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皱眉思索,他半晌才恍然,“那个死于战乱的宁雅公主啊!居然还没到这里吗?算了,这件差事你不用做了,你也做不了,去给本王把锺浩叫来。”
锺浩,如今的护法使者,听召来到殿前。
“陛下何事吩咐?”
秦广王食指轻点,置于殿前的照世镜亮了起来,镜面由模糊而渐渐清晰,波纹中慢慢显出一个女子的面貌身影。她正徘徊在冥河岸边,注视着河水出神,眉宇间幽怨哀愁,神色憔悴苍白。
锺浩的心猛然跳了一下,这名女子的面貌莫名令他觉得激动。
“你可认得她?”秦广王不动声色地问。
想了又想,锺浩摇头,“回禀陛下,不认得。”即使那种激动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但不认识就是不认识。
“不认得也没关系,”秦广王若无其事地说,“她本是大燕皇朝末代公主,死于战乱,魂魄来到幽冥已有百余年,却始终不肯过奈何桥,当然也就无法轮回转生……”
随着秦广王的娓娓述说,锺浩心跳越发激烈,却也更令他不解。他成为陛下的护法使者已有百余年,虽未成神,却也早已断绝七情六欲,今日竟不知为何对这个陌生女子起了一丝怜念,彷佛曾经与她有过什么牵连似的……
“……你去把她带来本王面前吧!”
“我?”锺浩一怔,回过神来,“陛下,冥府游魂一向自有鬼差专责拘禁,我……”越权行事,不太好吧?
“拘禁?”秦广王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玉露,微微一笑,“所谓孤魂野鬼,即是不肯遵我幽冥戒律过醧忘台饮孟婆汤。这些鬼魂多半是因为心愿未了,尚存侥幸与期望,但是在无休止的等待之后自然会绝望,心志松懈乃至化为乌有,那些魂魄自身已放弃执念,此时鬼差再去拘禁即可。可惜凡事自有例外,有些魂魄始终不肯放弃执念,心念太强,鬼差也无能收他。”
长久的执念……锺浩不禁再度看向照世镜中的那名女子临水垂泪、柔弱无助的姿态……她居然有坚持百年的执念,但到底是什么样的信念令她如此坚持呢?
他那如古井无波的心忽然起了波澜,很想知道,她究竟在坚持什么。
“遵法旨。”锺浩一躬身,“但不知末将应该怎么做?”他从未学过拘提鬼魂的术法,一向都是直接灭掉的。
“你只要找到她,直接带她来见本王就行了。”
这算什么?锺浩皱眉,“她若执意不肯呢?”忍不住又望向照世镜,此刻,那女子似乎察觉到什么,正侧首向后方看去。
秦广王抬了抬眼皮,“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锺浩手中拿的是神剑“斩鬼”,专灭幽冥鬼物。
“斩、斩鬼?”悚然一惊,他全身一震,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向高踞王座的秦广王。
生前忠勇过人的骠骑将军,死后为沉静从容的护法使者,饮过孟婆汤后,百年来锺浩首次失态,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
“本王也不希望这样。”秦广王若无其事地说,“然而幽冥自有法则,不要说区区孤魂,即便是本王也不可违逆。她滞留地府百年,这股怨愤与执念于己于世都无益处,若再不醒悟,也只有魂飞魄散一途。”
魂飞魄散这一瞬间,锺浩心头猛然剧痛,彷佛一件攸关生死的珍宝被硬生生挖走了……
但是,这实在没道理。他深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莫名的古怪感觉。
没关系,待他找到那女子,好言相劝她随同来至秦广王驾前,一旦化解了她的百年积怨,想必幽冥天子也不会太过难为她。
况且,抛去责任不说,他倒真是很佩服这名孤魂,竟能坚守一个信念百年。
“末将谨遵法旨。”
秦广王满意地点头。如此一来,锺浩去见过周婉倩,冤仇自解,那公主想必也该死心,毕竟锺浩早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之后她就会乖乖去喝孟婆汤投胎转世……啧,这女人实在麻烦!
