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沉重的气氛充斥在季二爷的花厅,在场的不只季二爷,还有季三爷和季五爷,他们都在思考著同一件事——如何才能除掉季玄棠。
……
这事儿很难,真的很难。
先别提他是如何聪明,就说他的阴险狡猾,恐怕他们三个人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况且他还有庞大的家产做后盾,这就更难办了。
「二哥,你说咱们该怎么办才好?」沉默了大半晌,季三爷再也沈不住气,问为首的季二爷。
「这事儿得再想想,急不得。」尽管季二爷心里已经有底,但对手是季玄棠,最好小心行事,以免未战先败。
「这浑小子,就会给人添麻烦!」季五爷越想越气。「他是傻子时对咱们还不构成威胁,变聪明了以后倒好,下手比咱们还狠毒,真后悔当初没有除掉他哪!」
原来,聚在这大厅上的老爷们,是京城最大家族「季氏」的兄弟,季氏的高祖几代以来经商有成,再加上历代皆有家族成员在朝廷为官,成就了季氏庞大的家业。不仅如此,季氏一族更是人丁兴旺,开枝散叶传到季玄棠这一代已经成为京城最显赫的家族,据说季氏势力之庞大,连当朝首辅都要敬之三分,惧之三分。
「五弟此言差矣,别忘了玄棠这小子没撞伤头之前即被称为神童,二岁便能识字,五岁便能作诗,此外还拥有过目不忘、过耳皆入的本事,他现在只是回复原来的样子罢了。」季二爷算是季家兄弟里头最深沉、最富心机的人,不像其他兄弟一般意气用事,想得也比较深入仔细。
「就是因为如此,他才会恃才傲物,看不起所有堂兄弟。」季五爷无论如何都不服气。
「他瞧不起的可不只是堂兄弟,他同样也不把咱们这些叔叔看在眼底。」
这是他们心中共同的恨以及痛,身为长孙的季玄棠几乎夺走了一切——遍及京城内外的土地,和大大小小加起来不下百间的店铺。当知季氏的家产可不只局限于京城,在留都应天那儿也有和京城不相上下的产业,这些足够几代吃穿的祖产皆落入季玄棠的手里,只因他是嫡传长孙,他们的爹在世时又特别疼爱他!
「别说了,三哥。」季五爷气的。「这不早就是人尽皆知的事?」
是呀!他们的侄子瞧不起他们当叔叔的,认定他们都是酒囊饭袋,生不出优秀的子嗣,至少生不出像他这么优秀的。
「我就想不通,像大哥这么仁慈的人,居然会生出玄棠如此冷酷的孩子,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哪里出了问题?恐怕哪里都没出问题,真正出问题的是他的身分,季家长孙这个位子太吸引人了,间接练就他阴狠冷酷的个性。
「再这样下去,别说是大哥的家产,只怕咱们自个儿的家产都保不住。」
这又是另一个问题,自从季玄棠恢复原先的聪明以后,他就流露出狼子般的野心,除了自己原先的家产以外,还想把其他叔叔的财产一并抢过来,让他们不得不警觉。
「二哥,你说,咱们都代大哥保管财产这么久了,如今要咱们一口气全吐出来,你能甘心吗?」
「不甘心又如何?还不是得交出来!」季三爷恨恨说道。
打从三年前大哥过世以后,他的庞大家产都是由他们四个兄弟代为保管,本以为会永远如此,谁知道他们的侄子会突然变聪明,逼得他们不得不把代为保管的财产物归原主。
「所以才得想办法,毕竟这是季家的财产,不是他一个人的。」
是了,这就是重点。季家的产业虽多,他们各自名下也都继承了为数不少的财产,但无论是数量或是价值,都远远不及季玄棠所继承的那一份。如果拿肉包子来比喻,季玄棠拿到的是美味多汁的肉馅,他们只分到包裹的面皮,他们的儿子更糟,只能分到一点屑屑,这也是他们气愤不平的主因之一,同样都是季家的子孙,互为堂兄弟,为什么他们的儿子只能捡掉落的面屑,季玄棠却能大口吃肉,一点儿都不公平!
