼却不会教英文只好下海端盘子的老外;一个是只能在餐厅弹弹琴餬口的三流音乐家;一个嘛……」眼神飘向在柜台认真忙碌的哥哥,提高声音说着:「被同事女友甩了之後,把银行的稳定工作辞了,表面上说是为了圆作老板梦,其实是在逃避情伤;创业失败赔钱後,就只能卖店兼卖身……」
他语气稍停,说得口有点乾,长手拿过一旁的水杯润润喉。
一旁的卫斯理与阿杰没有因为那一席话而生气,反而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望着老板时带着讪笑表情。雨读说的都是事实,而他们的自尊心没有强到会为不中听的实话发怒。
他们四人因为这工作认识,虽然对於彼此的过去与背景只有粗浅的了解,个性、专长也不尽相同,相处起来却十分融洽。两年来,他们四人之间的关系介於朋友与兄弟之间,一向有话直说,默契极佳。
嚼着口香糖,任晴耕低垂的眼落在萤幕上,在三人的行事历上放了量身提醒。一会,不闻他继续说下去,随口讽道:「任雨读,别光说别人,你自己有好到哪去?」
「没有好到哪,我是个除了算数跟傻笑以外什麽都不会的书呆子。」任雨读耸耸肩,大方笑道:「所以,庄大姐没说错,我们是四条废柴呀。」
「而且是没有女人的废柴。」卫斯理气消了一半,叹气。没女人这一点才最令人伤心。
闻言,三个男人挑了挑眉。
「……你哪里没女人?你只是没有固定的女人。」头也不抬地,任晴耕嗤笑道;他相信在场没有人看得懂这位没节操的花花公子在感伤什麽。
转向还在柜台後那看起来可能没什麽杀伤力、但说起话来颇为毒舌的老哥,任雨读想了想,道:「撇开卫斯理不说,阿杰前阵子好歹交过女朋友……但,哥,你是被伤得太深,还是真的那麽纯情?已经三年了耶,难道就没有碰到让你芳心蠢动的对象吗?」
这问题大家都想问很久了。三个男人相视无语,故作不经意地等着他回答。
男人的……芳心吗?老弟是数学天才,但国文嘛,有待加强;可……纯情?任晴耕打字的手一顿,原来感情空窗也可以搏得美名。
见老哥似乎没有意思要回答这问题,任雨读正打算再问他是不是准备遁入空门,把任家传宗接代的大任推到自己身上,才张口,一道极轻的铃声响起,表示客人已用贵宾卡後的会员密码打开了前门。
「客人来了。」任晴耕面无表情地提醒着,将手边的工作存档。
任雨读啧了声,起身拉开通往长廊的木门,等候着。
任晴耕与其他两人则来到柜台前排排站,见前方人影走来,标准迎宾动作,他首先鞠躬道:「欢迎大小--」才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副高瘦身影,下身穿着深色牛仔裤与平底鞋,上身是白色T恤,外头套着偏中性的老旧黑色皮衣,一头黑色长发顺在肩上、胸前,几绺刘海盖在额前略带英气的眉上,却盖不住白皙面上那双棕色明眸。
那是相当亮眼的长相,少了女人特有的温婉,多了分潇洒帅气。
怔怔地,在她的注视下,任晴耕半晌才找回声音,他轻咳了声,试着把话说完:「……姐……呃,欢迎大小姐……」
对於那有些反常的跳针反应,其他三个男人目光微飘,同时奇怪地觑向老板。
单手将长发拢到耳後,她展现爽朗的笑容。「请问这里是执事俱乐部吗?我朋友今天有预约两位,不过她会迟一些,外头有点飘雨,我可以在里头等吗?」
那直率的笑容映在眼底,印入脑海。任晴耕心口一抽。
三个男人有志一同又同时转头觑向让平时不动如山的老板吃螺丝的女人。
任晴耕移不开对她的注视,只能傻子般地看着那棕色眼瞳中,自己的倒影。
微妙的沉默持续良久,还是没有人出声。
***
窝在名贵华丽的古董沙发中,手掌感觉着绒布纹路,吴宇霏缩缩双肩。
她转转眼,前前後後、上上下下将这布置得有如电影场景的空间审视了一番,顺便回想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此。
今天,是她进入现在任职公司的五周年纪念日,同事兼好友的佳音从几个月前就在计画该去哪、怎麽庆祝。她一向对工作没有太大热情与野心,因此在同一间公司待了那麽长的时间却始终与升职与加薪无缘,还在当跑腿小妹,所以丝毫不觉得这个日子有什麽好庆祝的。
不过,好友的好意,她不会推拒。反正,这只是出门吃餐好料的藉口,她也就乐得开发新的好去处。沉闷的工作之余,她们都需要为自己制造一点新鲜刺激。
可是约在这样的店中庆祝,也太……新鲜刺激了吧?
