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邻近的市区开车大约需要十五分钟,绕几个山间弯路,次次都觉得是开错了路,然而油门一踩,便会发觉柳暗花明又一村。
一辆拉风的敞篷跑车飙上山。
这车不是宽阔车库中最好的那辆,跑车太好底盘就低,低底盘开山路不便。要上山找那家伙,开车库中最普通的就行了。
经过山中小社区前的派出所,在熟悉的路口转弯,倒车入库一次搞定。车停好时,正巧日落。望着红红夕阳许久,深吸了口山中新鲜空气,走向一幢七层楼高的三十年老公寓。楼下铁门没关,爬上顶楼,电铃也不按,直接推门而入。
老公寓一层两户,顶楼屋主左右打通,大约七、八十坪的空间,屋内所见之处纤尘不染。事实上这也不是多难的事,屋内装潢、格局简单,从大门进来,只见木色地板。
是的,只有木色地板。白色墙壁、能望见远山与满天霞彩的大窗户,以及木色地板。
摇摇头,褪去名牌皮鞋,走向最里头的房间。
「请进。」那是略带讽刺的语气。昏暗的房间里,一个声音说着:「少凯,就当自己家吧。」
「你又没锁门……干嘛不开灯?」不用想也知道好友在做什麽。冯少凯替他拍开了灯,房间内顿时一亮,看清好友埋在四台平面萤幕前,头也不抬,如同每回他来拜访总会见到的景象。「都三年了,这屋子还是一样空。其融,你不准备买点家具布置一下吗?这根本不像个家,要说是工作室也不像,能打通的房间都被你打通了,说什麽这样容易打扫,客厅又空荡荡的,整间屋子就厨房跟你这个房间有东西,这像什麽?」
说到後来,冯少凯一肚子无名火,分明不关自己的事,仍是火大。上个月终於受不了每次来都得坐在地上,所以自掏腰包买了张高级两人座沙发硬是搬了过来。冯少凯一屁股坐在他的专属位置,点起了菸,有些没好气地说道:「怎麽样,今晚要不要一起去?」
吞云吐雾几回,冯少凯伸展身体,偷瞄那四台大萤幕上的黑底红、绿数字,以及一大堆有如心电图还是什麽鬼图的表格,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又乖乖坐回沙发中。
半晌,闻到了菸味,傅其融皱皱眉,说道:「我告诉过你,不要在这里抽菸。」
「是是是。」冯少凯从口袋掏出携带型菸灰缸,熄了菸。两人相交超过二十年,自然知道眼前的男人有多讨厌菸味;但,不这麽做,只怕自己在沙发上坐到生菇,他也不会回过头来看一眼。「怎麽样嘛,要不要去?」
傅其融目光又转回萤幕,扫着那些不断更新跳动的数字,不置可否。
「你是不是又想说,」冯少凯没放过好友看向自己的千分之一秒内累积到爆表的鄙夷,满不在乎地说道:「堂堂亚缇百货的大少爷,多少名模女星倒贴,要什麽女人没有,还去什麽平民聚会?」想起有一回好友语重心长的说出这话,他当场觉得自己多了个老母。
多认识几个妹,多认识一些酒肉朋友,这种事只要有点钱有点势的公子哥们都在做,而他冯少凯是何许人也,如何能不跟上潮流?他跟某个老是窝在家中看那些跳上来又跳下去数字的宅男是不同的。
傅其融没有回话。他的确不明白为何好友对於联谊乐此不疲,但说过一次的话,实在没有必要再重复。与价值观相差太远的人交往,难有好结果,届时落得两头伤心,又何苦?但由衷劝过,他身为朋友的义务已尽。
「其融,今天不一样呀!」看他悻悻然的脸,冯少凯再接再厉地说着:「我今天约的是护士,护士耶!」别说他日本成人影片看太多,但试想一下,穿着粉红色护士服的小护士,这不是天下间所有男人的梦吗?其融再不动心,他就要怀疑他的性向了。
认识这麽久,冯少凯从没见过好友身边出现过女性生物,除了死去的伯母。大家年纪也不小了,再过三年就三十而立,像现在这样天天出门玩到半夜才回家的日子已没剩多少。拿自己来说,几个星期前老妈已经频频拿相亲照给他当饭後读物,弄得他消化不良。
「……消化不良去厕所,不要弄脏沙发。」傅其融冷冷说着。
冯少凯愣了下。「我说了什麽吗……再说这沙发是我买的,我爱怎麽对待它你管不着。」
「打扫的人是我。」傅其融绝对不讳言自己有洁癖。「你的表情告诉我,你要嘛是便秘,要嘛是想拉肚子。不管是哪一样,希望你可以回家解决,厕所今天才刷过的。」
「……」冯少凯一口气堵在喉头,差点没呛死自己。想了想,决定拿另一件事试图扳回一城:「高伯父应该这星期就会跟你提了。」
「提什麽?」又是迟了五分钟才出现的问话。
「到时你回家就知道了。」冯少凯故意卖关子。从他知道联谊这两字怎麽写开始,便周周都有节目,偏偏身为好友的其融一次也没出去玩过,还曾很正经地说,这辈子只要一个女人就够。
呸!天大的笑话!第一,人生多采多姿,冯少凯想不通被一个女人绑住一生有什麽好的;第二,其融没资格说什麽一个女人就够,他根本连「一个」都不认识!
