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到家之前,街口的书店老板叫住了正低头走路的朴玉儿,「朴小姐,报章杂志我帮你留起来了,你现在方便拿走吗?」
「哦。」朴玉儿退後几步,转身走进店里,要不是老板提醒,她恐怕都要忘记这件事情了,毕竟之前收集的旧报刊都在家里某个角落堆着,买这些不过是为了心安,妈妈的遗言,她多少还是照办了一部分不是吗?
「最近曹氏企业的动作满大的,调整人员配置,和美国公司合作开发新能源项目……」老板一边将整理好的报章杂志从柜子里拿出来,一边说着他所掌握的资讯,末了忍不住问上一句:「朴小姐,你对曹氏企业这麽关心,是想跳槽呢,还是有认识的人在里面工作?」
「我只是替朋友收集的,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朴玉儿笑了笑,一语带过,「老板,这些多少钱?」
老板也只好笑了笑,收了钱,还问她拿不拿得动。
朴玉儿话不多说,直接将东西抱进怀里,谢过老板後就离开了。
望着她的背影,自认阅历丰富的老板总觉得这个女孩子不简单,背後应该有个很曲折的故事才对。
回到家里,那叠报刊就被朴玉儿直接塞进电视机前的茶几底下,目前为止,她还没有作好看这些资料的准备。
曹氏企业的现任董事长曹远达,就是她那位素未谋面的亲生父亲,妈妈离开他的时候,并未向他告知怀孕的事,所以朴玉儿知道这世上有他,他却不知道这世上有她。
他不可能来找她,而她并不愿打搅别人的生活,就像自己不希望现在的生活被打搅一样,他们本该就这样毫无交集地生活着,他做他的大企业家,她做她的小小厨师。
小时候都没吵着要爸爸,长大了、独立了,怎麽可能会渴望父爱,她不想装也不会装,父亲这样的存在对她而言,实际上无足轻重、可有可无。
她不恨,因为她的情绪向来不极端,而且妈妈教导她做人一定要宽容谦和,这件事给她唯一的感觉是麻烦,只因妈妈的遗言表达得很清楚,要她认祖归宗。
对她而言,这件事颇具难度,毕竟爸爸现在拥有完整的家庭,她要怎麽认亲才不会引起轩然大波,又要怎麽喊出那声爸爸?他於她不比陌生人还熟悉。
她要是会演戏,相认时抱头痛哭一番,之後每半年见上一面、吃上一顿饭,嘘寒问暖、父慈子孝一番就可以了,可是她又不会演戏,她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啊。
「哎,想想就烦,老妈啊,再给我一些时间吧。」朴玉儿咕哝着,扭头就往外走去。
戴上手套、拿起工具,朴玉儿按照原计划,到院子里整理她种的那些花花草草,替大株的月季花换盆,为香料植物拔草,将成熟的蔬果摘下放进冰箱……
翌日,宫彬让秘书把日程排得很密集,连午餐都是在车上解决的,尽管吃的还是鲔鱼握寿司和鱼子酱这种高级料理。
连秘书都怀疑他是不是脑子坏了,往常时时刻刻强调生活品质的总裁,光是办公室里的咖啡机就摆了义式、美式两种,一星期工作五天,天天使用不同产区的顶级咖啡豆,现磨现煮,要不是不方便用火,恨不得用现炒的,但这次是怎麽了?
天天光顾同一家饭店,天天神龙见首不见尾,每次加班都跷班,问司机,司机的嘴紧得跟间谍一样,今天又不知道怎麽了,连招待外商的酒会都让行政总监代替出席,几项商务合约也都亲自到合作公司签订,挤出大把的时间,不知要去哪发什麽疯。
倒不是质疑他的工作能力,而是这样的行为显然不符合他的生理年龄,倒像个陷入热恋的毛头小子,一头紮进爱的漩涡不可自拔。
「刚才那是今天最後的行程吗?」轿车缓缓从园区开出,宫彬瞄了把自己当怪物在观赏的秘书一眼,「别时不时露出一脸呆相,别人看了还以为我们是搞慈善的。」
秘书嘴角抽了抽,敛起探究的眼神,将文件夹双手奉上,说:「这里是关於新开发的环保建筑材料的资料、专家意见,如果投入生产,建筑成本会增加百分之十五左右,但综合效益也将提升百分之三十,目前不排除承包商会对这种材料感到陌生,宁可选择旧产品,所以还请你带回去好好研读一番,明天早上十点将就此议题召开高层会议。」
「知道了,如果有必要,考虑增加行销成本,请明星代言。」如果这种材料有推广的价值,他不介意削减既得利益,只要销售量冲得上去,不论是收益还是品质都能步入正轨。
「是的,行销部提出了三个方案,公关部也有相关建议,报告书都在里面,具体方向,明天的会议上,各部门会用简报来说明。」
「嗯,工作的事就到此为止,到了前面那个路口,你就可以下车了。」宫彬跷起二郎腿,脚尖踢了踢前排,示意司机注意他下的指令。
秘书一脸吃惊地看看他又看看窗外,「总裁,这里超难搭计程车的欸,你该不会在耍我吧?」
「搭不到计程车可以坐公车或挤捷运啊,我吃饱了撑着耍你玩啊,你又不是猴子。」宫彬说完就开始闭目养神,待会见了朴玉儿才有精神应对。
司机果然在路口停车,秘书只好讪讪地下车,目送他们绝尘而去,心中不禁腹诽。
「老板,去老地方吗?」虽然已经在前往饭店的路上,但行事严谨的司机还是问了一声。
「差不多吧,饭店东边不是有座展览馆吗?在那边的广场停车就好。」这点距离不至於招人口舌吧?