本来看到佳音给她的贵宾卡上写着店名「执事俱乐部」,甚至刚才在外头看着那生锈铁门上挂着极不起眼的小型水晶吊牌写着相同的五个字时,她也完全没有想像到推开铁门、走过一条水泥长廊後,等着她的会是这样的地方。
吴宇霏将室内三百六十度又扫了一遍,最後,偷偷瞄向各据一角的四个男人。
眼前几步距离外,戴眼镜的斯文男人有模有样地弹着钢琴……她对古典乐没有太多研究,然而以往觉得催人眠的节奏,此刻却软化了众人间的默然。
她所坐的长沙发另一头,一个金发蓝眼帅哥很自动地坐下翘起二郎腿,张开单臂扶在椅背,与她对上视线时,怕她漏看似地一连抛了几个电力十足的媚眼。
唔……执事,据她了解,是日文中管家的意思;这里,是传说中挂羊头卖狗肉的……牛郎店吧?
其实,她个人是不排斥啦。但如果能事先通知一下,她比较有心理准备,不会像现在这样不自在。
脑中最大的疑问是:佳音不是才交了男朋友,怎麽还带她来这种地方寻欢?
对那媚眼老外乾笑着,吴宇霏缓缓撇过脸。入社会工作这麽多年了,比这更奇怪的突发场面都碰过,她已练就了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应对,更何况只不过是个被金发白皮肤衬到更加灿烂闪光的笑容,没必要大惊小怪……视线绕了绕,瞥见小酒吧後娃娃脸小弟手中推着银色推车而来,在靠近她身前的茶几处停下。
忽地,他在她脚边蹲下身,将温热过的牛奶倒进白底青色唐草的瓷杯中,接着一手拿着银制滤茶匙,将热茶注入,瞬间,一阵白烟冒起;奶香揉合茶香,是她刚才随口点的伯爵奶茶。
娃娃脸微笑着将茶杯端到她眼前,恭敬说道:「大小姐,请用。」
夸张……
终於,吴宇霏忍不住抽了抽嘴角,盯着娃娃脸灿烂的笑脸,迟疑了下,仍是接过。
方才,她想等佳音来了再点菜,四个男人却坚持晚餐时间已到,若她不愿点主餐,可以先用前菜;这娃娃脸则用那天真的笑颜,理所当然地说道:「大小姐太晚吃晚餐可是会发胖的呢。」那关心,那贴心,如此自然不做作。
……现在的牛郎店已经进化到这种程度了吗?将注意力调回到眼前的娃娃脸,吴宇霏在心中打了个问号--不知这小弟成年了没?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现在只能在心中暗自祈祷好友快点来,要不,她一个人在这里喝茶吃饭实在很诡异。暗暗叹口气,双手握着暖呼呼的茶杯,吴宇霏低头啜了口茶,滑顺香味入喉,她脱口惊叹:「好好喝!」
认真的表情,与那打破沉默的一句话将厅中的三个男人逗笑了。
吴宇霏尴尬地扯出笑,很敷衍地回应着金发帅哥和娃娃脸略带揶揄的笑,棕眸不自觉地望向了被隔绝在不远处一座玻璃墙後的半开放式厨房里,那正替自己料理餐点的身影。
那男人穿着与其他三人同系列但搭配细节不尽相同的深蓝西装,外套已褪下,衬衫袖子卷至肘间,手臂侧边夹以袖夹,颇为讲究。他身上套着围裙,手中甩动长柄锅,配合木铲,翻转着食材……和这店中其他三人比起来,那其实不是特别抢眼的长相,也不特别有个人风格,若不是刚才一进门他死盯着自己看,或许她根本不会留意到这个人……
可一旦留意了,总觉得好像在哪见过他。
便利商店?邮局?银行……眉间微拧,吴宇霏认真回想。
「阿耕。」
吴宇霏回过头来。
「你可以叫他阿耕,我叫卫斯理。」来店里的女人不少,但从未有人将注意力放在老板身上。毕竟任谁看了都会说,老板是他们四个男人之中最没特色的一个。卫斯理有趣地看着她,头也不回地挥挥大拇指。「那个弹钢琴的是阿杰。」
「我是雨读,阿耕的弟弟。我们兄弟一个劳碌命,一个书呆子,很好记吧,下次过来记得点名我们服务喔。」任雨读抢白说道,嘿嘿嘿地自我推销。「大小姐怎麽称呼呢?」
……这位小弟真是入戏太深了。吴宇霏还是只能乾笑。「请叫我宇霏就好。」
「我们两个都有雨字耶,是这两个字吗?」娃娃脸从口袋中抽出袖珍记事本与笔,写下两个同音字。
