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陆怀楠转过街角。
他仪表堂堂,整洁有度,柳绿色的软料袍衫穿得合宜大方,左腰系的玉玦绸带晃动着,步伐略略嫌快。
一个灰布衣小厮亦步亦趋跟在他後面,垂头很是安分。
他拐弯,抄小径走到京畿大街,一出了阴暗巷弄,眼前光开,热闹喧嚷。
按理说人多的地方钱也多,他该高兴才是,此刻却凝起眉峰。
他定定看了走动的人群,目光搜索,不意外发现路上多了许多年轻汉子,有的还穿着低阶士兵的灰绿棉袍。
「啧,绿柚你下回要是敢再帮着贺掌柜拖延隐瞒,乾脆就脱了我陆家下人的衣服,改去从军算了。军里缺人,正好报效朝廷。」
「……小的不敢了,不敢了……少东家您别生气呀,小的不想离开陆家,不想离开您的……」
「记住你现在说的,也记住我说的。再有下回,别怪我不讲情面。」
「是、是,小的知道了。」
陆怀楠不再看人群,迅速地在摊贩後方走动,穿过商肆门前,尽量往边上走,熟谙地避开人多之处。
他走进阳凤酒楼,环视热闹谈笑的客人与忙碌的伙计,随手抓了一个经过的伙计问:「贺掌柜在哪里?」
「噫?少、少东家?」伙计吞吞吐吐。「贺掌柜在二楼议事间……」
「嗯,做你的事去,五桌的茶水还没上,别老是让客人等。」
「欸,是。」伙计把抹布甩到肩头,垂首赶紧去忙。
陆怀楠从右侧楼梯上去,见二楼零星几个散客,三个雅间包厢有客人,伙计都在收桌或端茶递点心,没有人偷懒,脸色这才稍霁。
有伙计看见陆怀楠,匆忙去议事间通报。
贺掌柜听了消息慌张跑出来,神色惊疑,拱袖含笑到他身旁。
「少东家,您今天怎麽没通知一声就来了,前不久不是才刚收过帐?」
陆怀楠嘴角抬了抬,皮笑肉不笑。「怎麽,我前天来过,今儿就不能来?」
「哪的话。小的只怕您要来,没事先知会,会怠慢了您。」贺掌柜扬手一请。「少东家别站着,请进来说话。今早刚进一批春雨茶,刚好给您品尝。」
陆怀楠潇洒跨步,俐落地先进房,直接找了铺有软垫的椅子坐。
贺掌柜倒了一杯春雨递上,小心翼翼。「少东家,您尝尝。」
「嗯。」陆怀楠捧过,捏着杯盖滑过杯缘,凑唇啜了口。味道浓郁不失清新,香气漫延齿喉,的确是上品。「不错。打算下一季开始卖?」
「是。下一季入秋的时候,会请烹茶小倌来煮茶,先让客人们试饮一回,再来就正式卖了。」
「嗯。」他淡淡一声,眼眸自始至终都盯着贺掌柜瞧,却不说原因,已让对方如坐针毡。
贺掌柜暗暗捏把冷汗,客气询问:「不知道少东家今天来,是不是因为又想到增进生意的好法子了?」
「若我说不是呢?」
「呃,那就……」
陆怀楠交叠两腿,手指在几案上一下一下敲叩。
「贺掌柜在家父底下做事也十余年了,家父向来信任您,我也对您很是敬重,只是不知陆家哪里薄待贺掌柜了,让您呈上造假的帐本来?」
贺掌柜摸摸胡须,觑了眼绿柚,後者一脸惨样,偷偷指着陆怀楠摇手。
贺掌柜一头雾水,不知绿柚意思,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承认了,横竖他敢做敢当,这陆怀楠是新上任的东家,很多事情不熟,还要他们这些老手担待着呢。思及此,镇定了些,稳稳应付起来。