「好的。」
「到之前十分钟提醒我一下。」按他的计算,那时她也快下班了,发简讯让她过来会合就可以了。
「好的。」司机听完认真地开着车。
在宫家待了近三十年,他对宫家人的脾气了若指掌,尤其是宫彬,他几乎是看着宫彬长大的,这孩子心思深沉,看起来没什麽烦恼,学习工作、吃喝玩乐两不误,实际上却怕无聊、怕寂寞,怕失去动力、怕失去信念,有时看他一脸迷茫地看着天上的飞鸟,好像很渴望自由,羡慕那样的平凡。
可是宫彬的身分地位,让他注定被许多规矩束缚终生,他的路不需要自己开拓,他的路很宽阔、很平坦,但走起来也很容易让人烦躁不安。
难道这辈子就这样了吗?明明天宽地广,有着无限的可能,为什麽只有他必须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
二十分钟後抵达目的地,宫彬站在车边等人。
他戴着墨镜,掩去了眼中的深邃,衬托出逼人的英气,剪裁合身的衣服勾勒出刚柔并济的线条,这副模样在他看来再平常不过,可看在别人眼里却比红毯巨星还要闪耀。
当然路人也只敢饱饱眼福,不会靠近他,因为云泥之差就摆在那里,不用别人提醒也知道,那是一朵云、一颗星,再怎麽伸手也构不到,更别说那一身不怒自威的气势,就算是脑残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路人只见他突然举起手晃了晃,而後自然而然地顺着他招手的方向看了过去,是在和那个有着一双长腿的清纯美女打招呼吗?
那个美女的穿着不是特别奢华,衣着款式简洁清新,很衬她粉嫩的肤色和可爱的气质,脸上略施薄粉,为的不是锦上添花,而是为了让她显得更成熟些,那双黑白分明又水润润的眼睛,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她还未成年。
果然俊男自有美女配,路人纷纷收回目光,继续走自己的路。
「宫先生,只要有你在就像开了聚光灯。」朴玉儿将平跟凉鞋踩得哒哒直响,走到他面前,一副恨不得一脚踩在他名贵皮鞋上的发威小猫样。
「你也差不多,只是你从来不看周围罢了。」看她走路真的很有趣,她眼里只有路,人只是会动的电线杆而已,就像上次她带他去吃饭,只顾自己一直走,拉着他穿梭在只容一个人通过的巷子里,他的脑袋差点撞在电线杆上。
「是吗?我可没你那麽高调。」朴玉儿一脸鄙夷,根本不信他的话。
「就你这情商,不知伤过多少男人的心。」宫彬取下墨镜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她长得好看是毋庸置疑的,但明显不足的情商也同样让人跌破眼镜,你跟她谈爱情,她会跟你说友谊还是细水流长比较好,你再说,她就把你当成病人看待,觉得你找错了人,不该找她,而是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了。
「怎麽可能,追我的男生两只手就数得出来,而且他们很快就找到了真爱,感觉他们都拿我当烟雾弹。」朴玉儿扳着指头回忆道。
那些人比宫彬还怪,虽然一开始都信誓旦旦,扬言一定要追到她,但接触过几次後,她都还来不及记住他们的脸长什麽样子,他们就已经交女朋友了。
「哈哈!」宫彬笑得肩膀都开始颤抖,「谁教你一副好欺负、惹人怜的模样,熟悉之後才发现你说话直接,常常不给人台阶下,做事果断,能力又在他们之上,不够温柔、欠缺风情,不管来软的还是硬的,都很难攻克你这座伪装成火山的冰峰,在你那里除了屈辱,一点便宜也占不到,那些没用的废柴自然就找别的女人去了。」
宫彬一通长篇大论,朴玉儿听得似懂非懂,脖子越来越歪,都快贴到肩膀了,幸好他及时伸出援助的咸猪手,捧住她的双颊,拇指细细刮着她粉嘟嘟的腮帮。
他眼里藏着一片星空,教她不由引颈凝望。
「你又想说什麽鬼话?」她又一次不解风情地顶撞他。
「你是老天给我的礼物,别的男人都不配。」
朴玉儿拍开他的手,皱起鼻子做了个鬼脸,回道:「你才是礼物,我是人,说我情商低,你也高不到哪去,公子哥一个,女人爱你,先是爱你的钱,再是爱你的脸,看透你这颗不想负责任的内心後就把你甩了,或是踩着你的头跟你的朋友在一起。」
宫彬的脸色渐渐暗了下去,突然抓过朴玉儿的手,俯首瞪向她,狠狠地问道:「那你呢?你看上我什麽?」
