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三爷。」门外传来清亮的声音。
「是元湘吗?进来吧。」戚慎旸淡应着,抬起头,衔在唇边的微笑却在元湘推门进来时,僵住了。
戚慎旸望着高大的身型、对上与记忆中相符的眼睛。这人,戚慎旸是连他的吐纳都十分熟悉的……
他突然不晓得自己究竟身在何方,是在过去抑或当下?
究竟……多少年过去了呢?
「三爷!」元湘一蹦一跳的进来,看见戚慎旸的视线直直地胶着在他身后,才赫然发现自己竟没有通报就让客人硬闯进三爷这儿。深怕被责怪,他飞快地瞄了身后一眼后,赶忙对戚慎旸道:「三爷,这位爷说……」
「二哥?」戚慎旸并没有理会元湘,自桌前起身,终于有能力开口,像个孩子般愣愣地唤道。
噫?!
元湘像是烫着了般向前跳了好大一步,接着目瞠口呆地来回望着俊美的主子和这位若是卸去一脸的冷漠也是位极好看的男子。
二二二二二二、二爷?那个从来不太被拿来讨论的二爷、跟三爷同出一个肚皮的二爷……哇,原来戚家二爷的尊容是如此模样……今儿个总算是见识到了。
啊,原来二爷生得这么俊,身为戚家庄一员的他有些莫名地与有荣焉起来。
「好久不见了,阿慎。」戚承赋一点也不似戚慎旸张大口眼、一副诧异混着惊喜的傻模样,只是轻牵了下嘴角,轻松地道。
「您、您怎么回来了?」戚慎旸目不转睛地瞅着戚承赋,站得离他甚近,几乎都要碰在一块儿了。
他的神情,就和他幼时在戚承赋身旁、眨着那双单纯的眼睛跟进跟出的时候,一模一样。
对那个小小的戚慎旸来说,二哥像是他的天,他唯一的仰望,他甘愿的跟随以及全然的信任。
而如今,这样的感觉依然不变。
「怎么就不能回来?」戚承赋又笑了下,径自往旁边走去,安适地坐了下来,一面用极轻缓的语气道:「该死的都死绝了,也没什么好忌讳的了。」
元湘愣了下,为了戚承赋脸上扫过的那抹狰狞。方才一路上那个除了表面上有些过度严肃、但待他很温和的二爷一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个像身上背负着深仇大恨似的人。
元湘略微瑟缩。
一直以来,虽然戚家庄里头的人不怎么知晓二爷的事,几个知道他当年离家内幕的人也选择缄口,但他始终认为二爷一定有着像三爷温煦的笑容,也有着三爷的好心肠。
但刚刚那抹笑,却像极了与他们同父异母的大爷。
而三爷原本漾着不可置信与喜悦的俊脸,也因为这句话而被尴尬缓缓侵蚀。正要说什么,突然意识到元湘还在,转头向他轻道:「元湘,这儿没你的事了。」
「是。」元湘对这个二爷的好奇心在这时可旺盛不起来了,他正巴不得快快离去,宁可到外头去应付那些胡闹的人,也好过在这儿面对二爷那难以摸透的神情。
他习惯记着人家的好,至于那些深沉阴暗,他没有兴趣探究。也或许是他知道自己是极心软的人,没有办法承受别人轻易地宣泄自己的苦痛。
况且,爷们是在谈正经事呢,作下人的回避得越远越好。
「在我住下的期间,元湘可以拨给我吗?」在元湘即将离去之际,戚承赋突然问道。
「啊,自是当然。」戚慎旸答得干脆,转头又吩咐道:「元湘,二爷这阵子的起居饮食都由你负责了,好生伺候着。」
「是。」元湘恭敬地应着,又偷偷瞄了眼依然是面无表情的戚承赋,微嘟了嘟唇,悄声离去。
退出门外,元湘轻捂着胸口,说不出心头是怎样的感受。
他先是因为二爷的出现而惊讶,对这个本就十分有好感的「客人」又添上一层厚厚的敬意。
接着突然因为意识到二爷的归来并不单纯,又因为那抹狞笑而心底不免打了个突……
最后是二爷的「钦点」。其实他是高兴的,因为觉得被看重,但另一方面又不免有些惶恐呀,毕竟这样难以摸透的主子,到底要怎么伺候呢?万一他呆头呆脑地惹了二爷生气还不自知,那可怎么办?
