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寄情千里光
平康坊中设有三座官方核准设立的妓户,其中一座叫做北里,是开元年间着名的风月之地。朝廷虽然禁止官员狎妓,但对于未有正式官职的新科进士是未加设限的;因此每当发榜时节来临,平康坊中往往可见到才俊之士在此出入。
除了也经常来此娱乐的〔昌商外,平时官员们若易服出游,朝廷往往也心照不宣,并未严加惩戒。毕竟当朝天子雅好音乐艺术,不但在宫中成立教坊,广纳民问杰出的音乐人才,甚至经常自度新声,在梨园教唱,也无怪乎民问笙歌不绝了。
入夜后,长安城禁鼓断人行,但北里依然灯火通明,热闹有如上元灯会时节,乐歌声不断从北里墙垣传出,笑语声未曾稍歇。
在一片喧哗中,有一线清绝孤冷的笛音隐隐透出天际。
不知是谁家玉笛,在此良辰中,显得如此萧瑟冷清。
坊中、墙后、院内、石桌前。月华如水,白衣青年横笛轻吹,曲调名为“长相思”。长相思,在长安……“这苦问的调子实在教人听不下去。”一直伫立一旁的红裙女子道:“今晚就到这里吧,年轻人,我今晚有贵客,要先走了。”
那白衣青年放下玉笛,眉目间有一股扫不去的轻愁。
他礼貌地站起身,送别道:“请慢走。”
”
红裙女子头也不回地离开小院,只剩下明亮的月光与青年作伴。他仰头看着明月,不知这绵延千里的月光,能把他的思念送到遥远的彼方吗?
秋天夜里,风吹来,稍冷。独坐片刻后,他重新将短笛凑近唇边。然而不管吹奏哪首曲子,笛声都透着思念。
吾友,你在哪里?会不会等你归来时,我已离开大唐,今生再也无法相见?
开元十四年初夏,一艘波斯商舶自广州进入大唐国土。
入秋后,长安春明门外的长乐驿站依旧船马不绝。
舶才刚在城外停妥,一名胡服少年便匆匆下船,在港边租了一匹马直奔务本坊国子监。
“我找井上恭彦,请帮忙通报一声。”在四门学馆附设的学院外,少片刻后,那人出来回报道:“井上恭彦不在学院里,恐怕是出去了。”
“呀?他不在啊……多谢。”抱拳道谢后,少年匆忙离开,往水乐坊而去。他策马极快,但因为骑术精良,因此尽管长安城的街道才因为刚下过雨而泥泞难行,马儿依然如雷电般驰骋在大街上。
再稍后,他来到永乐坊吕校书的宅第前,大声敲门。
“小春,妳在吗?小春!”
屋里的小姑娘急忙来应门。“是谁啊?”好粗鲁喔,敲门敲那么用力!
小春拉开自家大门,瞪着门外的少年,正想瞋喝时,却发现少年有一双令人熟悉的眼眸。“你……”一时间,脑袋竟反应不过来。
小春的表情令少年不由得苦笑。果然,连小丫头都不大认得他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吧,毕竟都过了那么多年了,连他都不大记得当时离开长安时的那个自己,又怎能期待自己能轻易地被认出?
他转身想把马儿牵到后院,但一双圆滚滚的手臂突然缠上来抱住他的腰。看来丫头这几年吃得不错啊。偷偷捏一下手骨上的软肉,笑了。
“不是作梦吧!我不是在作梦吧!你……真的是你吗?”小春用力地抱住少年比她还要纤细的腰,担心自己认错了人,或者,她根本就是在作梦?
叹了口气,少年吟出两韵当朝诗人贺知章的名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催;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他转过身,因为小丫头已经哭了。他不禁又笑了。
小春又哭又笑道:“小……小公子,你在说什么呀,你鬓发没有变白啊!”
少年偷捏了一下小春的下巴。“那妳怎么认不出我了呢?”