「唔,是这样……」接过他手中短小可爱的笔,吴宇霏写下自己的名字。
看着她称不上娟秀的笔迹,娃娃脸笑咪咪,唤道:「宇霏大小姐。」
「……呵呵……」嘴角已经抽到快抽筋了。
远远看着这一幕,玻璃墙另一边,任晴耕不时分心注意着他们对话的表情。
他口中嚼着口香糖,抽空低头瞄了眼锅中物,差不多成了漂亮的颜色,起锅。接着他套上厚手套,从烤箱中拿出烤盘;在岛形流理台上摆上几个空盘,细心地将食物装盘,然後叠上手臂,推开玻璃门,向众人走来。
陆续摆上桌的是精巧份量的菠菜起士沙拉、烤牛肋条、杂菜蘑菇拌炒和橄榄油义大利面。
夸张……
吴宇霏盯着眼前几乎散发闪光、艺术品般的菜肴,无语。
任晴耕上好菜,到小酒吧处拿了酒杯和搭配餐点的红酒,来到她面前,倒了一小口,掀唇,却无语。
对於老哥的失常,任雨读反应极快地问道:「大小姐,是不是一次上齐还是太草率了?」
闻言,阖上快掉下来的下巴,吴宇霏摇摇手。「不,是我要求一次上齐的。」她的个性很随性,眼前的一切已经够夸张了,如果还得一道道上菜慢性折磨,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好友赶来之前夺门而出。
「那,请试酒吧。」任雨读见老哥还是如石像般地立在一旁,於是将酒杯推向前。
既来之则安之、既来之则安之……这麽想着,吴宇霏拿起酒杯,举高,试了味。
她很想说,其实自己不特别懂红酒,平时要喝都是喝可以爽快乾杯的啤酒。不过……看着眼前的娃娃脸,吴宇霏回以一笑,点点头,表示可以。
娃娃脸开心地将餐具递上,吴宇霏在心中叹了口气,执起刀叉,放入沙拉中。
动作停顿许久,她蓦地抬头迎上娃娃脸小狗般的眼神、金发帅哥电力十足的媚眼、斯文钢琴男不时投来的目光,与站得笔直的牛郎先生的直勾勾凝视……真的很怀疑,来这店中消费的人被四个大男人过度贴心的服务与包围,难道不会消化不良?
放下刀叉,她放弃地垂下肩,认输道:「介意跟我一起吃吗?你们这样我真的一点食欲都没有。」
四人一顿。
首先爆笑出声的是卫斯理,刚才因庄股东受的气已一扫而空。他开怀大笑着,直到能稍稍平复,道:「没问题,大小姐。阿耕,把剩下的材料都拿出来吧,反正今天只有一组客人,这又是大小姐的命令,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吧。」陪客人吃饭是常有的事,今天是庄股东埋单,他绝对不会客气。
吴宇霏看着那双天蓝眼瞳,片刻,眯眼道:「你的中文真的很好,不过,可以不要一直叫我大小姐吗?」
「这是其中一项必须遵守的铁则,大小姐。为的是让我们记得自己的身分,免得对客人做出不礼貌的举动呀。」任雨读笑着解释,转身到小酒吧多拿了四个酒杯,见到老哥默默地回到厨房,他跟上去帮忙。
十五分钟後,五人换到一张原木长桌上用餐。
「唔,阿耕,所以……这里不是牛郎店?」总算能比较自在吃东西的吴宇霏,在与众人的交谈中,对被称为老板的男人提出疑问。
三个男人对那问题习以为常地保持微笑,瞄向一整晚都有点傻楞的老板。
等待许久,不闻他回话,吴宇霏也看向他。
「……这里不是牛郎店。」眉轻蹙,重复着她的话。店里的客人有两种,一种知道执事俱乐部的本质,另一种则否。他一向不太介意被误会,只是……任晴耕别开眼,不看那双棕眸投来的疑惑目光。本想认真纠正一番,半晌,想不出该怎麽解释,只好照着庄股东的经营宗旨说道:「这里是执事俱乐部,让大小姐们在工作压力之余放松的地方。」
古典柔和音乐、舒缓精油香、温暖摆设与灯光……这空间的确能让人放松。她环视四人,问着:「所以,你们的任务是?」
四人口径一致、不假思索地道出SOP答案:「尽己所能地取悦大小姐们。」
「喔……」她还是不太清楚执事俱乐部与牛郎店的差别在哪。切了一块软嫩的牛肋条塞进口中,吴宇霏满足地扬扬嘴角。无所谓,姑且不论其它,冲着这些食物,她会考虑再回来当大小姐的。