「为了咱们的儿子,咱们一定得除掉季玄棠!」季五爷已经恨到连名带姓叫自个儿的侄子,其他兄弟也差不多。
「对,非除掉他不可!」季三爷附和,现场唯一称得上冷静的人,只有季二爷。
「两位弟弟稍安勿躁,为兄的已经在想办法。」季二爷劝季三爷和季五爷冷静下来,大声嚷嚷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小心隔墙有耳。
季三爷和季五爷这才冷静下来,顺手拿起茶杯喝茶。
「这事儿光靠咱们没办法,得把宗族的长老都拉进来才行。」季二爷几经考虑认为这个方法最可行,利用宗族的力量将季玄棠拉下长孙的位子,他们的儿子才有机会。
「二哥,你是想请宗族里的长老,取消那小子的继承权?」季三爷猜道。
「没错,我就打这个主意。」聪明。
「二哥你的主意虽好,但宗族那些老顽固不会轻易点头,毕竟那小子是嫡传长孙。」在宗族里享有不可撼动的地位。
「正因为如此,所以咱们三兄弟要加把劲儿游说各个长老,务必让宗族的长老们同意召开宗族大会,取消玄棠的继承权。」方法季二爷全想好了,剩下的只是执行。
「可是没有正当理由,长老们很难被说服哪!」季玄棠既无挥霍无度,也没有贪杯误事。相反地,自从他重新执掌季氏的生意后,季氏的生意一日比一日好,气势直追京城第一大商号「闵氏」,他们拿什么去说服宗族长老?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弟弟们莫急。「就说他的情况很不稳定,这会儿看似精明能干,谁知道哪一天他又要变回痴傻,就用这说词说服长老。」
嗳,二哥这招厉害,那小子确实一会儿痴傻,一会儿聪明,如果用这个理由,说不定真的有机会说服宗族长老。
「说起来真教人气馁,那小子变傻就变傻,干嘛无缘无故又变回聪明,这事儿真令人费解。」季三爷想不透季玄棠为什么那么好运,在痴傻了十几年以后,竟然还能回复聪明,简直是奇迹。
「听说他跌了一跤撞到头昏倒,等他醒来以后,就变回原来的样子。」这事儿真玄。
「接著花不到半年的时间,就把藏书阁里头的书全部看完,还把帐房里的帐本从头清查了一遍,并且当场开除了马帐房。」
「然后,就带著几车的帐本来向咱们要回家产。」
没错,季玄棠就是这么一个可怕的人,想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外表风平浪静,没人知道暗地里其实已经暗潮汹涌,他们甚至不知道他已经恢复聪明,等他们回过神来,家产已落在他的手上,他们连抵抗的机会都没有便全被缴械。
「只是半年哪!」季三爷越想越觉得季玄棠可怕。「那小子仅仅花了半年的时间,就把失去的十几年补回来。」如果不是才智过人,是不可能做到的,不愧被称为神童,就算他们这些叔叔多恨他,都不得不佩服他的能力。
「正因为他这么难对付,咱们才必须借助宗族的力量。」季二爷比谁都恨季玄棠,他和季玄棠的爹是双生子,几乎是同时间出生,受到的待遇却有天大的差别,这口怨气实在很难忍得下来。
「但是宗族的长老们大多住在京城,如要一一说服,势必会惊动到季玄棠,他不会不吭声。」
这又是另一个难题,幸亏季二爷早备妥了解决的方法,就怕季玄棠不肯买帐。
「咱们可以想法子把他调离京城,趁著他不在京城的这段时间,分别去说服宗族长老,召开宗族大会。」季二爷说道。
「有什么法子可以将季玄棠调离京城?」季三爷看季二爷的表情,就知道他已经想到办法,遂问。
「咱们就以关心他身体健康的名义,逼迫他去看大夫,如此一来,就能将季玄棠调离京城一段时日。」他们再利用这段时间进行游说工作。
「可看大夫用不了几天,咱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说服所有宗族长老……」
「不怕,我已经找到可以让咱们争取到足够时间的医馆。」季二爷打断五弟的话,要他不必担心。
「哪一座医馆?」