「少东家此话何来?小的作帐,向来是乾净的,否则老爷也不会用老贺这麽多年了。」
陆怀楠深深皱眉。「我看过阳凤上个月的帐,支出部份记载分明,但在收入部份,钱庄那头分明没有如实收到银两。」
「咦?每月盈余小的确实派人送过去了,不知少东家说没有,是全无呢,还是短少?」
陆怀楠眯眸,凛声:「少了二十五两。」
贺掌柜噗哧笑出来。
「小的还以为是什麽大事。少东家,这短少是惯例呀。阳凤送回去给东家帐房的帐簿,那绝对是记得清清楚楚,哪一天进了什麽货、卖了什麽、总共多少客人、伙计们的支薪,全部都写明了。送到钱庄的盈余会有少,那是客人赊的帐,这部份算是体恤客人,也不是不补齐。」
「我分明说过不能再让客人赊帐,咱们是做生意的,可不是做人情。」
「区区二十五两……」
「您这头二十五两,加上晴凰酒楼杨掌柜让人赊的七十五两,足足一百两。杨掌柜那边还有赊了半年有余的帐,月月白食,总共欠了三十二两银。您说,我到底是开食宿铺子的,还是开善堂的呢?」
「这……那积欠半年的着实有些严重了,小的回头跟杨掌柜商量,该如何收回这笔,至於其他的……都是光顾阳凤多年的主顾了,杨掌柜那头约莫也是如此,一去收,恐怕要扯坏面子情分。」
「罢。我也不为难你,回头你派人去收帐,就说是新东家的主意,往後不让赊欠,如果他们有怨言,直接衙门见。」
贺掌柜略惊。「少东家如此强横,万一砸了生意,小的担待不起。」
「谁要你担待了?」陆怀楠斜睐他,鼻子哼声。「真要让他们欠下去,才会砸了生意。」
「……是。那麽往後就没这惯例了,小的会交办下去。」
「嗯,好好做事。另外记载欠赊的帐簿也送到陆家帐房去,我要亲自过目。」
「欸。」贺掌柜手心当真冒汗了,这暗底下的帐簿可是秘密,老东家信任他们,往常不大管,少东家上任才两个月,就把他跟老杨的底全揭光了,那双眼着实犀利得可怕。
陆怀楠点头,交叠的腿松开站起,随口慰劳几句,这便如来时一般,气魄非凡地下楼了。
经过柜台时,他蓦地止步,绿柚跟在後头险些撞上他的背。
「怎麽回事?」扬声,眉宇凝重,颇有当家的威严。
柜台前,五个灰绿棉袍、右胸口以白线绣着虎字的军兵,正跟伙计僵持着。
「回少东家的话,这几位军爷在咱这儿吃酒,可朝廷的饷银还没下来,几位军爷说要先欠着,改日领了饷银,再来光顾结帐。」
陆怀楠思索了阵。白线是不久前得胜归朝的征北军的标记;虎字,大概是哪个营或哪一师吧。他端出笑,客套道:
「多谢各位军爷厚爱,但敝店是做生意的,不给赊欠,各位军爷若真付不出银子来,要麽就在敝店打下手,直到偿清酒钱,或者先抵押等值的物事,改日饷银下来了,您再来取回。」
几个军兵横眉虎目,脸色难看,体格最魁梧的走上前说话。
「没有咱们征北军,有你太平日子吗?这会儿不过欠几天,还要抵押,你是不当咱们是英雄好汉啦?」
陆怀楠哈哈一笑。「外族鱼肉我朝边境,而今征北大军得胜归朝,反过来吃百姓的、用百姓的,难道就是道理了?」
「你--好个不知感激的东西!没有老爷我们,你哪能在这儿嚣张!」
「呵,我陆怀楠长住京畿,可没到过北郡让您保护。况且要是能选,百姓应当也不想让仗势欺人的诸位保护吧?」
