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身为现任的武林盟主,周崇鸣知道管三国这人。
其实并不仅止于知道。
近年来,两人甚至一同出席过几次饭局,为了某些事而商谈过几次。
人前人后,周崇鸣表现出武林盟主的气度,对这位武林新秀总是赞誉有加,但实心里,他并不喜欢管三国这个人。
不喜欢,这是一个含蓄的说法。
真要贴切一点的形容,周崇鸣讨厌这个人。
良好的家世、名师的培育、加上被喻为百年难得一见的绝佳身骨……几年过去,顺利习得一身本领后,因为那讨喜的外貌,初出茅庐一路广受好评,甚至接下家业后发扬光大,让境管镖局在江湖中占有一席不可或缺的地位,理所当然地被冠上文武双全的美名。
一切,就是这样顺遂;一切,就是这般的理所当然。
到底把旁人的努力都当成了什么呢?
对于苦学实干一路努力至今的周崇鸣来说,他付出了大半人生的时间与精神,可最终只能勉强维持表面光鲜,实际上是夫妻不睦、亲子不和,被生活搞得一团糟。
看着这么一个一帆风顺、什么事都是水到渠成的江湖后起之秀,要他怎能不望而生厌?
他其实也恨着自己。
明明极其不屑这样的平步青云,认定对方只是靠祖荫的好运而有所成就的毛头小子,并非真有什么真材实料的本事。
可,每当有人在他面前提及这江湖后起之秀时,为了避免旁人耳语他这个武林盟主肚量小、见不得人好,他还得虚与委蛇,从经商的头脑、习武的过人资质到宽厚温和的品行,都得跟着大力赞美一番。
周崇鸣恨着那样的自己!
但所幸,在这次临时动员的武林大会上,只消当着所有人的面揭开这后生小辈的真面目,教所有人知晓,在那看似无害、又总是一副四海之内皆兄弟的乐于助人假面下,包藏的是怎样的祸心……
到此为止。
那一帆风顺到教人看了就讨厌的胜者人生之路,在揭穿他处心积虑想藉由繁花令号令御华宫血洗江湖的邪恶计划后,让此结束了。
而他,从此再也不用忍受这一切。
周崇鸣觉得很高兴,虽然从表面上看来,他仍维持一派威严,恰如其分的扮演着主人的角色,接待聚集而来的各路江湖朋友们,可他确实打心底感到高兴。
然后,他看见了那肉中刺一般的年轻人入场了,有如众星拱月那般,各路人马皆争相与问候……
周崇鸣冷笑在心底。
他确定,等会儿正式讨论议题,看着小肉刺从云端摔进泥里,那场面一定教人畅快无比。
一切都要结束了,真教人期待。
是谁?
为了繁花令而选择背叛的,到底是谁?
管三国表面上谈笑风生,温和风趣的一一回应所有人的问候,可从他一进入会场开始,便暗身高度警戒,试着想揪出那个内贼。
当然,他也知道这将会是徒劳无功的一件事。
要是那么容易就能让他一眼看见,他还需要犹豫,至今无法确认哪个人是叛徒吗?
自从证据显示是内奸所为,管三国不动声色,一直想从有嫌疑的四人之中找出蛛丝马迹,试图在事情闹上武林大会这种场面前给人解决掉。
可当初接受他的请托、暗中保护霍叔公的这四人,不愧是境管镖局一等一的好手。
至少背叛者极沉得住气,不但掩去所有犯罪的证据,在繁花令得手后还能不动声色的如常生活,让管三国始终无法判断四个嫌疑犯中,到底是谁盗走了令牌,还密通武林盟主,搞出这临时大会。
管三国心里头清楚得很。
虽然召开这武林大会表面上的名目是打着商量怎么对付重现江湖的繁花令,但可以想见,那厮叛徒定是想要利用这武林大会宣布繁花令的存在,同时也当众确定繁花令持有者的身分。
之后,便可进一步逼御华宫承认令牌持有者,再之后,持有者便能如愿挟令下令,让御华宫上下听命行事。
这事一定得阻止下来!