「距离京城八百里远的罗新镇,有座医馆叫﹃回春堂﹄,听说那儿有收留病患。」
「我也听说过那座医馆。」季三爷插话道。「据说是由三位女大夫所经营,这三位大夫还是姊妹。」好像是姓花的样子。
「居然还有女大夫?这真是稀奇。」季五爷没有想到大明国竟允许女人到处活动,况且还是救人命的大夫,这世界真的反了。
「不只有女大夫,听说医术还挺高明的,有不少人慕名而去,求诊之前还得先写拜帖。」
写拜帖?这么跩。没听说过哪家医馆求诊前要先自陈病情,这座医馆还真特别。
「二哥的想法虽然好,但那小子真的会乖乖听话,去那座默默无闻的小镇?」季三爷没季二爷的自信,季玄棠那小子忒难缠,恐怕他们无法如愿。
「不去也得去。」季二爷已下定决心。「咱们可以来个先斩后奏,先写拜帖,等对方同意了以后,再……」
吱吱喳喳。
三位季氏长辈埋首研究该怎么教训季玄棠并抢夺他的家产,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孰料他们的计划早已被季玄棠派来的探子听仔细,一个字都没有遗漏。
季玄棠的手下就这么俯卧在天花板和横梁夹层间,窥探花厅里的一举一动。
「然后咱们……」
直到季氏兄弟走出花厅,季玄棠的手下依然维持同样的姿势不动,非得等到确定所有人都走远后,才迅速离开季二爷家的花厅,直赴季玄棠的府宅回报消息。
「少爷。」季玄棠派去的探子——杨忠,是季玄棠最得力的手下,亦是他最信任的助手。
「有何动静?」季玄棠手持书本,如往常一样懒洋,仿佛几位叔叔私下密会对他不痛不痒。
「启禀少爷,季二爷、季三爷、季五爷这三位老爷,正打算施展调虎离山之计,将您调离京城。」杨忠回道。
「他们要将我调离京城?」季玄棠闻言微微蹙眉,杨忠赶紧趋前附耳。
「事情是这个样子的……」杨忠将他在季二爷花厅偷听到的消息,一字不漏地呈报给季玄棠。
季玄棠边听边微笑,确实很像他那几个叔叔的作风,为了他们那些败类儿子,这几位老先生真的是豁出去了,什么事都敢做,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这些死老头成天不安好心想抢夺我的家产,杀不了我现在改用这一招,还好意思说我狠毒。」拿宗族长老压他?好啊!就顺便让那些宗族长老看清这几个糟老头的真面目,省得成天烦他。
「属下猜他们今儿个就会送出拜帖,罗新镇距离京城不过八百里,用不到几天的时间他们就会逼您去﹃回春堂﹄,您准备怎么应对?」是要拒绝还是干脆翻脸……
「就依照他们的计划,去他们想要我去的地方。」罗新镇,嗯,这名字满不错的,搞不好是座有意思的小镇,去散心也无妨。
「可是,这样他们就有时间进行游说和串连。」杨忠摸不透主子葫芦里头卖什么药,这么做,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
「没错。」就是要这么做。「这件事表面上对他们有利,但他们同时也给咱们机会搜证,实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属下不明白少爷的意思。」杨忠不解。
「这几年来,我叔叔们那些宝贝儿子也干了不少狗屁倒灶的事,有必要好好调查一下。」
季玄棠的意思很简单,即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的叔叔们想找他麻烦,他就找他们儿子的麻烦,谁也不欠谁。
「属下明白少爷的意思了。」杨忠顿时豁然开朗。「您是想藉著这个机会,抓那些堂少爷的把柄,反制众老爷们。」
「聪明。」不愧是他最得力的手下,颇有几条慧根。「他们若以为把我调离京城,我什么事情也干不了,那就大错大错。」
「少爷您打算怎么做?」杨忠相信季玄棠已经想好应对之策,他就是有办法在最短的时间内编出一套计划并且实行。
「不是还有飞鸽传书吗?」季玄棠回道。「我平日养的那些鸽子,可不是养著玩的,只有我那些笨蛋堂兄弟,才会以为我闲来无事养鸽为乐。」
