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说什么?他开除你?!”
当天晚上,开馨约方喜悦出来,两人找了一间热炒店,叫了一大桌菜,她啤酒一杯接一杯,诉苦诉不完。
“对,他开除了我。”
“为什么?”
“他说,他不喜欢跟笨蛋一起工作。”
“什么?!”方喜悦失声。
看着好姐妹震惊的模样,开馨稍稍觉得安慰,至少这世间不是只有她一人感到晴天霹雳,至
少还有个朋友站在她这一边。
“该死的那个徐东毅怎么回事?他有病吗?”方喜悦愤而拍桌。
开馨则是用力拍拍手。“没错!我也想这么问,他是不是有病?之前还动不动约我吃饭,问东问西,好像一副对我多有兴趣的样子,还以为他要追我,结果呢?居然炒我鱿鱼!难道他之前都是在戏弄我吗?只是因为好玩才跟我约会吗?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嘛!”
什么意思?方喜悦蹙眉深思,乎的灵光乍现。“开馨,你跟那家伙约会时都聊些什么?”
“很多啊。”
“比如呢?”
“比如我为什么要进出版社工作?我喜欢哪个作家、哪些作品?还有公司每个同事都是什么样的人,负责哪些作家......”说着说着,开馨脸色逐渐刷白。
方喜悦神情凝重。
开馨惊骇的瞠眸。“该不会......”
方喜悦严肃的点头。“嗯,我猜是那样。”
开馨怔然,心海掀起惊涛骇浪,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良久良久,她终于迸出痛骂。“那个可恶的男人!他是在利用我吗?一直在利用我?他约我吃饭,不是因为对我有兴趣,只是想从我口中套出其他同事的情报?!”
“他太可恶了。”方喜悦跟着骂。
“岂止可恶?他简直是......”开馨努力从贫乏的词库中搜寻比较严厉的用词。“他是魔鬼!恶魔!”
魔鬼?恶魔?这就是她骂人的极限了吗?
方喜悦暗暗叹息。这傻女孩就是太单纯,才会被那个心机奸险的男人耍的团团转,不过她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
“对不起,开馨,我居然还多多鼓励你跟他约会,我也是笨蛋一枚。”她痛斥自己。
“不是你的问题,喜悦,是那个人......太卑鄙了。”开馨郁闷的咬唇,一片真心遭到践踏,她好想哭,又好生气。
“现在怎么办?”方喜悦同情的望她。“要不我们一起找工作......”
“谁说要找工作了?”开馨反驳。“我才不会辞职呢。”
“嘎?”方喜悦愣住。“可是那家伙不是当众说要开除你?”
“他开除他的,我可没答应要走。”开馨冷哼,一脸想找人拼命的倔强表情。“我熬了两年,好不容易熬成正式员工,谁都别想赶我走!”
方喜悦怔望她。“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做?”
开馨立刻回答,满满的倒一杯酒,豪气的一饮而尽,宛如饮下满满的勇气——
“我决定跟他抗争到底!”
早上十点,徐东毅才刚踏进办公室,一道娇小纤细的倩影便朝他飚过来,站定他面前,个子小小,昂首看他的气势倒是很强硬。
“郑开馨,我不是说从今天开始,你不用来上班了吗?”
“我有事跟总编辑说。”她定定的直视他,口齿清晰,高扬的嗓音吸引办公室内所有的视线。
编辑部上上下下,男的女的,老的年轻的,都悄悄放下手边事物,旁观者一幕。
“什么事?如果是要资遣费的话,我已经请会计部开支票给你——”
“支票在这里。”开馨打断他,举手扬了扬支票,然后当着他的面,刷的撕成两半。
旁观众人惊讶的抽气,徐东毅剑眉一挑。
“你不能开除我。”她呛声。“我在这边不工作两年多了,前阵子社长才升我当正式员工,我是编辑,手上还负责好几个作者,你不能随随便便就赶我走!”
对她郑重的宣言,他只是撇嘴,懒洋洋的似笑非笑。“我说过了,我不喜欢笨蛋员工。”
又骂她笨蛋!
开馨气极。“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徐总编辑,只要你说一声,我一定会改进,请你给我机会!”
“一个连催稿都不会的编辑,要我怎么给你机会?郑开馨小姐,你说你手上带了好几个作者,但那些作者有把你当回事吗?”
“你......什么意思?”
“忘了吗?”他刻意倾身上前,在她耳畔低语。“大前天晚上我们吃饭时,你不是接到一通作者的电话吗?他说他生病了不能交稿?’
