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只有她,对他的恶作剧很少多看一眼,对他刻意的挑衅也一副若无事然,总是很礼貌也很疏离地唤他“高先生”,偶尔有些恼了才会摆出老师的架子,喊他“高同学”。
她像北极的冰山,难以融化。
班上每个同学都看出他对她有别样心思了,只有她,丝毫不为所动。
“高风啊,荆老师好像都不理你,怎么办?”
这天下课后,几个年纪长他不少的婆婆妈妈围着他,关怀地戏觑。
他重重叹气,一摊双手,表示无可奈何。
大家都笑了,其中一个中年妇女同情地拍拍他的肩。“加油吧!俗话说有志着事竟成,我看你条件也不错,总有一天荆老师会被你打动的。”
“真的吗?”他可不敢如此有把握。
“真的,你没发现吗?荆老师开始会跟你回嘴了。”
“有吗?”
“有啊!以前她上课都不苟言笑的,最近渐渐会笑了,都是被你逗的,你不晓得吗?”
真的有吗?高晋风深思地揉捏下巴。他怎么觉得自己只有遭白眼的分?她真的有因他而笑吗?
“高同学!”一道清雅的嗓音扬起。
瞧,她又要骂他了。
在婆婆妈妈好笑的注目下,高晋风顺从地走向善雅。
“这是怎么回事?”她指着桌上一个奇形怪状的玻璃,像是一个心形的玻璃条,却是做得歪七扭八,不仔细看根本认不出来是个心。
他嘻笑着说:“这是我送给老师的。”
她瞪他。
“你看不出来是什么吗?虽然做得很丑啦。”
“这是‘奥图曲线’吗?”
“奥图曲线?”他愣住。那是什么?
“芬兰有个建筑师阿瓦•奥图曾以芬兰湖泊的形状发想,设计出经典的‘芬兰传奇湖泊花瓶’系列,那样的形状被称为‘奥图曲线’。”她一本正经地解释。
“我看你这玻璃条弯弯曲曲的,倒有点奥图曲线的味道。”
这是在取笑他吧?他恍然大悟,望着她似笑非笑的容颜,有些糗。
她明明看出那是一颗心,却不上他的钩,反过来戏谴他。
但她这般的戏谴一点都不伤人,反而有种温暖的幽默。
真是个奇特的女人,就连嘲弄一个人,都如此优雅有格调。
想着,高晋风不禁爆出朗笑,笑得善雅有些无所适从,怪异地望他。
他笑了好一会儿,费了好大劲才止住,凝视她的眼神温暖如春阳。“老师,我请你吃饭。”
这不是他第一次请她吃饭了。
自从开始上课后,他三天两头便嚷着要请她吃饭喝咖啡,理由都是为了新书,必须进行采访取材。
起初,她还傻傻地赴约,巨细靡遗地把自己知晓的关于玻璃工艺的一切与他分享,渐渐地,她也察觉他醉翁之意并不在酒。
但他每一次邀约,她依然会同意,而当他问着那些光怪陆离的采访问题时,她依然会煞有其事地回答。
为什么呢?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善雅曾好几度扪心自问,但她找不到任何理由,或者该说,她惧于探索自己的内心深处。
她只是一次又一次接受他的邀约,与他聊着不着边际的话题。
可今天,她必须拒绝……
“对不起,我晚上有约了。”
“跟你那位高中同学吗?”他追问。
他指承欢?她摇头。“不是,是……别人。”
别人?高晋风盯视善雅略显犹疑的神情,脑海倏地灵光一现。
是他哥!她今晚恐怕是要跟大哥约会。
胸海霎时翻腾,他忍住异样的情绪,表面不以为意地咧嘴笑道:“那好吧,既然你已经有约,也只好改天了。”
高晋风装作无所谓。
但其实,他可在乎了,离开教室后,他马上拨手机给兄长。
“哥,是我。
“什么事?”
“你晚上有空吗?”
“今天吗?我跟善雅约好一起吃晚餐。”
果然!
他闭闭眸,强笑道:“你要跟未来大嫂约会吗?那正好,我也一起去吧!”
“你要来?”高晋安对他的提议喜出望外。“那太好了,我早就想介绍你们认识了。”
“你们约哪间餐厅?”他问。
高晋安告诉他餐厅地址以及约会时间,他在心里记下。“知道了,待会儿见吧。”
挂电话后,高晋风一秒也没浪费,跳上停在附近的座车,风驰电挈,不到十分钟便抵达餐厅。
他在餐厅门外守候,半小时后,一辆计程车停下,善雅优雅地下车,她穿着一件飘逸的洋装,腰系藤编的宽皮带,搭针织小外套,秀发盈盈垂落,在夜色里泛着美丽的光泽。
她很漂亮。
太漂亮了。
高晋风酸涩地磨牙,看来她并不排斥与大哥约会,还为此精心打扮,大哥见到,想必也会惊艳吧……
才这么想,高晋安也随后开车到了,两人刚巧在餐厅门口碰头,打招呼后相偕进去。
高晋风在门外读秒,足足耐着性子熬了两分钟,才跟着进餐厅,视线锐利地扫过室内。这间餐厅很重隐私,餐桌与餐桌之间隔着不透明的毛玻璃墙,做成半开放式的包厢。他确定大哥与善雅坐在某张靠窗的餐桌后,刻意要服务生安排自己坐在与他们隔着一道玻璃墙的那张餐桌。
他也无心用餐,只要了杯黑咖啡,后脑勺抵着玻璃墙,努力想听清另一头两人的谈话。
他这个大哥与善雅都是性格自制的人,讲话声音低低的,他屏气凝神,好不容易才听见一些片段。
一开始,仿佛是大哥跟她解释今晚要介绍弟弟与她认识,他听不清她的反应,约莫只是点头应好吧。
跟着,是一番礼貌的彼此问候,一个说自己今天去拜访了几个重要客户,一个说自己刚刚为学生上完课。
接下来,有短暂的沉寂,高晋风以为自己耳朵塞住了,正准备掏耳朵时,大哥低沉的声音总算又扬起。
他仔细辨认交谈的内容,好半晌抓到端倪,不禁目瞪口呆。
这两人竟然是在聊天气!说什么前几天都是阴雨绵绵,今天终于放晴,温度也回升,真不错……
老天爷!是有没有这么无聊啊这两个?