即便管三国还不知道该怎么阻止,但他知道,这事他一定得设法解决才行。
虽然御华宫现在上下剩没小猫几只,可要是那面繁花令真用在什么歹毒的任务上,单单是那个“没几只猫”的头儿,所能造成的杀伤力就不可计数。
更何况,不正不巧的,那头儿偏偏还是他的一块心头肉,他有可能让他的心头肉去执行任何会害她手染鲜血、夺去无辜之人性命的事吗?
只是……现在四个嫌疑犯皆有事在身,且理由充分,丝毫没有可质疑的地方。
就好比正在外地押镖路上的那两个,目的地不同,可一路上回报皆正常,不见任何异状。
另一名前些天才告假两个月回家奔丧;他并且曾以致意为名,派人实际确认过,那远在三百里外的丧事确实正在进行中。
最后一个则是半个月前因公负伤,如今还瘸着一条腿在疗养中,想来,要跛着一条腿进行阴谋诡计的可能性也极低。
所以,这四人之中究竟谁是背叛者,他到目前为止还是毫无头绪。
管三国心事重重,但稚气开朗的面容上不见丝毫破绽,一如往常谈笑风生,对着潮水般涌来的人来人往一一寒暄招呼,好不容易才跟着领路小童来到属于他的座位。
他预定的两个座位之一,座上已经坐了人,窈窕的身形穿着一身雪白,戴着一顶附有覆面薄纱的纱帽,教人看不见面容,可管三国知道。
在那覆面薄纱下的傲世艳容,他就算是闭着眼也能详细的在心底描绘出,那是他认定要相伴一世的妻,他最心爱的人。
“管少侠,这里,您的朋友已经在等您了。”领位小童恭敬地说道。
微笑,管三国朝小童点头示意后入座,一待童子顺利完成任务离开后,很自然而然地牵起身边那人的手……
“抱歉,人太多,只能让你先进来。”管三国低语道。
“不碍事。”语气冷淡,可泛凉的素手直觉地回握住他。
两人心知肚明得很,要她紧跟在他身边一起面对所有的招呼寒暄,再任人对两人的关系问东问西,他有那耐性,她可没有。
更何况,就算是他极其愿意对外公开她的存在,不见得她有同样的热忱,她从来就不是热络待人的个性,要她配合他,那太委屈她了。
所以打一开始两人便商量好了兵分两路,各自入场,好避免节外生枝……可事实上,若不是她坚持,管三国并不希望她出席……
“这武林大会很无聊,你现在要离席还来得及。”管三国小小声说着,补充道:“你知道的,尚姗抢着要帮我们张罗成亲的事,她满脑子稀奇古怪的点子,还嚷嚷着要创新,如果你参与意见,我想她不至于太搞怪。”
“有尹水浒看着,没事。”艳冠人不以为意地说:“况且,我想知道,那人盗取了令牌是想做什么。”
这才是令管三国惶惶不安兼心事重重的主要原因。
他怕……
“冠人,要是盗令者真的挟令下达指令……”语带保留,管三国不敢想像那后果。
“没事,一切有我。”
薄纱覆着那精雕细琢一般的玉颜,教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可她声音尽是睥睨一切的笃定,浑然不觉得他所忧心的事是什么大问题。
可那样的王者之姿,并无法取信于管三国。
他摸清了她,很清楚在那诈欺般冷若冰霜之下,所隐藏的是怎么样纯洁天真的个性。
所以他无法抱持同样的乐观。
他怕,怕她因为那繁花令得去做一些违背她本性的事,甚至,是会伤害他们感情、造成他们无法相守的事。
这样的可能性,光光只是想像都让管三国感到恐慌,握执她的那只手不由得加重了力道。
面纱遮住了她的面容,可管三国知晓她正在看他,那美丽的瞳眸必是染上了些许的困惑……
“你说过,要跟我在一起一辈子。”不知繁花令将会带来什么变化,管三国紧握着她的手,忍不住先行提醒她的承诺。“你说过我们要永远永远在一起的。”
艳冠人对这突如其来的慎重先是一怔,而后身躯蹙眉道:“你现在想反悔已经来不及了。”
就算是隔着薄不无法看见她皱眉的样子,听她的声音,管三国也有想像她这时认真的神情,那让他的心忍不住发软。
怎么也无法理解,她怎能可爱至此?