“那有什么问题?”她不解。“他是生病了啊。”
徐东毅翻白眼,挺直身子,状若无奈的一摊双手。“所以我说,我不喜欢跟笨蛋一起工作啊”。
“你的意思是那个作者说他说他生病不能交稿,我选择相信他,所以我就是笨蛋吗?”开馨愤慨。“号,就算他不是真的生病好了,作者是人,不是机器,当他们没有灵感创作的时候,我怎能逼他们?”
徐东毅闻言,冷笑。“想象一下,如果你在工厂工作,没FU,可以说怠工就怠工吗?不能准时交货,对客户怎么交代?”
“作者跟工人怎么能一样?”她怒斥。
“在我眼里,这是一样的。”他眼神冰冷,话说的绝情。“一个没有生产力的作者,不能称为专业作者,想耍小姐少爷脾气,去写部落格好了,去享受那些网友的追捧,要在商业市场上生存,就得定期交出像样的作品来!”
这人怎么能如此冷血?
开馨简直快气炸了,真恨自己之前怎会一度傻到为他心动。在他眼里,作者跟员工都只是帮公司赚钱的机器而已吧?他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死活。
没错,这人就是个恶魔。
但她不能输给这样的恶魔,她辛辛苦苦熬成正式编辑,不是为了让一个自以为是的男人肆意侮辱的,她要证明自己能够成为一个够格的编辑。
“我知道了,只要我能催出连载的稿子,你就会承认我的工作能力吧?”她下战书。
他眯眼,似是在考虑要不要接。
“你怕我真的拿到稿子?怕我没你想象中那么笨?”她故意激他。
他微微一笑,也不知是真让她给激到了,还是觉得试着对他使用激将法的她可爱得很好玩。
他耸耸肩。“通常我不喜欢浪费时间的,不过你既然以为自己能做到,我就当日行一善,给你一次机会吧!”
“真的吗?”开馨眼神一亮。“那我马上就去找作者催稿。”说着,她转身就要走。
“等等。”徐东毅慢条斯理的唤。“你以为自己要去找哪一个作者?”
她愣了愣,回头。“不就是生病发烧的那一个吗?”
“谁要你去催那篇稿子了?我要你催的,是这个人的新作。”他指了指占据书柜最中间一排,出版社最畅销的系列作品。
十二夜!
开馨咋舌,不敢置信,其他同事听了,也惊讶的互看。
“可是......他不是我负责的作者耶。”
人家可是出版社的头号招牌、黄金摇钱树,每出新作必畅销,作品还译成多国文字,发行全世界,她一个菜鸟小编辑,别说有机会跟他接触了,就连偶尔接到电话,一句废话都不敢多说。
“我当然知道他不是你负责的作者,不过他的责任编辑上礼拜被他抄了,总不能让出版社的大牌作者没有编辑负责吧?”
“难道要我......”
“没错,就是你。”徐东毅证实。
真的假的?开馨心跳加速,差点没晕倒。
其他人纷纷朝她投来同情的视线。稳坐台湾推理界第一把交椅的‘十二夜’,虽然号称写作快手,能在十二天内写完一本二十万字的长篇小说,但他脾气直乖戾难搞,也是赫赫有名的,不爽的话,一年都孵不出一本稿子。
距离他上一版长篇小说出版,已经将近十六个月了,这段期间,他只施恩似地随便写了两篇短篇交来,其他时间都耗在家里打线上游戏,比宅男还宅。
整个编辑部没有一个人拿他有办法,他坚持不签长约,高兴写就写,不高兴写谁也别想逼他,要是催稿催得太过分,万一他跳槽怎么办?
公司连续换了四个资深编辑带他,每一个都被他折磨的叫苦连天,最后一个还是当场被他逐出家门,断绝往来,'十二夜'这个名字从此成为编辑群的梦靥。
谁也不敢接的烫手山芋,新来的编辑竟要一个菜鸟编辑去接?
有好戏看了——
“这就是我给你的机会,郑开馨,你接还是不接?”徐东毅好整以暇地挑战。
开馨咬牙,深吸口气。“好,我接了。”
好冷。
开馨坐在小公园的凉椅上,寒风瑟瑟,吹得她阵阵颤抖,她拉紧外套领口,双手环抱胸前,仍是抗拒不住冷意。
这已经是她守在'十二夜'家门外第四天了,他说不见她便是不见,宁可三餐叫外卖,也不肯踏出户外一步。
“拜托你,跟我见一面好吗?就算只有几分钟也好。”她在电话里殷殷恳求。
他哼哼冷笑。
“求求你给我一次机会。”
“我为什么要给你机会?”