「好你个小子,你当在跟谁说话!」说着就抬臂想揍人。
「大哥!别计较,咱们请头儿来吧。」一旁同伴拉住他。
「啊!」陆怀楠蓦地讶声。虎字,他想起来了。「我记得,邵家军中有个虎字营,几位莫不是邵家军的吧?」
「老子几个就是!」最魁梧的军兵道。邵家底下练出的军队可是赫赫有名,屡建军功,连圣上都极为看重厚待。
「喔。」陆怀楠长长吟哦。「那好,还请几位留下姓名,我待会儿就遣人把帐单往邵家送,几位这就可以走了。」
五人脸色微变。
「大哥,千万不能让他送去将军府,万一将军知道了生气,恐怕不是跑校场五十圈就能算了的;要是再惨一些,连累全营兄弟,咱们日子就难过了……」
「是呀,不如照他说的,先押东西吧。」
「咱们身上有东西可押吗?眼下能押的不就只有一件破军袍?哼,回来到现在,哪个摊贩老板不是对我们感激称赞的,哪回要过银子了?偏偏上了这阳凤酒楼--」
陆怀楠纠正:「敝店可是经过京兆府衙评定的二级酒楼,酒好、菜好、房间好,可不是路边小摊小贩。」
被称作大哥的魁梧军兵又哼了声,一旁矮个儿的军兵道:
「大哥,咱们还是先请头儿过来,头儿手上总有些银子吧?」
「哼,头儿那人向来及时行乐,就算有,恐怕也花光了。」
「那、那该怎麽办?千万不能送到将军府去呀……」
「总得先试试。咱们出事情,头儿首先要担待的,还是先找头儿来,也好多个人商量。」
那魁梧军兵已然败兴,郁闷道:「那好吧,谁去?」
「我!我知道头儿今天去哪,离这边五条街而已。」
「去!咱们在这儿等。这总行了吧,老板?」
「可以。」陆怀楠点头,转对伙计吩咐:「找张桌子安置几位爷。」
「欸,几位军爷请随小的来。」伙计低头哈腰,赶忙找了角落地方让四人坐下。
陆怀楠嘴角哂扬,也坐在柜台後边等,边估算着这个月来,全城商肆让军兵欠的银两有多少。一千五百军兵涌进京畿,在朝廷尚未发饷之前,是大麻烦。
***
离阳凤酒楼不远的玉翠街上,除了卖翠壁美玉的玉石铺子与古玩店,巷子里还隐密藏着一家垂挂竹帘与纱绫的高楼,店名「烟花」;货真价实的烟花之地。
烟花楼有两层,一楼都是美丽花娘,二楼则有面貌姣好的男子迎客。店中花娘与男倌只陪客饮酒作乐;风雅些的,则作诗下棋,红罗帐里的艳事,得要倌人与客人自行谈妥了,到烟花楼外边去办。
此时二楼靠窗的雅座,姿颜姝丽,身段妖娆,长发撩人的邵家军虎字营骁卫--陶恩静,正坐在男倌舒兰的大腿上,纤纤长指滑过他的襟口,往上移指,圈画着他喉间突起,就近欣赏这副斯文俊秀的五官。
舒兰神色泰若,不惊不动,一身清高的气质,陪客时却不显傲气,反惹人心动怜惜。
舒兰右手环在她腰肢上,守礼地相隔寸许,没直接搂上,只是怕她不稳。
两人面前的棋盘上密密麻麻地星罗棋布,黑子白子相争,看不出高低。
对面执白子的罗玉为难地笑了笑。他一身蓝衫,磊拓爽朗,是在舒兰之後,烟花楼排名第二的男倌。
「恩静姑娘,您每次遇险就找他指路,这盘棋压根儿不公平,我不服气。」
陶恩静笑出声,脆嗓银铃似地美妙好听。
「呵,舒兰听见了没?他输给你,不甘心呢。」
舒兰柳眉细眼略抬,并不理会她的挑拨,张口吃了她捏喂的紫葡萄。半晌後,薄唇吐出一籽,搁在纵二直五。