季氏的五房堂兄弟,绝对称不上是兄友弟恭,即使是同一房的亲兄弟,都在上演谍对谍的游戏,彼此一有个风吹草动,不是默默放在心里衡量,就是争相走告聚集起来想办法应对,没有人真正信任彼此。
「他们大概都以为你养那些鸽子是为了赌钱,没有人会真正将那些鸽子放在心上。」杨忠极为佩服季玄棠的先见之明,他早料定了这些鸽子日后必定大有用处,很早就将这些鸽子移到他处做传递训练,外人每日在京城看见的是另一批鸽子,根本没有人会想到这两批鸽子是不同鸽群。
「我是故意让他们这么认为,算是障眼法吧!」季玄棠不认为自己的计谋有什么了不起,反倒认为是他们那些堂兄弟太不长进,随便施点小手段便被唬哢过去。
「我记得朝廷好像在罗新镇设了一处驿站。」季玄棠开始寻找对自己有利的情报,并开始组织。
「好像有,不过听说规模不大就是。」毕竟只是座小镇,就算设有驿站,也不可能和大的府县相比。
「马上去给我调查清楚。」季玄棠命令道。「确认以后,打点好驿站的官员,方便日后行事。」毕竟飞鸽传书还是有它的风险存在,驿站相对来说就稳当多了,只是在疏通方面得多费点劲儿,幸好他有的是钱,不怕买不动那些官爷。
「属下遵命,属下马上就出发到罗新镇。」
「我那几个叔叔尽生些败家子,相信宗族的长老们,一定也会对我那些堂兄弟干的肮脏事有兴趣,你多调派一些人手,务必在这段期间把他们干过的所有坏事调查清楚,我要将那几只老狐狸一军。」
「是,少爷,属下一定在期限内达成少爷交付的使命。」
「很好。」对于杨忠的办事能力,季玄棠深具信心,一点都不怀疑他能否办到。
「还有,你到了罗新镇以后,顺便把﹃回春堂﹄的底摸清楚,回来以后向我详细报告。」
「明白。」
「去吧,我期待你的好消息。」季玄棠随意扬手,杨忠随即消失无踪,足见他轻功底子之深厚。
这是一定要的。
那几个老不死的,只知道他恢复聪明,不晓得他暗地里还培养了一批厉害的手下,随时准备为他卖命。
从书架拿起一本「三十六计」翻了翻,季玄棠随便瞥了其中的一页冷笑。
想跟我斗?本少爷就将计就计,让你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春意盎然的庭园,花木扶疏。
峦峰相叠的假山,从中冒出清澈的山涧,顺著攀附于假山的绿草缓流而下,注入人工开凿的湖泊。水波盈盈的湖水,映出曲折的弯桥,红色的栏杆之上,停著几只飞倦了的蝴蝶,一只飞鸟从它们的上空掠过,蝴蝶因受惊而展翅,此情此景,彷若是一幅画。
好美呀,这地方。
花橙倩拎著医箱,跟在花老爷子后面,边穿越回廊,一边好奇探望。
如果她不是那么确定他们身在京城,会以为他们到了江南水乡,这庭院到处都是水。
「茜儿,跟好,别乱看。」花老爷子最注重家教,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被人说没规矩,花橙倩连忙回头正视前方,再也不敢乱瞄。
「是,爹爹。」好不容易父亲才肯让她随他出诊,她可不能搞砸了这次机会。
「花大夫,这边请。」总管领著花家父女二人穿越一进又一进的院落,直到最里面的院落停下。
「老爷,花大夫来了。」总管在其中一间厢房外喊道。
「快请。」季老爷明显已经等候他们多时,总管连忙推开门请他们进去。
随著雕花精美的门板开启,花橙倩忘了爹亲的吩咐——不可表现出好奇,忍不住拉长脖子窥视房间里的人影。
早在来季府之前,她就知道这次出诊,是为了给季老爷的独生子看病的,他在半年前撞伤头,变得痴痴傻傻,连自个儿的亲爹都不太认得。
「花大夫,这是小犬——玄棠,请您快过来帮他看看。」季老爷子比谁都急,他就靠这个宝贝儿子继承香火,务必得治好才行。
「好,我看看。」花大夫走到季玄棠的面前,总管立刻为他搬来椅子,花橙倩站在父亲的身后,目不转睛地看著对面坐著的男孩。
