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皇帝炯炯望着城楼下军马。“朕要你镇守北郡,永保卓豫北安。允许你在北郡就近招兵,辟地练兵,务必培养一支比此次镇北军要厉害的雄师。镇北军里的兵将,若有意愿随你的,你可以带去。”
永霖大惊失色,震颤地紧抓住她的手,强烈压抑。来迎军前,他压根没听过这消息!
邵庭思虑着,半晌道:“皇上还是不放心,担忧嗤人无法与卓豫久安?”
“嗤人所在遥远,此次便是因为京畿鞭长莫及,才让得野火漫烧,酿成苦果。朕思虑良久,派遣能人良将长久镇守,应是最好。”
“不行!”永霖大声喊出,激越炙烈,怒火熊熊,“皇上答应过邵庭什么?让她战赢便舍职回京,难道是玩笑?”
皇帝深深凝起眉头。“安王这是在指责朕出尔反尔,言如儿戏?”
永霖窒住,但从不断起伏的胸膛、抖动的肩膀,不难看出极为愤怒,薄唇动了两下没出声,最后还是冲口道:“皇上心知肚明!”
“哈哈!”皇帝失笑,温朗的面目不失严肃。“好个心知肚明!”
邵庭平心静气。“此事攸关多人,要做诸般打算,邵庭也需与祖父请教驻关镇守事宜,请皇上给邵庭时间。”
“喔?邵庭将军需要几日?”皇帝笑问。
邵庭被问住了。多少时间?她考虑得再多,还是避免不了一个人的问题。
“若皇上允许邵庭一个条件,邵庭马上就能准备前往北郡。”
“将军但说无妨。”
她看了急得快喷火的永霖一眼,拱拳屈膝,诚恳低头。
“请皇上允许安王随行。”
皇帝不悦地蹙眉,仿佛她多有不敬。
“邵庭将军清楚自己所言么?安王可是朕的皇七弟,你要他,无异是要朕的右手。”顿了一顿,威严道:“你不必担心,朕可替安王另置妻妾,留下你的正妻位子,准你每年归京十日。”
她依旧低头。“没有安王,邵庭不去北郡。”
“将军这是在胁迫朕吗?”
“邵庭不敢,但邵庭许诺过,若去战地,必与安王同行,生死同命。”
皇帝叹气,看着永霖悠悠缓道:“安王怎么说?”
永霖抿唇,撩袍屈膝,仰头不容置疑地确信道:“臣依然执着!”
“既是如此,皇上还要遣去的治地能人,不如就让安王去上任吧。维系卓豫与嗤人南北和平,有谁比安王适任?”二王爷瑞王帮衬道,依然最是爱护兄弟。
“臣也建议,将北郡一带划为安王封地,全权交由安王处置,将宪王调派回京。”四王爷拱袖道。
皇帝环视过去。“你们一个个帮忙说话,是收了安王什么好处?”
“皇上想错了,如此建议,是因为宪王实在是太没用,我们几个日夜难安,就怕北郡不守。”三王爷道,暗暗瞟了永霖一眼。
永霖会意过来,很快道:“臣恳请皇上下旨,将臣派往北郡!”
皇帝眸里遍布苍老之情,悠悠缓声:“安王能干有才,朕难舍……若去了北郡,要看到皇七弟,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皇上把邵庭将军调派北郡,安王爷要看到妻子,也不是那么容易呀!”丞相捻须笑语。“皇上何妨将心比心?”
“连相爷都说话了,安王好大的面子。”皇帝看看屈膝跪地的两人,又长长一叹。“都起来吧,你们……让朕想几天。”
邵庭点头,依言起身,却见永霖起身后面上迟疑不定,接着看迎军都没、心情。
回府后,永霖负手在厅堂里左走右定、右定左走,来来回回瞧得她要头晕。
“永霖。”她伸出手,要他过来。低头一瞅,他掌心全是冷汗。“娴雅睿智的安王爷,怎么因为这点事慌神?临事不惧,虽惊犹定,才是你呀。”
永霖趴伏在她膝上,脸上苦楚满布。“不行,我静不下来。我脑袋里千条办法,没有一条不触国法,除非皇上肯通融,否则我无法随你。”
她爱怜地抚着他面容。
他在朝堂上意气风发,在外邦官员面前机智刁钻,可一遇她的事情,便六神无主了。她的永霖,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却同时也是个小男孩儿。
“没事的,我有把握。”
“什么把握?”他苦苦一笑。“能七老八十了还回来见我吗?”