傅其融没有再追问。两家是世交,好友会知道他还不知道的事,也没什麽奇怪的。
「怎麽样啦,其融。」冯少凯还不死心。「护士耶,机会难得喔!」
「你应该约的是医生。」依然是偏冷的语气。
冯少凯愣了愣,反应不过来他话中含意。「为什麽?」
「检查一下你的脑容量是不是低於一般标准,除了女人,其他东西都放不进去。」
他消遣道,喝了口马克杯中冷掉很久的咖啡。
「……很难笑。」冯少凯瞪他一眼,撂下话:「是兄弟,现在就跟我走。」
「是兄弟,现在就给我滚。」傅其融头也不抬,懒懒地回道。
「这样吧,」来硬的不行,就换一招。冯少凯出言利诱,彷佛这是谈判桌上的最佳提议。「你跟我去,我就告诉你高伯父要做什麽,怎麽样?」
傅其融闻言,停下手上的动作,首次正式将视线移到好友的脸上,认真说道:「这种条件你都敢拿出来跟我谈。不管他要说什麽,我都得回去不是吗?如果你跟冯伯父出去谈生意也这麽天真,亚缇百货总经理交接的那一天,麻烦你告知一声,我好把持股脱手,我保证那天之後贵公司股票只会直线下跌。」
「……别那麽认真嘛。」冯少凯举双手投降。「这样吧……你应该也有在看台湾猪排连锁猪王子这支股票吧?他们最近要从亚缇的美食街撤出了,这消息我们双方都还没公开。」
「原因是?」傅其融边说着,边在键盘上按了几个数字,其中一台萤幕跳出一些分析图。
「今晚你人到,明天一早我就告诉你。」冯少凯嘿嘿笑道。
傅其融看着好友,厚厚的粗框眼镜後,那双黑眸忽而变得犀利。「好。」
「好。」他也应了声,起身,离开前好心提醒道:「穿好看点。」
「我只有两种衣服。」傅其融说着,注意力又回到萤幕上。
「穿能见人的那种。」不假思索的答覆。冯少凯瞄着巨大萤幕前好友的模样,缓缓将他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就算常常看,还是会油然生出一股想扁人的冲动啊……
「穿能见人的那种。」又再强调了一次,那语气像是不敢相信好友居然还有脸跟他确认那麽理所当然的事情似的,冯少凯毫不掩饰那嫌恶。「记得,要能见人!」
***
「……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在这边叫我小礼!」
夏承礼浓密的黑色刘海覆在眉毛上方,遮去额头。一双圆圆的眼,大大的黑眼珠,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之物。
那白皙细滑的皮肤、没有一点黑头粉刺的鼻头与水嫩粉红的唇,显示她平时花了心思保养,也懂得用轻妆淡抹好技术突显优点;五官虽称不上是多麽精致的组合,然而任谁见了都会说排得进美女之列。
所以,天底下只有懒女人,没有丑女人。
夏承礼身着一件沾着些许油渍的围裙,手中俐落地翻着平底锅,当中油亮的绿色、黄色、红色蔬菜跳动起来,再一翻,就起锅,倒进白色方形瓷盘中,成了法式烤羊排旁色彩缤纷的配菜。
「听见没,薇妮?」她呼了口气,转向身边那也在使力摇着锅子的好友,说道:「要叫我小礼。很好记嘛!小礼飞刀呀,哈!」
丁薇妮打从心底觉得好友的幽默感需要再教育一下,否则绝对会吓到人。她见身旁的人都完工了,只剩自己还在炒,赶紧起锅,这时才慢慢回道:「是,夏医师。」