她发现这位叫季玄棠的男孩,长得眉清目秀,眼神流露出天真,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如果不说,还真看不出来哪里傻。
「茜儿。」花大夫先是检查了季玄棠的眼睛,找不出什么异状后跟花橙倩要医箱,花橙倩赶紧回神把医箱从肩头上卸下来交给父亲。
只见花大夫从医箱中取出针包,拿出针在季玄棠的前臂和手腕处各施了几针,季玄棠没什么反应。
花大夫接著又仔细摸了一下他的头,半年前撞到的伤口早已愈合未留疤痕,贸然施针恐有危险,不宜动手。
花橙倩好奇地看著她父亲,在仔细为季玄棠把脉后,眉头紧蹙地将季玄棠的手放下。
「怎么样,花大夫,小犬有没有可能好转?」季老爷在一旁心急如焚,而花大夫只能叹气。
「只怕在下的医术不精,无法医治令公子。」花大夫据实以报,季老爷听了以后脸色惨白,几乎承受不住。
「花大夫,请您无论如何都要救救小犬。」季老爷焦急哀求。「我就玄棠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季家庞大的家产都要靠他继承,他若是这么一直痴傻下去,将来如何是好?」现在他的身体尚称硬朗,还可勉强维持家业,但他总有老去的一天,真到了那个时候,恐怕是后继无人。
「季老爷可以再娶一房偏门为您生儿育女,继承家产。」花大夫建议。
「不瞒花大夫,老夫在多年前因打猎误伤了要害,再也无法生育,玄棠是老夫唯一的希望。」他也想过纳妾,然而任凭他娶再多偏房,都不可能有子嗣,何必自找麻烦。
「这……」
「花大夫也应该听说过,小犬玄棠未跌伤头之前被称作神童,无论是行棋作画或是写文章皆难不倒他,就此放弃任他变得痴傻,老夫实在是不甘心哪!」
季玄棠是季老爷几近不惑之年才得到的独子,身为季氏家族的继承人,季玄棠可谓是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宗亲们重视他,老太爷疼爱他,就连老天爷也对他照顾有加,赐予他俊绝清秀的长相,更赐给他一颗常人望尘莫及的脑袋,据说年纪不过十来岁,文章却写得比状元还来得精彩,「神童」的称号因此不胫而走,几乎大明国的所有百姓都知道,京城季氏出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季老爷……」花大夫面露为难的表情,不是他不想救,而是他救不了,然而他又不想伤季老爷的心,拒绝的话一直说不出口。
一旁的花橙倩这时再也看不过去,于是开口。
「爹爹,我可以带季公子一同去花园玩耍吗?」花橙倩觉得季玄棠很可怜,大人们在他的面前讨论他的病情,他却只能一个劲儿地傻笑,无法表示任何意见,让她看了于心不忍,直想帮他。
「茜儿……」对于女儿突兀的提议,花老爷有些惊讶,但随后想想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
「也好,你就带季公子出去走走吧!」花老爷点头答道。
「花大夫,这位是……」季老爷打量花橙倩,似乎到这一刻才发现她存在,但其实她已经在一旁站立多时。
「这是小女,小名茜儿,她跟在下学了三年医术,已经懂得不少东西。」花大夫解释。「季老爷尽可以放心将令郎交给小女,她一定会好好照顾令郎。」
「是的,季老爷。」花橙倩在一旁搭腔。「我一定会照顾好季少爷,请您不必担心。」
花橙倩小小的脸庞上,有著超出实际年龄的沉稳,季老爷转向花大夫寻求他的意见,花大夫点点头表示没问题,季老爷方才露出笑容。
「原来,你是名女大夫啊!失敬失敬。」季老爷本意是要开花橙倩玩笑,没想到她却异常认真。
「我要继承爹爹的衣钵,和他一样当个出色的大夫,医治全天下人的病。」花橙倩坚定的眼神证明她不是随便说说,她必定会追随她父亲的脚步钻研医术。
「你真了不起,那么玄棠就拜托你照顾了。」花橙倩出色的表现教季老爷不由得一阵感慨,如果他的儿子当初没有摔坏脑子,现在必定和她一样优秀吧!