就在此时,照世镜突然起了波纹,秦广王和锺浩不约而同看向镜中,但见一阵凌乱之后,镜子紧接着显现出另一番景象—
一男一女,女子仍是周婉倩,另一个却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和尚,面相端正,眉心更有一点米粒大小的朱砂痣,隐约有神光流转。
周婉倩不知与那和尚说了些什么,面现喜色。
锺浩疑惑地想,这和尚看来不大像孤魂游魄啊。
照世镜猛然一阵明灭,景象倏地消失。
秦广王惊怒而起,面色沉郁,厉声喝道:“居然有生魂闯入幽冥巡查鬼卒,速速将其擒拿!”
同一时刻,冥河岸边。
“你……不是鬼?”周婉倩看见这个陌生人的时候,好奇大过紧张。
停留冥界百余年,见到的不是阴气森森的鬼差便是苍白凄惨的魂魄,而这人身上不但一点阴寒之气都没有,还神色安详,周身更缭绕着一层淡淡的白光,在这鬼域真如煦阳一般。若非他年纪实在太轻,她简直都要怀疑是哪位高僧前来度化自己了。
所以,当和尚直直地向她走来时,她竟忘了要像以往一样躲避,反倒开口问了一句。
和尚摇头,年轻的脸上还带着一丝稚气,“贫僧是来找人的。”声音很低,语意却极坚决。
找人周婉倩大为震动。这和尚也同自己一样,有一定要找到的人、有一定要完成的心愿吗?
他看向滚滚冥河,脸上显现出犹疑的神色。周婉倩对他大生好感,轻轻道:“若不经过醧忘台与奈何桥,没有鬼魂可以渡过冥河,你要找的那人……想必是在冥河那一边吧。”
此时远方突然传来凄厉的尖啸,两人都吓了一跳。
周婉倩有些惶恐,“这是鬼差的声音!我们得快些躲起来。”
和尚回过神,脸现难色,“不知怎样才能避开他们?”
周婉倩迟疑了一下,“只能离得越远越好!除了冥河是连鬼差也不能涉足之处,其它地方他们都会一一巡视。”
只有具大法力的神使方可身入冥河而不溺,其它鬼魂一旦坠入,将永不浮起,再难超生!
即使周婉倩百年来都在与鬼差捉迷藏,从未真正深入冥界,可这点禁忌她还是懂的。看到那么多坠河的鬼魂惨叫着沉没,傻子也知道危险了。
“多谢女施主告知。”年轻和尚望向冥河,瞬间下了决心。他整整衣袍,正待行动,却见那女子魂魄神情担忧地看着自己,心念动间,问道:“女施主可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周婉倩听他这一问,心头痛楚又起,“我也要找一个人。”她幽幽地说,“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也不知道要怎么找,只能日日在这里徘徊……但愿上天垂怜,能让我再遇到他。”
年轻和尚“哦”了一声,低念佛号,“既然这样,女施主何不修炼自身,若有些许法力,或可达成心愿。”相遇即是有缘,他于情于理都该帮她一把。
周婉倩紧蹙蛾眉,苦恼地道:“要怎么修炼呢?我只是一个孤魂而已。”
年轻和尚双手合十,面色庄严,轻声念诵道:“皇皇上天,照临下土,集地之灵,降甘风雨,各得其所,庶物群生,既安且宁,莫不茂盛。”天地之道,便是修行法门,且看她有没有这个机缘了。念毕,右手持大金刚轮印,左手无名指在她额顶微微一点。
周婉倩虽一心要见锺浩,执念难消,却是十分聪明灵透之人,当下恍然大悟,“多谢大师!咦,您……您要进入冥河?”
年轻和尚微一点头,“贫僧自有道理,女施主你快离去吧,免得被鬼差所拘。”
见他一副镇定从容,周婉倩不禁又多信了几分。见和尚提衣步入冥河,她忍不住问道:“大师……您怎么称呼?”