“你没听过么?”她巧笑,缓缓背念:“‘臣恳请将……’你没听过这道没写完的圣旨?”
“这是卓豫开国奇谈之一,相传帝君为感念邵家将帅建国有功,赏了一道空白的圣旨,任其书写。”
“是啊,听说曾曾曾曾祖父写了这四个字就停了,帝君应允他的要求,没让他浪费了这道旨。”
永霖双眸晶亮。
“这事属实?邵家真有圣旨?”
“嗯。”她勾起他的脸,俯下身亲吻。“我会要你跟我一起去。”
他闻言,被撩动得毛躁,探臂揽着她后颈,轻怜蜜爱,四片唇如胶似漆。
“祖父会肯你动用这么重要的东西么?”还是担心。
邵庭悬想,点点头。“大不了用邵家的法子,打一场,谁赢听谁的。”
他耸然一惊。“祖父虽然年纪大,但老当益壮,你怕是吃不了甜头。”
她又吻了吻香薄唇。“麻利一些就有胜算,祖父这几年腰不太好使。”
“你让我教坏了……”他微张唇,半晌后起身弯腰一捞,让她两腿离地,只能在他怀里。沉甸甸的重量压在胸前,依在臂膀上,才有这一切是真的踏实感。
而今,他不用再问,肯央商皇上带他去,便是把他放在心里,懂得考虑他。他向来一意孤行,庭儿让步迁就,在他以为自己攻城略地,大获全胜时,却发现失守的是自己,每片疆上都让她占据。
他的女将军,如斯英勇,如斯坚毅,如斯迟钝,如斯爱护他。
皇上旨向虽然不明,但永霖整顿心绪,一如往常,威风凌厉地上朝去。
邵庭一身鹅黄衫裙,外罩粉色滚毛边背心袄子,腿上披件毛毯,惬意地坐在软杨上,膝上放着一本永霖新弄来的外邦兵书,已译成卓豫文字。
永霖辰时三刻进来。
邵庭抬头,见他眉间有褶,神情抑郁不快。
永霖今日一身挺拔的紫色对襟窄袖朝袍,看起来轩昂威凛,掌中转着两颗明珠,不时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他脑中事太多,或者理头绪的时候,就会弄珠子。
她噙笑,淡如兰,裙摆的杏花压纹随她起身走动开出繁花。
她按住他手,取过两颗明珠放到几上,牵着他靠近了自己一些。
“什么事情不愉快?”她清澈的嗓音就事论事,比起温柔,平板得像块木头。偏偏他听了定心,就想对她倾吐。
永霖蹙着眉头,俊脸沉敛,直瞪着她,不平地恼:“今天早朝,皇上特地许库洛什来和你叙旧!那蛮子好大胆,皇上问他留在卓豫这阵子有何要求,他就要了这一项!”
“嗯,我答应过他,领他瞧瞧邵家军如何操练,你不欢迎?”