「是,季老爷。」花橙倩乖巧地点头,转向季玄棠。
「季少爷,咱们一道出去玩,好吗?」她像个大姊姊似地牵起季玄棠的手,他看著她傻笑,用力点头。
「好,出去玩。」季玄棠的表情纯洁天真,花橙倩温柔地笑了笑,心想婴儿不过如此。
花橙倩就这么领著季玄棠到花园玩耍去了,说是玩耍,花园里其实也没有什么可玩的,除了茂盛的花草和翩翩起舞的蝴蝶,最有趣的要算隐藏在花叶之间的各类昆虫,偏偏花橙倩又最怕虫,因而迟迟不敢靠近。
「你看,蝴蝶飞来飞去,好漂亮哦!」花橙倩觉得无聊,季玄棠倒认为有趣,小脸闪闪发亮。
「是呀,真漂亮。」花橙倩注视季玄棠的眼睛,他的眼神清澈纯净得仿佛一面镜子,反映出人间的喜怒哀乐,唯独反映不出他自己的想法。
这瞬间花橙倩更同情他了,如果他未曾跌伤脑子,该是一个多么令双亲感到骄傲的男孩啊!
「你几岁了?」她猜他不超过十岁,顶多上下。
「十岁。」季玄棠笑嘻嘻。「你几岁?」
「我九岁。」她还真会猜,一猜就答对。
「那你比我大一岁。」季玄棠肯定的说道。
「不对,是小你一岁。」花橙倩摇头。
「是吗?」季玄棠的双眼流露出困惑,一边还伸出十根手指细数,怎样都数不清。
花橙倩见状不禁脱口而出——
「听说你没跌跤之前被称为神童!」她一说完就后悔了,骂自个儿多嘴,说不定他根本听不懂。
「什么是神童?」他果然听不懂她的意思。
「就是很厉害的小孩,几乎什么都会,一般人管这种小孩叫神童。」她尽可能解释得简单一点儿,怕季玄棠越听越迷糊。
「我很厉害吗?」季玄棠只会傻笑,花橙倩压根儿多虑。
花橙倩顿时说不出话,他曾经是个连状元在他面前都要觉得汗颜的天才神童,如今却连自己厉不厉害都无法辨别,更别提他还算错了年龄。
她真的非常、非常同情他,虽然他的遭遇不关她的事,她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为他感到悲伤。
「你快到这儿来!」
可季玄棠完全感受不到她的悲伤,脸上充满终于找到玩伴的快乐神采。
「你看这些花,开得好漂亮,闻起来很香哦!」
看来他平日的玩伴只有这些花花草草,和不时停留在身上的蝴蝶,难怪他开口就是这些东西。
「我家也种植了一些花草,我还姓花哦!我叫花橙倩。」只不过她家种的都是些药材,不像他家种的纯为观赏之用。
花橙倩主动报上姓名,但季玄棠听话只听一半。
「那你一定很适合戴花。」他顺手拔了一朵玫瑰,插在花橙倩的头发上,花橙倩登时愣住。
从来没有人送花给她,更何况还在她头上插花,她真的很不习惯。
「这、这个样子好奇怪……」她伸手想把花拿掉,季玄棠笑了。
「才不会,我觉得你这个样子看起来好漂亮,好像花仙子。」
他天真的笑容有如冬阳,晒得她的心暖暖的。
「谢谢你。」六岁起,她父亲就明白告诉她,未来她们三个姊妹都要继承家业,她排行老大,要负起更多责任。
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成天与医书、药草为伍,学习该怎么施针,该怎么煎药,该怎么为患者清洗伤口,也因此她的指甲永远都是脏的,不是卡著药草的残屑,就是患者的脏血,这是第一次有人送花给她,还称赞她是仙子,说她不高兴是骗人的。
「不客气。」季玄棠好高兴他的善意得到回应,一般人只会指著他的脸笑他傻,没人肯跟他玩,头上戴著他送的花。