朴玉儿竟然眯起眼来回瞪他,「脸,怎麽样,你是有王子病啊?戳到你的痛处了?反正你又不在乎,你在乎过你那些前女友的感受吗?你要是真的在乎,也不会放下身段来迁就我这个表里不一的厨师。」
「我……」宫彬很气,他是没在乎过,所以才不知道该怎麽压制这股怒气,原来在乎一个人的滋味这麽折磨人。
「你还想打女人?」朴玉儿踮起脚尖,将脸凑到他眼前,「你要是敢打,我就敢咬,咬死你。」
这副小太妹的姿态瞬间浇灭了宫彬心中的那团火焰,他忍不住笑了出来,「我只是想跟你约会,你却想跟我拚命。」
宫彬姿态一放软,朴玉儿马上不好意思起来,双颊跟火烧似的,挣开他的箝制,退後一步,不自在地低下头,犹豫着要不要道歉。
这会又是一副我见犹怜的小女人姿态,这转变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你这是……」宫彬就是想气也气不起来了,完全败给了她的直白无邪,他弯下腰好好舒了一口气,「你到底在搞什麽?」
「没有。」朴玉儿偷瞄他,一只脚划着地面,不想道歉,又觉得这样不太礼貌,「是你开的头,我只是实话实说,也是你先发的火,我只是不想任人宰割。」
「好,所以我道歉,行了吧?」宫彬身体前倾,一把将她拉到身前,再次凝望着她的眼睛,他黑白分明的眸子像镀了一层珠光,深藏在里面的是她的影像,「真的就只是喜欢我的脸吗?」
明明无论她好的、不好的,他都喜欢、都想拥有。
他为她演了一出悲情大戏,她却总是状况外,惊愕地张着小嘴,眉毛也因受不了他的含情脉脉而抖了抖,没辙之下,她只好将赋闲的小手抵在他胸前,总算可以稍微隔开彼此了。
宫彬朝前倾,朴玉儿便朝後仰。
「回答问题,朴小姐。」
「啊,什麽问题?」朴玉儿有些愣怔,她实在应付不了这种暧昧的状态。
「我说,你就真的只喜欢我的脸?」如果她一辈子答不上来,他就这样问上一辈子。
「啊,没错,你的脸很好看。」朴玉儿还是愣愣的,宫彬近在咫尺的脸让她不知所措,他每说一个字,就有一股强烈的清香扑向她,让她有种醉了的错觉。
「只喜欢脸?」
「呃……人也不错。」她面部肌肉僵硬,机械地笑了笑。
「喜欢我吗?」
「喜欢脸。」朴玉儿已经没刚才那麽紧张了。
「你故意的是吧?小心我打你屁股。」宫彬认真威胁道。
朴玉儿只是不停地傻笑,「那你要我怎麽说?给个标准答案啊。」
看她一脸宁死不屈的倔模样,宫彬有力没处使、有气没处撒,都快憋死了。
「嘻嘻……」朴玉儿趁机稍稍别过脸去,和他拉开距离。
宫彬突然大手一收,将她揽入怀中,闪电似的在她的唇瓣上落下一吻。
「啪!」果不其然,一秒都不到,宫大总裁尝到了有生以来第一记巴掌。
朴玉儿随即从他的怀抱中逃脱,在三公尺外捂着嘴,一脸震惊地在地面和他之间挪着目光。
宫彬重重靠向车子,摸着被打得生疼的脸颊,非常庆幸自己让司机去其他地方待命,要不然这下脸可就丢大了。
「本能反应,纯属意外。」朴玉儿额头冒汗地解释,不过是一个吻,在国外只能算打招呼,不过这是她的初吻,况且是他强人所难,但打人终究不对,「要不要各自回家,以後装作不认识?」
和他一起还真是不吉利啊,易躁易怒,还成了暴力女,跟她低调做人的生存原则严重相悖,况且经此一掌,他应该也对她没兴趣了吧,就此打住吧,趁他还能冷静、还能克制,还不至於把她列入报复的黑名单,早散早平安。
「你给我站住!」见朴玉儿要逃,宫彬真有种怒火中烧的感觉,「你这个冷酷的女人,我都没发火,你倒先喊起了冤。」
「没……」他刚才的狮子吼教她差点不敢擡头看他,朴玉儿别扭地向前挪着脚步,跟蚂蚁爬似的,「你不是已经发火了吗,你真、真的觉得……我们俩适合吗?」
她边问边摇头的动作瞬间点燃了滔天的火光。
「欸,你别生气啊,是我不对,我道歉就是了。」她这时候的反应倒是很快,一瞥到他气得通红的眼睛便立刻投降,睁大了水汪汪的眼睛,摩挲着双手做出拜托的模样。
像是浑身的力气突然被抽走一样,宫彬伸手按着额头,大口喘气道:「我该拿你怎麽办?你说你这个小磨人精,就仗着你那张天使脸蛋肆意行凶是吧。」
朴玉儿急忙上前拍拍他的背,就像安慰受伤的动物一样,「深呼吸、深呼吸……冷静了吗?」
宫彬瞅了她一眼,咬着嘴唇无语问苍天,为什麽到现在还会觉得她可爱到爆?难道自己生了一身贱骨头吗?