唉,才刚说过苦命人不要自寻苦恼,免得越过越苦之类的话,他便开始苦恼了起来。
☆☆☆
分隔已久的亲人突然出现在面前,纵使这些年的挂念多到都可以集结成册了,然而一时之间要说些什么,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二哥……您是为了甄莹回来的吗?」戚慎旸思索了下,有些直截地问道。
「不算是。」戚承赋平静地给予答复,并没有因为戚慎旸的问题而感到不悦或错愕。
事实上,离家后他还是不时写信给戚慎旸,简单地交代近况。但因他嘱咐送信人不许道出他在何处落脚,因此戚慎旸也无处找他,只得再托传信者带些家中的消息回去。
而半年前,信差带来消息告知他:父亲过世了。父亲在死前仍惦记着他,除此之外,也订下了他大哥戚之雅与甄莹的婚事。
究竟他是为了什么而回来的,他也不甚明白,是父亲的死唤起了他身为人子却未尽孝道的些微愧疚,还是想念手足,抑或是戚慎旸所问的:为甄莹而来?
都有吧,他猜。
但究竟是何者较多,他也摸不清。
他只知道自己仓卒地将分内的事办完,跟他的主子,讼卿国的公主辞了行,便回到这里。
家依然是家,虽说这里沾满了太多的不堪和丑恶,但那由骨子里萌发的想念和熟悉是无法抹灭的。
「她好吗?」
戚慎旸顿了下,有些闷闷地道:「大家都好,就是想念你。」也想念着那段没染上肮脏的岁月。
他心底还存在一个小孩儿吧,依赖着那个凡事能替他做主的二哥。所以他不希望二哥的归来只是因为惦记着甄莹……
戚承赋笑了,伸手将手掌轻扣在戚慎旸的头上,就像他小时候常作的那样。看了自家小弟一阵,眼里有些感慨也有些骄傲:「咱阿慎都要成家立业了。」
眼前的阿慎对他来说,其实和小时没两样,虽说是见过世面,但眼中的善良单纯还是在的。
这样很好。
每回阿慎托人带回的信总是写得密密麻麻,巨细靡遗地将自个儿的事报告得清清楚楚。因此即便许多年没见了,戚承赋对他的近况还算明白。
「谁像您这般好命,年纪都一把了,还自由自在的。」
戚承赋没在意戚慎旸那有些嘲弄意味的咕哝,只是又问道:「那个要嫁过来的周家小姐,你见过吗?」
「自然是见过的,不然以我的个性,哪敢让大哥上门提亲?人不是顶美,但还算得上讨喜,也十分贤淑温柔。」
「的确像是你会钟意的类型。」
「我不像大哥,一定要美人……」话甫出口,戚慎旸意识到此话题不宜,忙打住,随即又问道:「哥,您这趟回来,就不走了吧?」
戚承赋的表情没什么变,像是没注意听戚慎旸的话,依然平淡地应着:「我在讼卿国住惯了,应是不会待太久。」
「那至少等到我和……大哥的婚事办完?」
戚承赋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派地悠闲。「再说吧。」
☆☆☆
戚总管今儿个特别得意——他「抢人」的本事不大,所以元湘这么一个好帮手每每都教别人挖去,但……
哇哈哈!风水轮流转了!他领了命,送一箱箱方从外地运回来的首饰珠宝珍玩上周家,而元湘此刻正乖乖地在他旁边跟着哪!
谁教他拥有没几个人知道的「二爷秘辛」呢?
「喔?二爷小时候顽皮得很?」呃,怎么也没有办法将那个多半处于面无表情状态的二爷,与一个到处捣蛋的小鬼联想在一块儿。
「嗯,二爷小时可淘气了,老是带着憨直的三爷到处闯祸——呃,也不算是闯祸啦,应说是恶作剧吧,他鬼点子可多了,常常把人逗得哭笑不得。老爷最疼的就是他了。」
「老爷不是最疼大爷吗?」虽说大爷是庶出,可他是长子,他的母亲也十分受宠,她过世时老爷可说是痛不欲生哪。
「你不懂,大爷啊……」戚总管小心地压低声音。「大爷小时就只懂得捧着书本,背那些四书五经的,人是挺沉稳没错,书也读得挺好,可就缺那么一点讨人欢心的模样。二爷就不同了,哪个聪明的孩子不捣蛋?没人会去与他计较这个,何况这孩子心眼细,知道身旁的人缺些什么、在想些什么……拣个比较难听的形容,大爷呢,就好比一个阴沉的小书呆,而二爷,是个活泼窝心讨人喜欢的孩子。」
「噢。」他懂了。
「你可别到处跟人说去啊!」总管殷殷叮嘱着。
「知道啦。」
活泼窝心讨人喜欢的孩子?嗯,他明白那是什么样子,可还是完全无法跟现在的二爷联想在一起。
「我刚才说的呢,是十二岁以前的二爷。」
「耶?」元湘愣住。「二爷又不是蚕,还分期蜕变啊?」
「二爷十二岁那年,不知是怎么了,幼时的那些开朗淘气全收了起来,依然和气有礼,但不太与人说话,像是跟大爷变成同一类的人,天天读书。不过没那么阴沉就是了。」