感染到他朝阳般和煦的笑意,花橙倩的嘴角也跟著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和风徐徐,吹拂在两人稚嫩的脸庞上。
在这一刻,爱苗已在两人的心中滋长,虽然幼小,虽然模糊,但是彼此都留下极好的印象,尽管这可能只是花橙倩单方面的感觉,但季玄棠从此在她的记忆里面占据一块角落,直至成年。
一条黑色的毛毛虫,不知在什么时候无声无息爬上花橙倩的衣服,吓得她连声尖叫。
「啊,有虫!」她吓得想把毛毛虫拨开,又怕手会碰到毛毛虫,幸好这时季玄棠帮她解决了这个问题。
「是毛毛虫。」他伸手拿走虫子,花橙倩以为他会像一般小孩那样,将它丢在地上用力踩死,没想到他却把毛毛虫小心放回叶子上,转头对著她笑。
「现在看它很丑,可是它以后会长成漂亮的蝴蝶。」
他善良的心地一览无遗,花橙倩的心头霎时更温暖了,在这一刻真正喜欢上他。
「你以后会常常陪我玩吗?」季玄棠也喜欢她,希望她能一直陪著他。
「我是随我爹爹来的,恐怕以后没有机会再来。」爹爹既然开口说他没指望,就不可能再特地到京城来为他诊治。这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真的很遗憾。
「哦!」她的回答让季玄棠整个人都泄气,脸上光采尽失。
「但是我不会忘记你的。」花橙倩见状连忙为他打气。「我会永远记得这一天!」
「我也不会忘记你。」季玄棠的小脸又回复原先的光采。「咱们是好朋友。」他没有朋友,没人愿意跟他做朋友,他的堂兄弟们都讨厌他,不跟他玩。
「嗯,咱们是好朋友。」花橙倩用力点点头,季玄棠也是她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对她来说一样珍贵。
「打勾勾。」季玄棠伸出手,对花橙倩做出承诺,她伸出手,抓住这份承诺。
「少爷,您在哪儿?该进屋喝药了!」
正当花橙倩以为时间会就此凝结,仆人的呼唤声打破了这温馨静谧的一刻,她只好回过神。
「茜儿,咱们也该走了。」花大夫顺道跟仆人离开,来花园呼唤爱女,花橙倩再不愿意,也只能跟季玄棠道别。
「我要走了,再见。」她红著眼眶,脸上写满了不舍。
「你不要走,留下来和我一起玩嘛!呜……」季玄棠亦是泪眼婆娑,脸上尽是落寞。
「不要哭,咱们一定会再见面的。」她安慰他。
「什么时候?」季玄棠呜咽著要答案,而花橙倩答不出来,怕这一去就是永别。
初识的两个稚幼孩童,只能被大人牵著手越分越远,眼泪越流越多。
再见!
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终于决堤,流下脸颊,流进内心,流进多年后的梦境。
……!
猛然张开眼睛,花橙倩看见的不是小男孩的脸,而是架子床的床顶。她转过头看向窗外,天边的月亮大而圆宛若银盘,反映出来的却是她空虚的心,或者该说是空白的感情。
花橙倩足足瞪了床顶的格板好一会儿,才掀开棉被,下床穿鞋。
她走到窗边,倚著窗框仰望天际,仿佛在月亮中看见季玄棠的脸。
已经好久没作过这个梦,原本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作这个梦,如今又想起那多年不见的小男孩,究竟是为什么?
