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听见你提早回来,老早躲起来了。」
「太保呢?」
太师闻言,一双凤目微动。「也躲起来了吧。说不定正一起在拟另一道旨呢。」
「那我最好快一点找到他。」娄欢说着,便转往御花园深处走去,回头望着太师,他挑眉问:「一起找?」
「不,你忙你的,我忙我的。」贵为太师的男子冷淡地拒绝。
「也好,我们各自忙吧。」娄欢拱手道,随即转身离开,各自忙去。
那确实是娄欢的错。他身为帝师,当今帝王可说是由他一手提携长大的,他的许多观念,来自于他的教导。
只是当年幼主即位,为了保住这年幼的国君,便已经费了太多的气力,以致于,没有注意到这位君王的某些性情……
身兼宰相与帝王太傅之职,让他得以在皇宫中自由来去。在他人眼中看来,他权倾一时,唯有娄欢自知这权力背后所代表的意义与代价。
凭借着对少帝的了解,他步行穿过御苑,来到他年幼时居住的东宫。
国君尚未大婚,目前东宫无主,只有宫人在此整理环境,见到娄欢,纷纷屈膝行礼,正要问候,娄欢摇头示意宫人们噤声,随即自行走进书房里。
书房静悄无人,窗扉朝外推开,吹进略带凉意的春风。
娄欢走到窗边,倚窗望着外头的景致道:「日子过得真快呢,转眼间,残雪都融了,是春日了。」
躲在窗口下方、吃着糖渍蜜枣的金袍少年蓦地仰头一看,怔住。
「慢慢吃,别噎到了。」娄欢提醒。
少年猛然吞下嘴里的蜜枣,双手黏乎乎,一时间找不到擦手的东西,只好往衣袖抹去--
「拿去用吧。」娄欢从衣带里翻出一方洁净的汗巾递给少年。
少年扯了扯嘴角,抹净手上的糖渍,原本有些心虚的表情在下一瞬间已转为镇定。「太傅,你提早回来了。如何?京川的治水工程一切都还顺利吧?」
许多年前,他曾是太子少傅,而今尽管娄欢已是一国宰相,却仍身兼太傅之职。他当帝王的老师比当宰相更有资历。
「有冬官长亲自监督工程,自然是顺利的。」他瞅着少年,很清楚他之所以命他出城监督工程,不过是想图个清闲。没人在他耳边进言督促,日子当然快活。
「嘿。」少年摸摸鼻子,很清楚他的所作所为,这男人心底都明白;而男人也不过是顺着他的意,偶尔纵容他罢了。「你沿路走来,见到太保没有?」
早先他们正在玩捉迷藏呢,只是他躲了半天,也不见太保过来找他。明明,他没躲藏得很隐密啊,稍微了解他的人,比方说,太傅,都知道该往哪里找他的。瞧,此刻他不正被逮个正着?
捕捉到娄欢面具下的眸光透出些许笑意,少年已经懊恼地想到:「啊,该不会……又骗我!」说要陪他玩,自己却反而躲起来睡觉偷懒,好个太保!
娄欢只是一笑,伸出手递到窗口道:「进来吧,陛下,我们君臣谈一谈。」
少年瞪着娄欢那男性化的手,一瞬间很想逃走,但,要逃到哪里去?这是他的国家,除非越过边界,否则不论走到哪里,他都是这皇朝的帝王,他能逃去哪里?
阳光下,少年的发色偏棕带金,一对眼眸灿烂如星。
颇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将手放在他的宰相手中,攀上窗台,跳进他躲也躲不开的处境。「说吧,大臣们又跟你说了我什么事?」
娄欢眯眼微笑道:「臣听说陛下日前下了三道圣旨。」
「是这件事啊。」少年露出百般无聊的表情。「太傅。」他突然唤道。
「臣在。」
「我是帝王吗?」他诘问。
「陛下当然是帝王。」
「一个帝王没有权力下旨诏令群臣吗?」他又诘问。
「当然有。」
「那么,这三道圣旨,哪里错了?」少年挑起眉眼,俊丽如春天的桃花。
娄欢微微一哂时,牵动了面具底下那线条分明的唇瓣。他当然认得这个少年想要转移焦点时的表情。「下旨诏令,确实是帝王的权柄,但是--」
一听到「但是」这两个字,少年便知道接下来是一连串的训话。他赶紧打断娄欢的话,插嘴道:「既然如此,朕以为,本朝的官服太严肃、征兵太严苛、朝议太繁琐,朕有意改革国政,为皇朝建立一番新气象,有何不可?」特别强调他天子的身份,说得好理直气壮啊,心底直想给自己鼓掌叫好。
娄欢面具下的目光淡定地凝视了少年好半晌,随即凝眸笑道:「臣毕竟教得还不错,不是吗?能教出陛下如此敏捷的反应、如此机智的说词、如此有条理的分析……」短暂的沉吟,有技巧地,让那沉默发酵。
直至少年两耳染上薄红。「如果你是意图让朕羞愧--」
「臣不敢。」
哪里不敢了。认识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娄欢从来没有「不敢」的事。
少年瞅他一眼。「你要知道,太傅。朕有今天,这都是你的错。」既然他的所作所为不被太傅赞同,干脆把责任都推到他身上。
「臣,确实知错。」娄欢坦承自己的错误。他知道,是他把这个年幼即位的君王教导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所以,倘若这一国之君有任何的差错,那么一切罪咎都在他,他不会推卸责任;而既然错在于他,他就有必要修正。
不太愿意承认自己的作为替群臣带来困扰--更或者,还有一点乐于见到那样小小的纷乱。收摄起眼底的小小得意,刻意对上太傅一向洞悉如炬的目光,他克制着嘴角的隐隐抽动,问道:「太傅,在你眼中,朕是个昏君吗?」
他必定是纵容他的,否则怎会放任这小小的伎俩在他眼底施展?娄欢以他一贯的温和微笑回答道:「不是。还不是。」
「喔。」不觉得后面那三个字有点多余?这人就不能用肯定一点的语气来回答如此简单的一个问题吗?不甘心,继续挖陷阱。
少年又问:「那,太傅,在你眼中,朕该是个明君喽?」
太傅仍然温温地笑着。「还不是;但,有可能。」
会不会太过模棱两可啦?少年端起帝王的架子,竖起双眉。
「那是什么意思?难道朕经营皇朝十年,这国家还不够繁华富庶?」他已经很努力了,不是吗?
娄欢只是微笑。「确实,这十年来海内升平,边境无事,百姓生活安定,可还称不上是盛世,仍有待努力。陛下能不能成为明君,也得看往后二十年,乃至三十年、四十年的成果才能论定。」
「你好大胆,娄欢!」竟敢说出这么不中听的话。想到要被绑在皇位上二十年,乃至三、四十年……漫长的日子怎可以不培养一点嗜好?还怪他乱下圣旨!
「臣一向直言,陛下不也是知道的吗?」
是没错,而他也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可仔细一瞧,瞧瞧他……
「太傅……」少年眯起眼,像是突然发现什么似地,瞪着娄欢的鬓边。「你的黑发里有银丝了。你打算陪朕再操劳几年?」
倘若没有这个男人,倘若不是他……幼主即位的他,今天可还有命站在这里,耍弄些小小的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