元湘又点点头,大爷他是知道的,那双眼睛挺骇人,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二爷不一样,二爷好看多了,他喜欢二爷容易亲近的模样。撇开容貌不说,至少二爷在看着人时,双眼温和。二爷的声音也不似大爷低哑,而是十分浑厚好听。
「那、那二爷是为什么离开呢?」他可是从未听说过任何一点让人联想到,一个十七岁少年毅然离家的原因。
二爷看起来不像是想要闯荡江湖、干出一番大事业的热血汉子呀。
戚总管紧抿着唇,有些后悔自己拿二爷的事情当诱饵,拐元湘这个帮手。没办法,人要讲信用……
「说起来,这事儿追根究底起来,还是要怪老爷。老爷虽然疼二爷胜过大爷,但对于他们俩的母亲却恰恰相反。大爷的母亲美艳骄纵,她对于自己在地位上矮了人家一截的事始终耿耿于怀,即便替戚家生了长子、极得老爷宠爱依然不满足。看着敌手的儿子较为受宠,心里自然不是滋味。二爷的母亲是正室,是戚家长辈做主娶进门的,老爷并不喜欢她,即使她十分知书达礼……」
元湘没说话,他虽没看过妻妾争宠互斗的场面,但多少能想象那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要有点雨滴般的小事就能拿来兴风作浪的吵闹场景。
他伺候过二奶奶,是个厉害角色。总是噙着笑容,但人前人后却是两个模样,手段虽不至于狠毒,但对付极为温婉的正室应是绰绰有余了。
「没人知道究竟是何时开始的,夫人的情况不太对劲,像是随时担心着什么。她本就有些胆小,尤其害怕老爷,每每老爷为了另一房的事去找她『谈』时,她总是低着头、缩着身子,也不敢为自己辩解。慢慢的,她变得谁都怕,到后来,除了自己的儿子以外,她甚至不让旁人靠近,也不敢吃丫头端去的食物。夫人平常总是静静的,所以待我们发现问题时,已经十分严重了……」
「没请大夫吗?」
「她连熟悉的丫头都不信任了,更不肯相信大夫。」戚总管的表情有些黯淡。「而就在我随老爷出外办事的一日,夫人就失踪了……」
「失踪?」
「嗯,而二爷也在那天离家。大家猜测着各种可能……据三爷的说法,当大家正到处找夫人的时候,二爷拿着竹竿在附近的池塘……」
元湘很是震惊。「夫人她……」他没说下去,但光那样的念头就够他背脊发凉了。
「但没人相信夫人是溺毙的。那天究竟发生什么事,恐怕只有二爷最清楚。」
元湘没再问下去,脑中浮现的是一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站在池塘边,怀着既恐慌又痛苦的心情,想尽办法要将母亲捞上岸……
那样的场景让他心头又酸又疼,难受得紧。
这就是二爷离家的原因,那么回来的原因呢?
他没问戚总管,因为他偷偷听到旁人的窃窃私语,不知是打哪传来的消息——
据说,二爷……是为了甄莹姑娘回来的。因为不愿她嫁给大爷。
☆☆☆
当熟悉的脚步声在长廊响起时,那双纤细的手指便停止了动作,轻轻地压附在琴弦上头。
螓首微扬,那双像是老转着一汪子水的明眸,幽幽地望向门边,正巧对上那个来到她门前的男人的眼睛。
记忆中,熟悉的脚步声属于一个男孩,男孩那张脸像是精心雕刻出来的,所有的线条都是那样的迷人。他有些淘气,是庄里的孩子王,爽朗宏亮的笑声总是充斥着戚家庄。
她成为二奶奶的养女之前,他待她最好,从不把她当作是个下人的女儿。
记忆中,熟悉的脚步声属于一个少年,十二岁后的他不怎么笑了,可是每每对她露出笑容,眼依然瞇瞇的,很是温柔,让人不由得心头怦然一跳。那双眼睛虽然稚气,但却也有着淡淡的睿智萌发着。他很聪明,几乎过目不忘,家里请的先生总是对他赞誉有加……还有他好听浑厚的嗓音,总是在耳边如呢喃般,挥之不去。
她总是偷偷望着他脸红,希望他也会偷偷看她几眼。
一点一滴的记忆,慢慢地与眼前的这个男人重迭,相似的部分不多,但确实是他。
她站了起来,觉得心头充斥着好激动的情绪,所有的期盼与过度的思念一并随着她起身而涌上。
「承……」她柔软的声音轻唤着。
戚承赋静静地站在门边,淡淡地望着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的佳人,心头想起的也正是元湘说的「出水芙蓉」四个字。
「承。」甄莹小跑步着迎向他,轻拉过他的双手,像呵护着什么似地,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端详了好一阵子才又抬头看他。
才对上视线,她的眼眶就红了。