回答她的是一记“哼”声。永霖鼻子仰高,重重地表示不满。
“他现在住在留邸么?我让人去请,邀他明日下午到邵家练武场。”
“不准!”他脸色一凝,倨傲难挡,王爷派头十足。
“永霖不准什么呢?这是皇上旨意。”
对着她淡漠持理的模样,他知道她不在意库洛什放话抢婚,甚至发话要让他的妻子跟别人。只要邵庭嫁给他,就会一生恪守妇纲,他不用担心,但还是……很不悦。
“我不高兴那蛮子来,讨厌他老是冲着你笑。”
“草原子民天性爽朗,你再清楚不过,他应该是天天见谁都笑的。”
言下之意,库洛什的笑很廉价。“永霖,日后我驻守北郡,不可避免还要与他往来,你若老为此生气,我会挂心。”
“……知道了。”永霖顿觉心安。邵庭直心肠,过去对他不觉不察,眼下情放在他身上,对其他男人依旧不知闻问,任凭库洛什再积极也枉然。
翌日下午,邵庭换上窄袖棉袍,着裤装、穿靴绑腿,利落英气地领着库洛什到邵家练武场。
场上男儿约莫五百,散成五群,在几位师傅训练下或对练或打木桩踢腿。
另一边校场上,一百人分成两队,骑马持枪,各在头上绑了红蓝两色头巾,以对方领地旗子为目标,推派将领,夺旗者胜。
邵庭带他走绕一圈,不时解说,指着骑马士兵的绑腿。
“在腿上绑沙袋是邵家先祖发想出来的,寻常时候,让士兵们都绑着沙袋操练,无一例外。卓豫人体态较瘦矮,对战时身长与肌力比不过沧浪国与翼国的士兵,因此必须在现况下强健体魄,尽可能自保,再以轻巧凌厉取胜。”
库洛什点头。“这和你出兵时讲的一样,像老鹰一样快,像老鹰一样看准下手。所以你那时候来烧粮,我来不及阻止,攻喀喀也让他逃不阵。”
邵庭微笑。“这是我的优势。男人为将时容易躁进,掉以轻心,但是我够沉着,策兵前不疾不徐,按兵不动,反覆推敲谋画,便是最好的策兵方式。”
“你不怕我学起来?”
邵庭摇头。“你天性无法忍耐,再按兵不动,也会快我一步,破绽便是由此露出。来,带你看看邵家搜罗古今的战阵。”
她领他定过练武场边,来到藏书楼前石头乱布的空地。
邵家的楼宇院落以天罡地煞为名,楼房实用为主,没有亭台花园,处处却有散迭的阵石。
邵庭折了枝条,沿着其中一个石阵外围划。
“这叫虎尾阵。虎尾是老虎全身平衡用,这两堆石子,代表前方的两支军,像老虎的前脚,先行攻敌,待前行军渐显不支的时候,虎尾诱敌,假装支援,从侧边攻,待敌军转攻虎尾,压后的两支军再把敌军包围,如此便可里外夹攻。这个阵的绝妙在于虎尾攻哪个地方,而且必须用能久支的勇将领头。”
库洛什眼睛大亮,津津有味。“你不讲,我不知道。”
“嗯,初次来的人多以为邵家诡异,没事摆乱石。事实上有布置出来的,都是方便教兵练兵用的,更多的太多繁复,没地方布置,只能收在藏书楼里。”她微微一笑,许久没讲阵了,很有兴致。“来,我们再看,我对付喀喀的时候,用的是八方阵,这你已经知道了,但是这阵有个弱处,若支持来得太晚,容易反陷入敌营中被围困,幸好那时候李将军踩稳了点,让我们没后顾之忧。”
邵庭滔滔不绝,库洛什不时提问。
永霖傍晚来的,拜会过祖父母亲,便来寻她。只见这两名武痴一个神采奕奕、一个满面红光,听说已经谈论整个下午,还意犹未尽。
“使节真是尚武,哪儿不去,偏来卓豫的军家重地,是想刺探什么吗?”永霖笑吟吟,一脚踢起一块石头,不偏不倚落到手心上,小露一手,笑着递给库洛什。“使节若想多听,不如来找本王,邵家诸多布置全在本王脑子里,不用看枯燥的石头也能说给你听。”
库洛什抛开石子,不理会永霖挑衅举动,朝邵庭咧嘴笑,露出白牙。
“我喜欢听邵庭讲话,而且,石头比你好。”
“是么?”永霖笑,握拳的指甲快掐进掌心里,面上忍让。
“往后到北郡,让永霖讲给你听吧。”邵庭道。“他年少时曾在邵家住过一个月,短时间内就通透战阵,还能三阵并用,祖父与他弈棋也从未赢过,可说是卓豫最厉害的军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