「小礼、小礼!」夏承礼嘘了一声,再次提醒道。
这时,站在讲台上的老师双手拍了两声,道:「好罗,时间到!今天做的是优雅的烤羊排,我现在下来看看大家做得怎麽样,有没有照老师说的做呢?」俏皮的模样将大家逗笑了。
老师是留法的名厨,年轻貌美手艺佳,上课风格轻松,教的菜色简单,却都是令人惊讶的美味,因此一季开一个班的烹饪教室总是爆满,很多学员都一次预缴整年份的学费,就怕上不到课。
例如,学员编号007的夏承礼。
烧得一手好菜是她对自己的基本要求之一,所以她已是班上最老的学姐了,几乎将老师所有能教的菜色都学遍。
「喔,小礼,不错喔!刀工很好,有职业水准,不愧是我们班的飞刀小礼,呵呵!」边巡视边试吃兼评语的老师经过这个老学员身边,打趣夸赞道。不过说着说着,手中的刀叉也伸了出来。「我嚐嚐。」
夏承礼双手在胸前交握,两眼冒出星光,祈求老师给点正面评语。开玩笑,她可是花了很多工夫在这道菜上,整整两个小时呢!
「嗯……」切了一块羊排配上雕花造型的蔬菜放入口,老师嚼了嚼,从脸上的表情读不出究竟感想为何,仔细品嚐思考过後,才道:「好吃是好吃,但……」
一听见老师的但书,夏承礼已经猜到接下来会出现什麽评语。
「你煮的东西总是有一种……」老师试图找寻较不伤人的形容词,看着这个学生,还是决定直说以求进步。「有一种乡土味。」
全班同学同情地望向那一盘卖相可说是全班顶尖的烤羊排,以及做出这道菜的资深学姐。这里是法国料理教室,做出来的东西该是赏心悦目又有品味才是,要煮乡土味、家常菜,回家跟妈妈学就行了。
老师叹口气,道:「别气馁,小礼。只要记得老师说的,抱着优雅的心就能摆脱你这乡土味,做出真正优雅的法国料理。」
并没有因为老师温柔的鼓励而振作起来,夏承礼低着头,垂着肩,连後头老师试吃了谁的菜、评语如何都无心再去听。
下课後,一行人到更衣室时,夏承礼还没恢复元气。
「好了啦,夏医——小礼,别这样嘛!」丁薇妮拍拍她的肩。「我来两个月了,老师连试都没试过我做的菜耶!你知道她的标准是放在色、香、味,至少她每次都会试你的,表示已经通过前两项要求了呢!」
「谢谢你,薇妮。但这是我的第四年了,老师的评语还是一模一样……你知道吗,曾跟我同班过的人里头,已经有自己开餐厅的了。」夏承礼将围裙套上衣架挂在指定位置,又回到置物柜前。
「你又不是要开餐厅。」丁薇妮嫌她夸张,挥挥手,换下一身油烟味的衣服,收进包包中。「只不过是兴趣嘛,不要太认真啦!」
「厨艺是很重要的啊……」很重要,但做不好也没用,不说也罢。夏承礼甩甩头,将绑在脑後的马尾放下,乌黑的过肩长发落下,发尾是蓬松的卷度。她从包包中拿出除味剂,仔细地喷过全身,再拿出梳子将长发梳理整齐。
「你刚刚喷的是什麽?」丁薇妮好奇地问道。
「呵呵,我也帮你买了一瓶喔。」夏承礼掏出小礼物递给薇妮。「锵锵!有了这瓶,下次不用带衣服来换了,喷过之後真的一点油烟味都闻不到,还有淡淡的精油香。我知道你喜欢玫瑰的,所以玫瑰给你,我的是橙花。」
「谢谢!」丁薇妮凑进她身旁,果然闻不到每次上课後都吓死人的呛鼻味道。她们等会儿可是要去联谊哪!漂亮打扮是基本,迷人香味有加分!