而最美妙的是,经过他抛弃廉耻、不屈不挠的偷蒙拐骗后,这纯真无瑕的可人儿将属于他,他将永远独占那份隐藏于冷漠假象下的天真。
管三国让巨大到几乎要淹没他的幸福感给笼罩着,可有时,沉浸在这份幸福感之中的他,见着她的纯良好欺之时,多少也是会感到不她意思。
就像眼下。
听听,她竟然以为他有可能反悔?
“我没有。”他说道。
虽然对于她的势在必得让他得放弃一些原则,可怎么说不择手段都并非他的行事风格,他还是有基本的羞耻心在。
所以,就见他粉白动人的颊面映着诱人的红,已经开始习惯扮猪吃老虎的管三国因为残存的羞耻心,直觉要回避她的直视而低下头,红着脸坚定地说道:“我不会反悔的。”
管三国只知道该装无辜,但他却完全不知道,他这模样在艳冠人的眼中是如何的引人犯罪!
至少,看着他这“含羞带怯”的模样,艳冠人心痒到隐隐感觉恼怒。
场合、时机都不对!
要不是这烦人的武林大会,她便能把他拖进房,就像这些日子里耗在床上翻滚的那些时间,可以在肌肤相亲之下,随心所欲地对他又啃又咬……
可恶!
“快点解决这事吧。”艳冠人断然道,语气之专制,好似一高傲的女王。
想再一次“欺负”他的念头极其强烈,让她以冰冷又无情的语气宣布:“那人讲得够久了,速速结束这场闹剧。”
管三国顺着她的指示看去,忍不住想笑。
所谓的“那个人”,说的可不就是那位居中发表言论、正大肆说着场面话为这场临时大会进行开场白的武林盟主吗?
虽然理论上该给武林盟主留点面子,但他的女王既然下了指令,就算是武林盟主也只能靠边闪。
身为她最忠实的家臣,管三国站了起来……
周崇鸣眼睁睁看着那如芒刺在背的后生小辈就这样大刺刺地站起来,在他话讲了一半,还没完全讲解完这场临时武林大会举办用意的时候。
“不好意思,周盟主,请容后生晚辈插个话。”管三国说话的同时,神态从容地朝四周拱手为礼后,这才正式开口说道:“繁花令事关重大,我相信大家都很心急想知道盟主有何情报,如何确定此令即将重现江湖?”
周崇鸣神色镇定,但他知道这短短的白话版本是——废话少说。
果不其然,这番话引起场中的小小骚动,不少人附和道:“是啊,江湖儿女岂会在乎那些繁文缛节,还是直接讲正事比较重要。”
周崇鸣自是觉得备受冒犯,但他的身分地位让他不得发作,况且,一想到等会儿就能将这厮打入谷底,那快活感让他硬生生压抑下所有的不悦。
要说重点是吧?
周崇鸣冷笑在心里,决定从善如流,提早一步将这讨人厌的年轻人推入身败名裂的深渊。
双手负于后,他开口:“管少侠……”
“啊!”击掌、猛然惊呼,管三国非常适时地打断周崇鸣的发言,一脸无辜地说道:“我适才忘了说,根据我境管镖局所得到的情报,周盟主似乎误信小人,以为我取得此令想血洗江湖,是以假借商议之中邀集众人召开大会,实则是计划借众人之力除去同样忧心此事而出席大会的我。”
此语一出,全场哗然。
周崇鸣没料到这惹人厌的后生小辈竟直接揭开他的底牌,有那么一瞬间差点要反应不过来,所幸见过大风大浪之人,瞬间的错愕表情很快被妥善藏起。
“管少侠快人快语,倒是坦率。”摆出武林盟主的威严,周崇鸣沉声道:“就不知管少侠意欲为何?拿着这歹毒的令牌想对武林弟兄们做些什么?”