那样的热度、那样的温润触感、那样的轻柔呼唤,像是要逼起戚承赋心底最痛最痛的那一块。戚承赋凝眉,没有表现出什么,但初来时的防备还是卸下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些许温柔。
「哭什么。」他淡道。
「你、你一走就是八年……」美人一哭,梨花带雨的,连指控埋怨听起来也让人软酥酥的。
「这不是回来了吗?」
「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又要走了……」
他看了她好一阵子,像是知道了些什么,缓缓地将手抽离,背于身后。「你们完婚我就走。」
她即将成为他的大嫂,怎么说都得避个嫌。
不知道是他将手抽开,还是因为「完婚」二字,甄莹便垂下头,不说话了。
戚承赋见状,微叹。「他待妳好吗?」
「之雅他待我很好……」
虽说她的母亲是大爷母亲的侍女,但在戚承赋离家以前,她与戚之雅真的不熟悉,也不想要熟悉,反倒是和戚承赋、戚慎旸兄弟俩感情好,尤其和戚承赋,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戚之雅虽也生得十分英俊,但一张脸老绷着、不太说话,连老爷都不喜欢。而其它的人更是敬而远之,不想招惹他。
戚之雅真的待她不错,她在他心底占了很重要的一块地位,她是知道的。但她却是怕他的,他这人有什么事都往心底搁,再怎么「高段」的解语花也没有办法猜透他的心思。
她怕他,但也怕着自己某部分的心思……
「他阴阳怪气的,不会对妳乱发脾气吧?」戚承赋漫问着,有点冷笑也有点趁机损人的意味。
他自小对戚之雅的母亲本就没有好感,所以连戚之雅也一并讨厌。母亲的死,和那个女人绝对有关系,他虽知晓不应该迁怒戚之雅,但那并不表示他会给戚之雅好脸色。正因为如此,即使到了这把年纪,他也认为自己修为不错,却还是不自觉地说出了这等挑衅嘲弄的话。
「他挺好的。」
「妳所谓的好,不知和我的认知有多大的距离。」依然是冷讽的态度。
「就算有天差地远好不好?!」甄莹突然嚷了起来。「那你告诉我,我能怎么办呢?至少……他不会不告而别,一走就是八九年!戚承赋,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生气?」
「甄莹……」他想说什么,但却是以叹息作结。
对她,对阿慎,他都是愧疚的。
但当年的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回头循着原来的路回到已经残破的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些得为他母亲的死负责的人们。他怕他克制不住自己,作出了什么日后会后悔的事,于是他选择逃避,选择离开……让时间去冲淡一切。
至于那些怀着罪恶的人们,老天爷自会安排。
甄莹垂着头,啜泣声随即响起,纤弱的肩膀抽动着。
「甄莹……」他又叹。
「那天大伙儿急着找你,一直找到大半夜,每个人都好害怕。老爷和二奶奶都觉得我知道你上哪去了……他们不停地问我,可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自己也怕得很,深怕你在哪儿出了事,深怕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说着手一伸,扣上了戚承赋宽阔的胸膛,身子也随之投入,在他怀里哭得厉害。
或许不应称「怀」字,毕竟他的手依然背于身后,并非围出了一方天地安抚哭泣中的她。
为她这样过度大胆的举止,戚承赋有些为难地皱了下眉。他依然冷着一张脸,没有任何动作,甚至没有抬手轻拍为他受了委屈的甄莹。
但他以为他会的。
他甚至以为自己会不顾礼教地抱住她。
毕竟她是唯一占满了他所有思念的女子。而在外头这么多年,怎样的女人他没瞧过,也没有一人真正让他这般在意着。
但若他真要她,他是不会顾忌着什么迂腐礼俗的……是时间当真冲淡了太多?还是自始至终对他而言,她和他……不过就是对青梅竹马,所有的感情都停留在纯真的年幼时期?
他有些困惑了。
「啊。」一个不懂得防备的惊讶声细小地从敞开的门那头传来。
戚承赋顿了下,这个声音他这一天下来熟得很,他转过身,没有意外地对上了那双圆亮吃惊,还有些窘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