似是不经意地,将餐巾绑在颈间的任雨读边吃边问着:「大小姐有男朋友吗?」
「没有。」摇摇头,吴宇霏喝了口红酒才答道。
「大小姐这麽漂亮,怎麽会没有男朋友呢?」卫斯理也不着痕迹地加入套话行列。「是不好意思跟我们说吧,嗯?」
身边的阿杰正替自己加酒,吴宇霏越喝越顺,两颊微热,摇头笑道:「个性问题吧。」就是这个性问题,令得她连朋友都很少,更别提需要很大包容力的男朋友人选了。
这回答令众人有点意外,毕竟到目前为止,他们见到的,是个颇讨喜的直率性格。真要说,他们接待的客人中,多有任性、做作,摆明了花钱来使唤人、货真价实的大小姐;眼前的她,说话、吃饭、喝酒,全都带着一种与她漂亮外表相悖的中性豪爽,相较於其他客人,可爱许多。
吴宇霏没有再解释太多,她的个性她自己清楚。交朋友是讲缘分的,她不会要求对方为自己改变,所以,也不会为了谁改变;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太压抑、太勉强迎合,不是长久之计。
坐在斜对角的任晴耕没有放过她眼里的忽而沉静,数着她喝下的红酒杯数,不自觉又轻轻皱眉。
忽地,一道手机铃声响起,吴宇霏放下刀叉,瞄了眼来电显示,接起道:「佳音,你到--喂?听得到吗……这里收讯好像不太好,我……我回拨给你。」她将手机放下,又叉了块肉块塞入口,起身时说着:「我到外头打个电话,你们继续吃,不用等我。」
任晴耕正想说她可以用店里的电话,却见她故意板起脸,鼓起两颊补了句:
「我想顺便出去吹吹风。这是大小姐的命令,乖乖继续吃饭,阿耕。」然後,推开门,走了出去。
任晴耕望着她的背影离开厅中,消失在门後,再回过头时,同桌的三个男人正以一种可疑的嘲弄目光斜觑着自己。
「哥,太明显了。」
「你的菜?」
「你还想知道什麽,让我这套话高手帮你问。」
「都已经问到没有男朋友了,其它的就交给我哥自己去慢慢挖掘,不是比较有趣吗?」
「一开始就问太多会吓到人家的。」
「你们这些浪漫派就不懂了,现在是速食时代,很多事先问清楚比较好。」
听着他们的交谈,好像自己根本不在场,任晴耕无奈地撇撇嘴。他将刀叉斜放在空盘上,喝了口水,掏出口香糖盒,倒了两颗出来抛进嘴里,接着将餐巾摺好放在桌上,起身打算到厨房准备甜点。
碰一声,外头传来巨大声响。众人愣了一秒,你看我我看你,弹起身。
当四人前後冲出,见到的是令人咋舌的景象--
店门口,巷弄中,一辆机车斜撞上开启的生锈铁门,吴宇霏单手扯着一个男人的头发,长腿弓起,将之压制在地。她拳头高举,瞄准了他脸上,眼看就要揍下去。
耳边只剩机车引擎空转嗡嗡作响的声音,任晴耕瞪大眼,全身不能动弹,身边三人已然扑上前阻止。
事情的经过有些模糊,像是电影中剪接不太完全的慢镜,回过神来时,她缓步走向自己,身上、头发沾满呕吐物……那白净的脸上只有无奈。她每向前一步,身上的臭气就向他靠近一些,到了後来,任晴耕已忍不住伸手掩鼻。
吴宇霏来到他眼前,停下脚步,淡淡说道:「抱歉。」
任晴耕低头瞅着她轻拧的眉,不说话。
分明过去的两个小时那麽令他……动心,此刻却不可思议地平静。
看她刚才狠恶的打架模样,还有身後被弄得一团乱的店门口,任晴耕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厌恶。咬牙,他惯性嚼起口香糖。
沉默持续了很久,众人一语不发,而吴宇霏似乎酒醒了,明白自己惹出什麽事,所以头又垂得更低了。
任晴耕叹气。
因为隐约听见趴倒在地的男人不住呻吟,也为了,才刚萌芽便夭折的、他的一见锺情初体验。方知,原来一见锺情如醉酒,一切都蒙胧,看不真切,所以事事美好。可一旦酒醒,只会觉得後悔与头痛。
又过一会,她疑惑又心虚地仰头与他对视;而任晴耕不再回避,他已不怕她看穿自己眼里的愠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