一句话堵得她哑口无言,许久,她才咬牙继续哀求。“我在你家对面的公园等,我每天都回来,你不见我,我就不走。”
“那你就等吧,!等死也跟我无关。”他好无情。
而她没辙,他不肯开门,她总不能硬闯进人家家里吧?也只好在外面傻等了,日复一日,从清晨等到深夜,直到月挂中天,才拖着疲惫的步履回家。
后悔了。
她真的很后悔,后悔自己不该那么自大嚣张地当着所有同事的面跟老板抬杠,事实证明,她的确不是个够格的编辑。
别说催‘十二夜’写稿了,就连见他一面她都办不到。他不开门,在电话里对她极尽轻蔑,甚至说要向出版社抗议,为何派一个毫无经验的菜鸟编辑给他?
他问她三个问题:
一、以前带过那个知名作者?捧红过谁?
二、对现今的推理界有何看法?市场口味的倾向如何?
三、对他的下一本作品有何建议?写那种题材比较好?
这三个问题,她没一个答得出来,勉强支支吾吾的说几句,只换来他不屑的冷哼。
他狠狠挂电话,而她不能怪他粗鲁无礼,只能怪自己不成器。
别说作者不信任她了,就连她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这些年来,她究竟成就了些什么?
她从小就平凡,没一件事做得出色的,当领队时带到让整个旅行团深陷炸弹危机,投稿一次次被退,只能到出版社当小助理,还是签约的派遣人员。
熬了两年多,总算升上正式员工,结果呢?只因为新来的总编辑是个大帅哥,就被他迷的昏头昏脑,把同事们都出卖了,还自鸣得意。
徐东毅说得对,她是个笨蛋。
我不喜欢和笨蛋一起工作。
他好狠,可是她难以反驳。
她可以跟好姐妹一起喝酒,痛骂新来的老板是坏蛋,是不得好死的恶魔,她可以在醉意熏然的时候欺骗自己,夸赞自己做得到,绝对能让瞧不起她的老板另眼相看,她可以凭借一股冲动,在徐东毅面前将支票撕成两半,仿佛很帅气很潇洒,但是那又如何?不能改变这些年来一事无成的事实。
她二十七岁了,再过几个月就满二十八,如果这次又被开除,回到有一天每一天的派遣市场,她能跟那些初生牛犊的新鲜人竞争吗?
她没什么特殊才华,贫乏的职场经验完全写不出令人印象深刻的履历表,长相又不漂亮,不像某些女孩,能够凭借美貌闯出一片天。
她有的只是一片热情,一股傻傻的冲动,如此而已。
但光凭热情和冲动,并不能保证付出就有回报,出社会几年,她渐渐明白这道理,只是不愿意对自己承认。
他不能认输,因为一旦认了,她为自己筑起的勇气提防便会整个崩塌。人活在这世界上,有时候需要一些谎言来安慰自己。
她必须一次又一次的告诉自己——
“我可以做到,我可以做到,我可以做到......”
她像个傻瓜,试了神的不断呢喃,路过的人当她精神有问题,戒备的看她,她混不在意。
风吹过,细雨飘落,而她依然在公园里痴等。
“够了没?你还要那个女人闹到什么时候?”
电话里,十二夜不断地撂话。
徐东毅手执话筒,俊眉微挑。“你是指郑开馨?”
“还会有谁?”十二夜不耐。“这几天她天天来烦我,每天杵在门外像个呆瓜,都下雨了还不肯走,她是想把自己淋成落汤鸡吗?”
下雨了?
徐东毅一震,转头瞥向窗外,天空的确飘着蒙蒙细雨,城市笼罩在阴暗的迷雾里。
“你说她现在还在你家门外等?”
“而且还没撑伞!”十二夜忿忿的强调。
徐东毅皱眉,想了想,眼眸闪过恶作剧似地神采。“所以你是同情郑开馨吗?担心她淋浴生病?”
“我哪有担心?!”十二夜哇哇叫。“她生不生病干我屁事?我的意思是......我是说你这个总编编辑难道不怕自己的员工冻死吗?”
“无法激起作者创作欲望的编辑是废物,就让她冻死吧!”徐东毅回答的冷漠。
十二夜倒抽口气。“你......你这个老板还真狠心。”
“我的心是狠。”他满不在乎的笑笑。“所以你愿意同情一下我们家的编辑吗?愿意写稿给她吗?”