面对周围嗡嗡的评论声浪,管三国以不变应万变,无辜依旧。
“前辈所言差矣。”他平心静气的说道:“若晚辈真拥有那令牌,又真心怀不轨,何须对此令现世忧心,还眼巴巴起来参与这大会?”
这招扮猪吃老虎在过去一直就是他最拿手的事,现又经历了不择手段拐骗心中珍爱的严酷修行,如今功力早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明显的证据即是——大会上一些较急躁的武林人士本已打算兵戎相向,可一对上那不带恶意的孩子气无辜表情,也很快的熄了火,改为静观其变。
“管少侠一张嘴舌粲莲花,颠倒黑白的功夫甚是了得。”周崇鸣冷笑,接着面色一沉,朝众人扬声道:“这厮明知老夫的计划,却装着关心江湖大事的模样前来与会,完全印证了他的狼子野心,然而他的出席不过是妄想将诸位江湖朋友一网打尽,完成他一统江湖的痴心妄想!”
这话一出,自然又是一阵骚动,但管三国倒是镇定。
“原来境管镖局的叛徒是用这些话来蒙骗前辈,也难怪前辈对晚辈是这般的态度与不谅解了。”管三国一脸痛心。
叛徒,这个字眼成功地吸引些许注意力,毕竟都是行走江湖的武林人士,背叛向来是最为忌讳的行为之一。
当所有人正彼此猜忌、不知该信谁的时候,管三国扬声承认:“是,繁花令最初确实与我境管镖局相关。”
不出所料,此言一出,虽引发一波哗然之声,但每个人更想听完后续下文,喧哗过后,反倒是一片安静。
“但那只是一份形同护镖的工作!”管三国没教他们失望,接着朗声说道:“那面繁花令理应回归御华宫,我境管镖局接了这委托,错就错在我不该低估人的私心,没料到本该护令的人竟会为了私利而背叛我,甚而在盗走那面令牌后掩饰其罪行,暗地里忙着跟盟主进谗言,编派一套血洗衣江湖的说词来煽动盟主召开此次大会。”
“凭什么要我们相信你?”有人高声质问。
管三国很实际的反问:“难道在座的江湖朋友们,真认为我管某人带个朋友出席,仅凭两人之力即能敌得过在场诸位?真可以像盟主所说的那般,血洗这武林大会?”
这话问得现场一片沉默。
确实,虽然江湖传闻管三国是个武学奇才,各门派的功夫路数只消让他看过一遍,便能大抵模仿个六、七成,实力深不可测。
但就算如此,仅凭两人之力想力抗群雄?
更何况另一人虽覆面看不清容貌,但依身形而论,明显就是个女人,这样的两人组,是能成得了什么血腥大业?
事情显而易见,众人狐疑的目光自然而然的往周崇鸣身上集中过去。
而周崇鸣即便成见在先,到这地步也不得不有所动摇……
“眼下这一切,全是那叛徒的计划。”管三国高声道。
其实一直就知道周崇鸣对他抱有敌意,就算不为了顾全大局,管三国也从来不是会当众兴师问罪、定要争出个输赢的人。
更何况这会儿该是以大局为重的时刻。
“此人利用盟主急公好义的侠义心肠编造了谎言,”管三国高声道:“为的就是想制造混乱,好坐收渔翁之利,我们绝不可自乱阵脚,称了他的心意。”
“到底是谁?”
“盟主大人快说,那人是谁?”
与会的人众里,开始有人鼓噪。
周崇鸣见状,心知肚明大势已去,加上管三国才刚为他搭了台阶好下台,他才正要顺势民意供出那个策动一切背叛者……
“是我!”
有人出声,承认不讳。
循声看去,从周崇鸣身后那张大屏风侧走出个面如槁木死灰的妇人,因为颈前让人给架着一把知刃,身子抖得跟筛糠没两样。
再定眼一看,这人不正是武林盟主周崇鸣的妻子吗?
架着她的那人,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