「谢谢你才对,肯带我一起去。」夏承礼笑道。看两人都收好东西,便一起走出烹饪教室去开车。上车时,她补了句老实话:「你知道的,到我这年纪已经没什麽人约联谊活动了,那可是年轻妹妹的专利呀!」说到後来,语气中有几不可见的感慨。
丁薇妮被逗笑了,在副驾驶座系上安全带。
她几乎护专一毕业就到诊所工作,两人认识也超过两年了。夏医师待人和善,完全不端架子。她永远记得自己第一天上班就紧张到把病患绊倒,还好夏医师冲出来解围,否则她早就被开除了。
从此,两人成了好朋友。
丁薇妮说道:「夏医师也不过才二十九岁而已,何况你看起来那麽年轻,跟二十四、五岁的没差多少,要请你教我怎麽保养才是真的咧!」这绝不是奉承的话,平时在诊所工作大家都素颜以对,她近距离观察过很多次,眼前好友不仅没有黑眼圈,甚至连毛细孔都见不到,更不用说细纹眼纹颈纹了,简直就是陶瓷肌。
本着好东西与好朋友分享的原则,夏医师从不吝啬分享保养、化妆、养生小秘方;丁薇妮则乐於带着她四处联谊。时机歹歹,工作要紧没错,但找个好男人也是很重要的事。
「有空教你,便宜又有效。」夏承礼嘿嘿嘿笑着。保养护肤,她可是很勤劳的,所以这个称赞当之无愧。将车开出地下停车场时,她问道:「今天活动地点在哪?我们穿得有点轻便呢,应该没问题吧?」
临时改了地点,只跟夏医师说穿简单好活动的衣服,还没机会说是去哪。丁薇妮打开粉盒开始补妆。「放心,穿太正式反而怪。」
***
穿太正式反而怪……这句话是非常中肯的。
坐在一排女生当中,夏承礼看着对面的一排男生,想着在车上好友说过的话,不禁同意地点头。
地点是保龄球馆,男女联谊的健康活动,也是这个月复古主题的第一站。人人一身轻便以展现令众人拍手叫好的高超抛球技巧,或是令众人大笑开怀的洗沟绝招,只有一个人似乎在状况外。
主办人冯少凯身边,傅其融一身笔挺西装,将精瘦的身材衬得更加修长。考究的衬衫是订做的合身款式,袖口有名牌袖扣及草绣英文名缩写,领子下系着银色领带,外头是丝质黑条纹的西装外套。一头黑发梳理整齐,细银边眼镜框住一双犀利深邃的眼,高挺的鼻梁下是略薄的唇……那是精工雕琢的五官,镶在线条完美脸庞而形成的好看长相。
……当然,如果他能有点常识的话会更好。众人第一次见面,便心有灵犀想法一致,频频点头。
「你玩我?」沉默中,傅其融转头问好友。
「我像那麽没良心的人吗?」冯少凯一脸无辜,可怜兮兮地道:「临时改地点,我来不及通知你。」这当然是藉口。如果好友以二择一的另一种装扮出来见人,他冯少凯,堂堂北区联谊盟主就不用在道上混了。
不再理会好友的牢骚,冯少凯简单主持了五对男女的自我介绍,让大家抽签分队,第二局後可以交换队友。炒热气氛後,他宣布比赛开始,两人一组的配对就各自占了一个线道,开始打球。
夏承礼坐在位於中间的球道座位上,陷入短暂沉思。
烹饪课增进厨艺,是为了想抓住男人的胃;有氧韵律锻链身材,才能抓住男人的视线;适时的护肤与及高超的化妆技巧,则是为了抓住男人视线後延长停留时间;每一项都非常重要。
然而她所有的努力,并不是为了抓住这样的男人。
夏承礼悄悄瞄了眼坐在对面的西装男,视线停在他脚上那双与全身装扮极为不搭的保龄球鞋上。
她从小签运差,这是再怎麽努力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没错,他是长得很好看,但其他人也不差,而且联谊场合中金玉其外的大有人在……夏承礼望向左右玩得很起劲的男男女女,明白今晚不会有人来跟他们交换配对,不禁叹了口气。
其实她不太介意长相,顺眼即可,存款多少参考一下就好。这年纪重要的是上进心,而她理想中的对象是要幽默风趣、能带动气氛、有风度,最重要的是不让女伴觉得尴尬、无聊、想找洞钻——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再瞧瞧不远处好友跟主办人玩得不亦乐乎,她羡慕地又叹了口气。薇妮跟少凯是在半年前的联谊活动上认识,现在处於暧昧期。少凯这半年来邀她们出席不少活动,月月不同主题,参加的人都经过挑选……视线调回对面的西装男。这家伙,是有人临时取消,少凯随手在街边抓了来凑数的吗?