陶恩静杏眼晶亮,很快地出手将籽换成黑棋。
「嘿,这招好,堵死你下两步。罗玉,没忘记咱这回打赌什麽吧?我赢了,不用付你俩的陪客费跟酒钱哪。」
罗玉摇头,笑得无奈。「唉,大不了拿我的存银来贴。」
舒兰闻言浅笑,徐徐慢言:「我出一两。」
「啊?」罗玉拍额。「好吧,总比没有好。」挽起两袖,拿起旁边几案摆的棋谱,亡羊补牢地翻翻翻。「等等呀,我记得分明在哪看过这一手……」
「哈哈哈……」陶恩静被逗得笑到前仰後合。
此时,有人撩帘进来,与舒兰附耳说了几句。
舒兰一手稳着她,一边听着点头。「知道了,下去吧。」
「是。」小厮点头退下去。
「怎了?是不是刘家那个刚死丈夫的寡妇又来找你了?」罗玉问。
舒兰摇头。「是恩静姑娘营中的兄弟来了,说有要事。」
「咦!哪个臭小子敢在我假中来扰?不想活了。」陶恩静啐念。
舒兰微笑。「您下去就能看到了,似乎挺急。」
「唉。」她百般惋惜,流连不舍地瞅着他。「舒兰你要洁身自爱,若让旁的人这样近你身呀,我可是会嫉妒的,到时别怪我杀过去。两个女人吵架很难看哪。」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说着霸占他的话,不意外惹来几个同来寻欢的女人侧目。
舒兰颔首,极为顺从,用众人能听见的清朗声量道:
「我只让姑娘碰的。」
「那就好、那就好。」陶恩静粲笑,拍拍他俊脸,跃起身,伸了伸懒腰。「这盘棋给我留着,改日再战。罗玉,你洗乾净脖子等候。」
「您把我抹了,找谁付您的陪客费跟酒钱去?」罗玉苦笑。
「哈哈,也对。」她爽朗笑两声,挥了挥手就要下楼。
「我送姑娘。」舒兰起身。
「不用。底下那些自以为是的大老爷看不惯咱们相好,少不得酸两句,本姑娘今天没兴致应付。」
「是。您请慢走。」
「嗳。」陶恩静飒爽地挑起搁在桌脚边的铜剑,负手走下楼。
舒兰与罗玉两人送到楼梯口。
只见她下去遇了小兵,听罢来由,破口大骂,直敲小兵脑门,捏了对方耳朵就走,那小兵是哀号着出去的。
他俩不禁失笑,俱是绝俊,引得女客纷纷赞叹。
两人四目相顾,有了默契,各自与方才受冷落的女客寒暄。
***
阳凤酒楼里,气氛冷凝。
「说吧,欠了多少?」陶恩静叉着腰,烦躁不耐。
陆怀楠以袖掩鼻,仍是难挡她一身酒气。他使了眼色,让伙计搬出算盘,单手在算珠上喀喀碰碰一会儿後,拿给她看。「一共一两三文,请付帐。」
陶恩静轩眉,拿出荷包,倒出三文钱。「你也看见了,我身上就这些,一两银先欠着,明天我就送来,再吃个一席酒,这总成了吧?」
陆怀楠嘴角抽动。「果真是有怎样的领头就有怎样的底下人,枉费我等了近半时辰,白等了!」他一拂袖,转头对伙计吩咐:「去百业胡同找刘状师来,这事要进衙门解决。」
陆怀楠才要离开,陶恩静一掌搭上他肩膀,将人留住。
「朝廷下个月就会有饷银陆续派给士兵,虎字营不久就会发派到,老板您等一个月,这阳凤酒楼也不会倒,就不能给个方便?」
陆怀楠很愉快地笑。「不、能。」
陶恩静极缓地眨眼,漂亮的水眸因生气而睁大。
她气呼呼,踹了来传话的小兵一脚,又踢了其他四个的小腿骨,痛得几个男人哇哇叫,抱脚乱跳。