他身形已大半没入冥河。“贫僧德缘。”没顶之前,声音悠悠传来。
德缘?周婉倩牢牢记住这个名字。此刻尖啸更近,鬼差就快来了,她不敢再停留,急急离去。
秦广王面色凝重地吩咐锺浩,“找那女子的事暂且搁下,你传令所有鬼差与你一起全力寻找方才照世镜中出现的和尚!生灵居然闯入阴间,若不阻截,幽冥必将兴起大祸!”
“是!”锺浩答应一声,同时暗暗思忖,待找到那和尚之后便立即前去寻她,片刻之间,应该不会有何差池。
然而,冥河之水遮住了德缘的所有气息,鬼差护法皆一无所获。
且天意弄人,德缘为救沦落于地狱中的亡妻,竟不惜打开幽冥之门,地狱恶鬼蜂拥而出,人间从此陷入浩劫!
躲着鬼差的周婉倩身不由己,懵懵懂懂间被夹在群鬼之中,出了地府,再入阳世。锺浩无论再怎样寻找,却始终未能见到照世镜中的那名女子。
两人再度错过。
大熙皇朝永兴十年二月,西北边塞。
嗖!
“大将军!”
随着一道利箭破风之声,惊呼声四下响起。
武卫明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向胸口处,一支箭矢钻过胸甲的缝隙直插入身体,鲜血外渗,疼痛袭来。
怎么可能
他年岁虽轻,却已是沙场宿将,在大小争战中他无不身先士卒,却从未受过任何伤,运气之好,比他的赫赫战功还要闻名朝野。
然而,在这一场战事的最终时刻,他居然被一支不知从哪儿飞来的冷箭射中要害
武卫明恨恨地咬牙,挥开涌上来的亲兵,对身旁的伏威将军穆越冷静地吩咐道:“传我军令,按原计划追击敌军四十里,无论死活,务必不能让敌军首将逃回大漠!”
“是。”穆越应道,又急急说:“大将军,您先疗伤要紧!”
不要别人搀扶,武卫明强撑着从马上下来,军医一拥而上……
武卫明,十五岁起便随军出征,不但勇武过人,而且足智多谋、每攻必克。如今虽只二十三岁,却已受封佑武侯、羽林将军,备受皇帝宠信,是公认的青年将领第一人。
然而,武卫明能够成为传奇人物却有另外的原因。
自古战场就是鬼魂最多的地方,而他据说便拥有独一无二、不可思议的捉鬼之能!传闻中他能驱邪擒魔、神通广大加上不败战绩,以至于若不是武卫明自己严令禁止,恐怕各地百姓早已为他建生祠供香火。
而传言最为强有力的左证—他出征多次却从未受伤的事实—今日终于被打破了。
不过,武卫明果然是运势极强的人物,正中要害的箭矢虽然穿透盔甲伤及皮肉,流了不少血,却丝毫没有触到内腑。换作一般人早该魂归地府的伤,竟只在他左胸处留下了一道伤痕而已。
此役大胜,十日后,班师回朝。皇帝龙颜大悦,不但厚厚封赏有功将士,更将位于乐原的“沂园”赐予武卫明。
战事已毕,伤口也痊愈了,时不时便撞上的邪鬼似乎也识相地不来打扰,武卫明这几日是前所未有的清闲。
身为武将,若不逢战事,平常真没多少事好做,何况他不喜欢京城那些饮宴应酬之事,索性以尚需休养为由向皇上告假,去新得的园子查看,名正言顺地脱身。
乐原地处京郊西北,群山环列,除皇家园囿之外,还有着百余座大大小小的庄园。这一带原本是燕朝的夏宫所在,经历泰、永两朝,数度荒废又数度重整,时至大熙皇朝,旧日宫院早已破败不堪,躲过战火幸存下来的几座亭台楼阁,也早已沦为狐鼠出没的野宅。
皇帝赐予武卫明的沂园,原是燕朝皇室围猎时休息的行宫,自燕朝灭亡后,这里便一直荒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