「冷静了吗?」朴玉儿笑了笑,以为危机解除了,又开始口不择言,「其实还是你有错在先不是吗?要不是你突然吻我,我又、又……」还没讲完就被他杀人的眼神给憋了回去。
「不过就是个吻,要不要还你啊?」宫彬逗她,如果能引她入套就更好了。
「什麽不过,那可是我的初吻。」朴玉儿别过脸小声嘀咕道。
真是意外的惊喜,宫彬的心情像是坐上了云霄飞车一样,一飞冲天。
「好了,今天就不去你家做菜了,你回去养伤吧。」朴玉儿准备走人。
「你……」这小厨娘动作是不是太快了点?是不是只要他稍微不注意,她就会消失不见啊?宫彬一把扣住朴玉儿的手,把人给逮了回来,「你再跑,我有这麽讨人嫌吗?」
「脸还是很好看的。」朴玉儿装傻逗他。
「你再这样嬉皮笑脸的,小心我把你拖到车子里用强的。」宫彬瞪她,一半玩笑一半认真。
朴玉儿又开始瑟缩,侧过身子乾笑道:「大哥,别这样,有事好商量,凡事都得讲求个循序渐进不是吗?」
「那你马上答应做我的女朋友。」这回换宫彬笑得张扬了。
「女朋友,好啊。」朴玉儿竟然乖乖答应了。
「用你机灵的小脑袋瓜,为我好好解释女朋友这个词的含义,马上。」他又怎麽看不透她。
不愧是从商的,真是精明,朴玉儿深深吸了一口气,在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下,翻着白眼答道:「女朋友就是女性友人……当然不是,我怎麽会低估你的智商呢,女朋友就是你以为的那个意思,我又没做过人家的女朋友,我又怎麽解释得出来?」
「就我以为的那个,你答应了?」宫彬一脸认真地看着她,他的思绪从未如此集中,就连考大学、接手公司时,也没这麽紧张兴奋过。
见了他这副模样,朴玉儿不忍心说不,天啊,她的心肠是怎麽变软的?
明明觉得他是个麻烦,随之而来的可能是更多的麻烦,可是他的脸、他的味道、他的神情、他的举止,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里,她想赶也赶不走,走了还会再来。
不就是一场恋爱,反正她年纪也不小了,谈一次总不会要人命不是吗?
「可以,我答应你。」朴玉儿头一歪,有气无力地应道。
她瞬间被他揽入怀里,抱得那麽紧,手臂都被他勒疼了。
「不过事先说好,以後真到了分开的时候,不要埋怨对方、不要憎恨对方,不要哭哭啼啼、无理取闹的,带着美好的记忆离开,我们好聚好散行吗?」
说这些话的时候,朴玉儿能够感觉到他的身体一点点变得僵硬。
「嗯。」长久的沉默後,宫彬最终还是同意了她的提议。
只能这样了,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与其等着爱情在柴米油盐中渐渐消散,不如在它最辉煌的时候按下停止键,定格那一刻的美丽,让自己记住一辈子。
她能这麽想真好,免去了他很多烦恼。
她能这麽说真好,免去了由他来说的尴尬。
她能这样做真好,为他寂寥的人生路上画下一道亮丽的彩虹。
可是为什麽这声「嗯」让他口舌发乾、喉咙发紧,胸腔闷闷的,十分难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