「白教你们了!没听过恃强欺弱吗?你们哪个地方不去,欺个强的来?光给我找麻烦!去!小六你去邵家找李骁卫,实话实说,跟他拿一两银子,他若没有,请他帮忙先跟邵家帐房支借。」
「是!小的这就去。」小兵揉着腿,眼角含泪,急匆匆跑了。
陶恩静大方找了空位坐,敲敲桌子,美面不善。
「本姑娘吼人累了,至少来碗水吧?」
伙计瞧瞧陆怀楠,见他扬手挥了挥,这才帮陶恩静张罗。
陶恩静大口饮水,状似闲聊。
「阳凤酒楼在京畿也挺有名气,不知道有哪些好酒好菜?」
几个军兵听见这话,面色古怪。
陆怀楠看在眼底,心下有了计较,照实回答:「酒有三醴,橙郡五花液、清郡剑南春、衡郡苏汾酒;菜有四鲜,各是瓮鸡、翡翠橙鸭、呛椒羊肉、鱼香锅巴。」
「哦?听起来不错。这三醴四鲜,阳凤酒楼今天都拿得出来吗?」
陆怀楠皱眉。「这要问厨房。」
「那劳您问问去。」她笑得无辜诚实。
片刻後,伙计回来报,只有鱼香锅巴因为漓江香鱼都用完了,要明天才能进货以外,其它都能现点现做。
陶恩静好不快活。「好极了!那麻烦给我五花液、剑南春、苏汾酒各来一坛,还要瓮鸡、翡翠橙鸭、呛椒羊肉这三鲜。」
「姑娘确定吃得起?」陆怀楠扬眉。
「多的是付帐的法子,老板不必担心呀。」她笑吟吟,很是挑衅。
「哼!送上来。」陆怀楠道,拂袖坐到柜台後方点帐。
又过半个时辰,陶恩静酒肉在口,小兵送来一两银子。
「头儿,李骁卫说这事情他会帮着压下来,先瞒住将军……」
她眼眸弯弯,嘴里的好滋味让她享受开怀。
「太好了,果然是我换帖的好兄弟。」
陶恩静嘻笑,把一两碎银抛到柜台後头去。
陆怀楠快眼快手接住,这才没给砸到,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她眸露欣赏,笑得几分醺然。「老板收钱罗,你们可以走啦。」
「这……那头儿您呢?」
「去!没见我还在吃吗?难得的好酒好菜,别想我分给你们几个闯祸的!」继续摆手,五人抱拳离开後,她把筷子当竹签用,戳了羊肉、鸡肉、鸭肉,烤肉串似地混吃,酒更是三瓮混着倒成一杯,咕噜一口喝完。
陆怀楠见了这幕,额角抽呀抽,不住地头疼。蹧蹋,好蹧蹋!他的心好痛!
他压住火气,直到她吃完了打饱嗝才走到桌边。
「姑娘好肚量,这整桌子一共三十七两银,请姑娘结帐。」
「我不结。」她笑。「老板不是想杀鸡儆猴吗?我来当那只鸡吧。」
「你--」
她抬手,很客气地制止。「我也不为难老板,方才您和我底下弟兄说了什麽话,原原本本再说一遍就成了。」
「好,既然姑娘发话了,那我也不客气,看姑娘要找人借钱、抵押等值的东西、干活还债,选一个吧!」
她吃饱了,站起来拍拍肚皮扭扭腰。
「边关无战事,刚好闲得慌,不知老板这儿工钱怎麽算?」
陆怀楠脸色难看,咬牙切齿道:「一天一两。」
「那麽就三十七天罗。」她欢快笑,翻袖卷起铜剑,有礼抱拳。「我明儿就来,请老板多多指教。」
半个多时辰前,曾出现在五名军兵脸上的奇怪神情,这会儿正重现在陆怀楠脸上。他简直惊疑无比,不敢置信!分明每个月初一、十五都按时拈香祭拜,怎麽接了东家位置两个月,却招惹来这一尊?