刚才自我介绍时,西装男毫无笑容地说道:「傅其融,金融业。」接着就是一阵长长长的沉默,直到少凯出声打圆场。
自由聊天时间的十五分钟内,她听见薇妮问他是不是理专,他眨眨眼;一个短发女生问他是不是拉保险的,他没否认;另一个鬈发女生问他是不是推销信用卡的,他微笑。
……这麽模棱两可的态度,显示了西装男的傲慢。
联谊的大忌,也是她的大忌。夏承礼看他盯着墙上的时钟超过十分钟了,那双好看的眼睛从没在自己身上停留过……实在有点瞧不起人哪。
「怎麽啦?不用这麽害羞嘛,其融。」打破两人间沉默的是局外人冯少凯,他拍拍好友的肩,坐了下来。「你不是想认识医生吗?这位夏医师是真正的医生呢!」语气揶揄,说的是在他家时两人讨论的医生护士问题。
「这是什麽介绍,医生还有假的吗?」傅其融白他一眼,终於不再看时钟。
「笑容、笑容!」冯少凯斜瞪着他,压低声音提醒道。随即又转向薇妮的好友,不好意思地说道:「夏医师,这家伙太害羞了,不熟的时候就是这副死样子,你别介意喔。」
「不会。傅先生可能工作一天有点累了,不如我……去买点饮料吧。」夏承礼摇摇手笑道,转转眼,随便想了个理由离席,起身到贩卖部。反正西装男已经被她打了个大叉叉,不用太多对话也无妨,今天就当陪薇妮出来玩。联谊有时会碰到怪咖,这也没什麽大不了的。
冯少凯看得出夏医师的失望。她是薇妮的好友,可不能让人败兴而返。啧了一声,已没有好脸色给傅其融。「微笑、聊天、乖乖地扮演好联谊人的角色,否则交易取消。」
傅其融看着冯少凯,皱皱眉。「这跟当初说好的不一样。」
「交易总是变化万千的。」冯少凯嘴角勾起。看着夏医师拿着饮料走回来,他起身准备离开。
「买了你跟薇妮的。」夏承礼笑着递出。
「谢啦。」冯少凯接过,又道:「你们聊吧,我先回去。」
「嗯。」夏承礼微笑应着。一坐下,看见西装男正对着她笑,还笑开了一口白牙,顿时怔住。
那是非常整齐白净的牙齿。以一般角度来看,任谁都会被那发光的笑容吸引住目光,久久难以移开;而若以专业的角度来看,不仅漂亮,而且十分健康,亮度、硬度、透度看起来很平衡,如果能再更靠近研究一下更好。夏承礼盯着他的笑容直看,忘了要说话。
「你几岁?」傅其融问着,想找话题来执行少凯指定的聊天任务。
笑容好看、牙齿漂亮、咬合也不差,偏偏就是吐不出象牙,一开口就问这种女人最不想回答的问题。夏承礼惋惜地闭闭眼,不再着迷於那一排贝齿,礼貌笑回:「你猜?」
傅其融勉强压下不耐烦的表情,维持笑容,配合地推理起来:「读完医学院、通过实习、开始工作……嗯……看起来颇有自信,穿着、配件都不差,应该工作了一段时间,有些存款……三十——」
「二十九!」夏承礼自己招了,免得听到那三十两字後头出现让耳朵刺痛的数字,脸上礼貌性的笑容已经随着他的打量跟话语节节败退。二字头跟三字头是有分别的,很大的分别!人人都称赞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五岁以上,西装男近视太深?眼镜度数不够?还是根本有眼无珠?