“我......我会写才怪!你们当我是定期吐稿的机器吗?说写就写?我就偏不写!”大作者很猖狂的甩电话。
徐东毅却没立刻挂电话筒,望着窗外仿佛永远停不了的雨,怔怔的出神。
雨愈下愈大了。
开馨躲在树荫下,呆呆的仰望对街公寓。据说她最仰慕的作者就住在六楼,她猜想着那一扇窗户是属于他家的,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些什么?看书、看电影、构思新搞?还是扔沉迷在线上游戏里?
很冷,肚子也饿了,她想自己应该先去吃晚餐,但就是不甘心,怕自己一离开,他刚好就从屋子里走出来,那她岂不是错过良机?
“拜托你,至少出来一下吧,要是你不肯给我稿子,我就没脸回出版社上班,我真的很想做一个好编辑,为什么你们都不给我机会?”
她喃喃低语,幕的觉得委屈,浓浓的挫折感在体内蔓延,刺痛眼眸。
她不想哭的,可这雨,淋得她好冷、好无助,好想放纵自己哭一场
“你在这里干嘛?”
一到声音从她头顶响落,一把伞,挡去了点点滴滴掷打她的冷雨。
她惶然抬眸,映入眼帘的竟是徐东毅挺秀的身影,撑着把伞,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耸耸肩。“刚好经过。”
刚好经过?这么巧?
开馨愣了愣,望望周遭,天色已经暗了,路灯亮起,街道一片朦胧。
徐东毅看出她的茫然。“你在这里站多久了?”
多久?她困惑的眨眨眼,答非所问。“‘十二夜’就住在对面,我是来找他的,可是他不肯开门。”
“也就是说,你想催稿的对象,到现在都还见不到一面吗?”他语带讽刺。
她胸口一紧,很闷,却无从否认。
“都过四天了,是不是想放弃了?”他问,嘴角噙着笑,似是揶揄。
这是在取笑她吧?笑他妄自丢下狂言,贻笑大方。
开馨懊恼的磨牙。“谁说......我要放弃的?”
“不然你还能怎样?知道你刚才脸上是什么表情吗?就像一个被抢走洋娃娃的小女生,很想嚎啕大哭。”
“我哪有......想哭?”
“没有吗?”他弯下腰,故意伸指拂拭她湿润的眼角。“这东西,还挺像眼泪的。”
“那是雨水,不是泪水。”她倔强的不肯承认。
“是吗?”他微笑。将沾湿的手指放进嘴里,姿态暧昧。“尝起来咸咸的。”
他够了没?还要戏弄她到什么时候?他这阵子玩她还玩不够吗?
开馨整个恼火,好气好气眼前这个男人,她猛然揪住他衣襟。大喊大叫。“你以为自己是谁?你把我当玩具吗?凭什么这样欺负我?对!我是想哭又怎样?我不能哭吗?从小我的家人朋友就常常说我是笨蛋,说我太容易相信别人,又不时闯祸,我什么都做不好,我没有才气,长得又不好看,都快二十八岁了还没谈过恋爱,每一份稳定的工作......对!我很想哭,因为我的人生实在太失败了!不行吗?我偏要哭!
说着说着,眼泪便一颗颗冒出来,不想哭的,却还是在他面前失了控,不争气的落泪。
她好恨他,更恨自己。
“我偏要......哭,不可以拿?你有......什么意见吗?”她哽咽,呼吸不顺。
看她脸色泛白,鼻尖又冻得发红,泪珠盈盈在眼里闪烁,徐东毅不禁叹息,冷硬的心壳裂开一道缝。
“你干嘛不说话?是在看我笑话吗?你身为老板,属下办事不利你很得意吗?告诉你,我如果做不好也是你害的,因为你这个老板没把自己的员工教好!”
“你是说你催不到稿,是我的错?”
“对,就是你的错!因为你这个老板太坏太糟糕,不懂得带兵,你的员工才会这么没用!都怪你,这一切都怪你!”
原来这算是他的错?
徐东毅目瞪口呆,初次见到员工办事不利反过来质疑老板的领导能力,郑开馨这丫头算是让他大开眼界了。
但不知怎的,他竟觉得她这番指责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颇有值得玩味之处。
他心念一动。“走吧,郑开馨。”
“走去哪儿?”
“你别问,跟我来就是了。”
“我为什要跟你走?”她呛声。“我被你耍的还不够吗?我是笨蛋才会跟你走!”
他微笑,低头俯望她,坚定地握住她的手——
“那你就再当一次笨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