摆在案上的信,给了她最好的答案,她走到案前将蜡烛点著,藉著微弱的烛火将来信的内容重看一次。
这封信是季玄棠的二叔捎来的,内容大意是说季玄棠约莫在一年前,因为撞击到头部突然间恢复聪明,族人不放心,希望能将季玄棠送到回春堂好好检查,并在回春堂休养一个月,请求她收留季玄棠。
坦白说,这信写得语焉不详,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没交代清楚,这若换做是别人发信,花橙倩根本不会搭理,问题是她只要瞧见「季玄棠」三个字,整个人都呆了。
季玄棠,多教人怀念的名字。自从当日一别,已过了十二个年头,这十二年之中,他过得可好?曾经想起过她吗?还是一样只会傻笑?
一股浓浓的思念之情,顿时塞满她的胸口。为了再见他一面,她毫不犹豫地提笔回覆季二爷,说她很乐意收留季玄棠,而那已经是六天前的事。
一想到明天便能见到季玄棠,她的心就不听使唤地狂跳,整个人心神不宁。
她知道自己很傻,恢复聪明以后的季玄棠并不见得还记得她,可她就是无法冷静,无法如往常一觉到天明。
不过,说也奇怪,他都已经痴傻了十多年,为何能在一夕之间恢复聪明?她记得爹当时明明说过他已经没有救。
花橙倩百思不解,但她只要一想到明儿个就能见到季玄棠,到时候再亲口问他还来得及,也就没有那么在意。
将信折好放回到黄色信封,花橙倩强迫自己再回到床上睡觉,只是任她再怎么努力,她都睡不著,都无法从兴奋的心情中跳脱出来。
街上的更夫,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打更要大伙儿小心火烛,随著他手中的铜锣打响,终于来到五更天。
锵!
花橙倩反正睡不著,干脆起来做些家事。自从花橙蕾嫁到京城以后,回春堂又少了一个帮手,她除了得干原先的活儿,还得再分担花橙蕾之前的工作,病人一多便会忙不过来。
只见她一会儿跑药房,一会儿跑厨房,忙碌得像颗陀螺。即使她已经如此忙碌,还是无法平复紧张的心情,最后索性去内院照顾花草。
她种在盆子里的药草叫「天仙子」,是一种能安神定痛的药草,只是有大毒,使用时要小心。
她预计季玄棠不会这么早抵达回春堂,如果他到了她一定会知道。有钱有势的公子哥儿最注重排场,往往还没抵达医馆就先敲锣打鼓,怕镇民没瞧见有钱大爷到罗新镇一游,一般的有钱人家都如此了,季氏是京城最有钱的家族,他们的继承人出门排场一定更惊人,说不定后头还会连排好几辆车,她只需要耐心等著。
花橙倩十分专心整理盆中的药草,根本没想到会有人胆敢未经她的允许随便进到内院。
踩著有如风一般轻盈的脚步,季玄棠无声无息来到花橙倩身后,居高临下看她整理药草。
花橙倩未发现背后有异状,一直到季玄棠开口。
「我当是什么宝贝,原来是天仙子。」
自身后突然窜出的说话声,使得花橙倩猛然停止拔杂草,转头看向季玄棠,惊讶地瞠大眼睛。
「你就是花橙倩吧?」他俯视她陡然放大的瞳孔,她看起来似乎吃了一惊,或许他应该先自我介绍。
「我是季玄棠,你的病人。」他的态度非常轻松,几乎称得上是轻佻,花橙倩依然只能张大眼睛凝视他。
季玄棠扬起一边的嘴角,看样子他不该贸然闯进人家内院,都吓坏了人家。
「哎呀呀,看到了一样令人厌恶的东西。」他瞄到药草的叶片上有只毛毛虫,于是弯腰抓起毛毛虫。
花橙倩根本还没有意会到发生什么事,就看见他五根手指用力一掐——毛毛虫原先还丰硕肥满的身躯,顿时裂成碎块。
花橙倩当场呆住,仰头不可思议地看著季玄棠,犹如他们当年打勾勾,时间也在这一刻凝结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