「二十九……」比自己大两岁,傅其融点点头。二十九岁似乎已经事业有成,从服装品味、合宜打扮与礼仪判断,她还能多方安排自己的生活,可见是个有头脑的女人,分明跟少凯集结来联谊的旷男怨女不太一样。「你为什麽来这边?凑人数?」
夏承礼紧握在身侧的拳头差点挥了出去。
冯少凯搂着薇妮的肩走来,还沉浸在两人相谈甚欢的情绪中,没注意到其融与夏医师间的奇妙气氛。
「等等我们大家要到附近的夜店,今天星期五,可以玩晚一点,其融跟夏医师也一起来吧!」
「不了……」夏承礼有如泄了气的气球,一听还要去夜店,瞬间觉得自己果然老了。「我明天早上还有班,先回去了。」
丁薇妮闻言,过来拉了拉她的手。「别这样嘛,平常你都会来的,星期六早上人很少,没问题的……是不是不开心?」最後一句,是凑近好友耳边问的。活动中,在场的人不时会对他们这对投以同情的目光,都怪那虚有其表的西装男太怪异。然而星期五下班後出来玩,整个星期的劳累得以放松,大家多少都有些自私,像自己也只想跟少凯单独相处,顾不得来救好友。
「别想太多。」夏承礼知道薇妮有些抱歉,不过联谊的规则她明白,不会生气。「最近我还在北医拿课,论文写不完,这你是知道的。今天不好意思要扫兴了,你们好好去玩吧。」她对少凯使使眼色,要他好好照顾薇妮。
「这样啊……」丁薇妮表情为难,不过她跟少凯说好了要续摊,还不想回家。「那你开车小心喔。我明天没班,星期一见了。」
「真不好意思!」冯少凯一记手肘顶向刚换好鞋子的其融。这家伙真是来搅局的,薇妮的甜美笑容都不见了。他暗示其融快点道歉,说些挽留的话。
傅其融闷哼一声,抚着痛处,看向夏承礼,说道:「你要回去了吗?住哪?可不可以送我一程?」
***
真的,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离年轻活力那麽遥远过。
双手握着方向盘,夏承礼叹了今晚第二十三次气。再叹下去,幸福就要远离她了。
副驾驶座上的西装男直挺挺地坐着,一语不发。
本来想着说出自己住在山上的社区,就能撇下西装男,回家洗个海盐澡去秽气,一觉醒来,明天又是美好的一天。毕竟那个偏远半山腰,跟大部分的地方都不顺路,而她是贪恋好山好水好空气的住客。
怎知好死不死,他竟住在同一个山中社区,一问之下两人的公寓相隔不远,搞不好开窗还能互相遥望……唉,她诚心期盼今天过後他们连买菜都不要再遇到彼此。
「等等能不能靠边停一下?我想在便利商店买点东西。」傅其融说道。一整晚,他并非没有感觉到自己在一群人当中显得格格不入,也从少凯及夏承礼的眼中清楚看出,他们认为自己很可悲。
只是,傅其融并不在意别人用什麽样的眼光看自己。只有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麽的人,才会在意外界的眼光。
「……好。」那两排白净整齐的牙齿间再蹦出什麽莫名其妙、不知好歹的话,夏承礼也不会太讶异了。「可以的话,顺便帮我买新一期的《医学人》杂志。」
今晚第一次,她说话时没有笑容;但傅其融也注意到这是今晚第一次,她语气自然和缓,反倒令人觉得舒服。「没问题。」他回道。
打了方向灯,夏承礼将车停到路边,让西装男下车去。
傅其融走进便利商店,在杂志架上找到最後一本《医学人》,以及他定期阅读的《亚洲时事期刊》与《全球金融年报》,顺手拿了份晚报,转头在饮料区选了两瓶冰茶,打算请夏承礼。
结好帐,步出便利商店时,见到夏承礼也下了车,正在跟两个彪形大汉说话。傅其融皱眉,越走近越觉得他们在吵架,停在夏承礼身侧,他正想开口问发生什麽事,一个铁鎚般的拳头随即挥了过来。
下一秒,傅其融已经被打趴在地,手中的饮料杂志全都散了出去。
夏承礼大叫一声,连忙冲上前。便利商店店员听见声响跑出来,看到有人打架,连忙报警。
夏承礼赶紧将大字形趴在地上的西装男翻过身。路灯下,她满手的血,而他则是满脸的血。
脑子有些晕眩,傅其融眼前一片模糊,只知道有人按住了他的鼻子试图止血,然而不知哪里涌出的血已经流进喉间,令他不禁咳了起来。
「喂!你听得到我说话吗?你还好吗?」夏承礼跪坐在地,将他的头扶到腿上以便止血,一手轻拍他脸颊时,她傻了眼。
染血的漂亮门牙,咚咚两声,落在了她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