高晋风翻白眼。
如果这就是两人婚前约会时谈的话题,他可以想见婚后他们会过着多么平淡无趣的生活。
他端起咖啡啜饮,品味那纯粹的苦涩,想着善雅的个性已经够矜持了,再加上一个同样很矜持的大哥,她结婚以后还能呼吸吗?他不希望看她整天窝在工作室里,孤独地吹玻璃。
她领受过情爱的滋味吗?知道人生还有很多不同的选择吗?她真能忍受与一个不相爱的男人白头到老?
那样的她,会活得快乐吗?会幸福吗?能开怀地笑吗?
他想看她笑,想看她拿他没辙时,抛给他那没好气的一眼,不论温柔或气恼,当她有表情的时候,比任何他见过的女人都美。
他好奇她还有那些深深隐藏的表情,如果可以,他好想一一挖掘……
一念及此,高晋风蓦地下定决心,起身走向洗手间,躲在一扇屏风后拨打手机,对方一接起电话,他立刻装出惊慌失措的声调。
“哥,糟了!我这边出事了!”
“出什么事?”
“电话里没法说清楚,总之你快来救我!”
“到底什么事?晋风,你说清楚,我现在跟善雅在一起——”
“帮我跟未来大嫂说声抱歉,可是我现在真的需要你,哥,你不会丢下自己凄凉无助的弟弟不管吧?”
高晋安叹气。“真是拿你没办法。说吧,你在哪儿?我马上过去。”
他走了。
望着对面空荡荡的座位,善雅不得不承认自己松了一口气。
老实说,面对高晋安时,她总觉得不甚自在。虽说他的确是个谦谦有礼的君子,但每回与他相见,见他挖空心思找话题,她都不免替他尴尬。
看得出来他不想冷落她,但有时候,她倒宁愿两人沉默相对就好。
无声胜有声,也是一种理想境界,但或许不该是一对论及婚嫁的男女该有的境界吧!
善雅自嘲地叹息,眼看约会对象都匆匆闪人了,自己单独留下来用餐也没什么意思,正想离开,一道娇甜的嗓音忽地在她身旁响起。
“善雅,好久不见了。”
她抬头,迎面望向一个打扮大胆且时髦的女子,正对她嫣然笑着。
“英秀?”她浅浅微笑。
“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阎英秀在她对面坐下。“我跟男朋友来吃饭,刚刚远远地看到你,就想说来跟你打声招呼。刚刚跟你在一起的男人是谁?”
“是我……未婚夫。”
“喔,对,我听说了。我爸说,你家打算跟飞鹰集团的高家联姻,你未婚夫就是高家的长子高晋安对吧?”
“嗯。”她点头。
“这样好吗?”阎英秀意味深长地望着她。“是那个高家耶!”
“什么意思?”她不解。
“你也知道飞鹰集团是做什么起家的,那个高董事长以前是做黑手的,只有小学毕业,听说他那个老婆还曾经在酒家陪酒,高家坦白说就是暴发户而已,高晋安本人是长得挺帅的啦,不过听说个性很闷。”阎英秀尖酸地数落着别人家的闲事,还一副振振有词的姿态。“我说善雅,会不会委屈你了啊?你们家怎能答应将你嫁到那种家庭?就算是为了救公司也不应该——”
“别说了。”善雅轻声打断她。
“你别怪我说话难听,善雅,我们从小就认识,两家也算是世交,我可是为你好喔!”阎英秀高调地澄清。
善雅微微地笑,笑意却清冷。“高家没什么不好的。高爸爸白手起家,虽然生长在艰困的环境,却从来才放弃,他有今天全是因为他努力付出,高妈妈相夫教子,在丈夫不在的时候,独自撑起整个家,我也很尊敬她。还有晋安,他是很优秀的,否则这些年来也不会把飞鹰集团经营得有声有色。如果你说他个性闷是因为他这个人比较沉默寡言,那我反倒觉得这不是坏事,与其开口说些废话,不如字字珠玑,这样还比较值得人尊重,你说对吗?”
这番话说来不疾不徐、不卑不亢,温和中却也隐约透着讽刺,尤其最后一句富有强烈暗示,问得阎英秀哑口无言,脸色忽青忽白,极是难看。
躲在一旁的高晋风听见了,几乎忍不住出声喝采,看着善雅的眼神有几分讶异,却有更多藏不住的温情。
这女人真的是他认识的那个荆善雅吗?没想到她也有如此犀利的一面,当面泼那个傲慢女人一盆冷水。
那冷水泼得那个骄纵富家女颜面无光,却令他心头一阵温暖。
纵然他远离台湾多年,但他很清楚上流社会的社交圈是怎么看待他们高家的,他们是暴发户,他爸爸是不学无术的莽夫,妈妈是下贱的酒家女。
他原以为,自认为书香世家的荆家人或许也会对他们心存一丝轻蔑,尤其他们等于是用金钱买到这桩婚姻。
但至少善雅本人并未那么想,在面对外人讥嘲的时候,她维护了高家人的尊严。
难怪大哥会说她是个真正的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