***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难得陆怀楠掌管两家酒楼以来万事顺利,而今好运似乎到了头。他大老板蹲在柜台後面,只探出半颗头,露出两只眼睛,紧盯着穿粗布蓝衫、还风情万种的轻佻美人看。
瞧,那饱满圆臀,那挽起袖子好工作的藕白臂膀,那喝招呼的娇脆嗓音,那对客人抛去的眉开眼笑……还有那偷看她而撞在一块儿的伙计!那光赏美女占着位子不点菜的无赖!那听说她是邵家虎字营骁卫,特地来关切的京畿府尹!
他开店做生意,照规矩清楚算帐,招谁惹谁了?为什麽朝廷发饷慢,消息传到天子耳里去,牵扯负责军队饷银的四王爷受圣上责备,吩咐严查严办,回头又闹到他这儿来?追根究柢,都是那女人惹事--
「嗯?哎唷,背好痒。」陶恩静手伸到後头抓背,微皱眉的困扰模样也可爱得紧。她看见临窗第四桌客人招手,忙迎了过去。「这位爷需要什麽吗?」
京畿府尹苦笑。
「麻烦陶骁卫再给我来壶江湎春茶。」
「噫,好咧,您稍待。」她巧笑倩兮,扭腰转过身子,盈盈款款到茶具间准备,没一会儿就端出来,俐落能干。「客官,您的茶,当心烫口。」
「多谢。」府尹道,趁她还没被叫走,赶忙说两句:「您当真还要做伙计?四王爷拨来银子,阳凤酒楼老板也说好一笔勾销--」
「噫,那头有人叫我啦,您还有什麽吩咐吗?」她看见七桌招手罗。
「陶骁卫,您就饶了大夥儿吧。四王爷吩咐您在此一天,我就得天天来呀!征北军的有功将领没钱吃饭,沦落在酒楼干活儿,已经激起民怨,都说朝廷赏罚不彰,没爱才惜才,但这麽大笔款项拨下来,本来就耗时间……」
「我知道,大人们忙嘛,又层层把守,自是要十天半个月的,我趁这期间捞外水,没碍着谁呀!您甭费心照顾我,哪里来哪里去--哎唷,来啦!」她把抹布甩到肘上,熟络地去七桌点菜。
府尹摇头,无奈之下喝完茶,到柜台结帐。
「大人,她肯走了吗?」陆怀楠急站起身,焦躁地问。
「哪这麽容易。邵家出来的将领里,她率兵杀敌的功夫一流,出了名的难缠,据说守关的时候,八方不动,万夫莫敌啊。」
「大人!请大人想想办法。这半个月来,我两家酒楼的生意一落千丈,街坊邻居纷纷奚落,臭骂我陆怀楠是个死爱钱的尖嘴猴腮二世祖。我受尽苦楚啊。」
府尹哀伤地望着他。「唉,你也是个不好过的呀。我明天再来,看看她是否改主意吧,可依我看是很难。」摇头走人。
「大人!大人!」陆怀楠欲哭无泪,真正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是啥滋味。
「唷,老板躲在这呀?我才想今儿还没看见您呢。」陶恩静笑嘻嘻凑到柜台後,与他一同倚在柜台桌上,看着离去的府尹背影。「您如此叨念顾大人,他一定会深受感动,天天来的。」
陆怀楠瞪她。「我瞧是身受其苦,万般不得已。」
「哈哈!」她好开怀,畅朗无比。「真逗!我瞧着顾大人挺好的呀,高官多俸,百姓爱戴,地位名望都有啦。」
陆怀楠颊肉又抖了两下,巍巍指着她。
「我决定了,我要辞退你,你明天不许来了!」
陶恩静杏眸眨呀眨,呆呆望他,芝容纯丽,透着一股质朴憨气,漂亮地咧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