真的是她的小公子!小春紧紧抱住,死不肯放。
“都怪你、你太久没回家了!”她既惊又喜又怨又开怀地喊着。
祝晶模糊了双眼,回拥小春。
“是该怪我,真抱歉……可是,丫头,妳好像没有比较瘦?”不是听说思念会使人消瘦的吗?丫头怎么还比以前圆很多?
“我不得不啊,因为主子爷经常说他吃不下。如果饭菜剩很多,他看着,想到你不在,会难过的……”她只好拚命地吃喽,人家也很委屈的啊。
祝晶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缘由,不禁柔和了眼色。
“对不起,还是都怪我,我该早点回来的。”
“……小公子,你还会再离开吗?”小春仍觉得像在梦中,有些担忧地问。
祝晶浅浅笑道:“不了,我到死都会留在你们身边,再也不离开了。”
是夜,吕校书回到家中后,见到祝晶,他愣住。
“爹。”吕祝晶笑吟吟低唤。“怎么了,你认不出祝儿了吗?”
他先是一愣,而后认出了相貌与儿时大不相同的女儿。在女儿身上,他彷佛看见了死去妻子的身影,一时间,他深受震撼,好半晌才想到要问:“祝儿,妳怎么回来了?”
妻舅呢?不是说好,直到祝儿满二十五岁前……祝晶错将父亲的惊愕当成惊喜,紧紧抱住父亲,撒娇道:“是啊,我回来了。小舅舅带我搭海舶,我们走海路,从拂菻一路航行到广州,速度很快呢。”
吕校书回拥女儿,仍是一脸惊吓。“那么……妳舅舅呢?怎没见到他?”是途中出了什么意外吗?否则祝儿怎会提前回来?
“小舅舅送我到城外就先走了,他说他还有事……”吕祝晶总算注意到父亲表情的不寻常。她蹙眉问道:“爹,怎么了?你不高兴我回来吗?”
“啊,不……”吕颂宝志下心地看着祝晶。“妳一切都还好吗?祝儿,爹只是担心……”
祝晶弯起眉眼笑着。“我好得很。从今天起,爹不用再担心了,我已经回来了。”
可吕颂宝并没有因为这个承诺而放下心来。必定是出了事,否则祝儿不可能会在现在回家。仔仔细细地审视着女儿,蓦地,他明白了。
是因为已经太迟了吗?即使远隔千里,思念的心仍然紧紧相系着吗?
彷佛明白父亲眼中的忧虑,祝晶咧嘴笑道:“别担心呀,爹,你就依了我吧,让祝儿这一辈子都开开心心的留在你身边,好不?”
吕校书说不出话来,他连忙别开眼,悄悄揩去眼角阻止不了的湿润,哽声道:“当、当然好啊,开开心心的,爹可是求之不得啊……”祝晶眨了眨眼。“爹,你喜极而泣了呢。”“可不是吗?”
祝晶走上前,张开双臂拥住父亲微驼的背,轻声安慰道:“别担心,爹,我会长命百岁的。”
吕校书也但愿女儿长命百岁,可他知道,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祝儿必定是发病了,妻舅才会带她回来。
如同当年妻子发病后,没几年就过世了一般……他颤抖地抱住女儿,心中充满了失去的恐惧。天啊,该怎么办才好?
“你、你是……”肤色被骄阳炙得黝黑的刘次君一见到吕祝晶,就错愕得说不出话来。
七年了。吕祝晶走这一趟西域,来回足足花上了七年的光景。
刘次君记性不差,可他老记着七年前的吕祝晶,而非眼前一贵肌纤细、女孩气很重,活脱脱像是个男装俪人的吕祝晶!他、他…是男还是女?
祝晶抿嘴一笑,将手上一坛打西域带回的葡萄酒抛向高大壮硕的金吾卫。
“大哥,不认得小弟了?”刘次君反射性地接住那坛酒,仍然一脸受到惊吓的模样。提着美酒,酒香从封口逸出,想来滋味极为醇美。可他只管瞪着吕祝晶,想仔细打量。
祝晶再度一笑,正是刘次君过去惯见的那种笑法——在粉色的唇瓣如花儿绽放前,弯弯的眼角已经先透出几许笑意。
嗯……这是什么形容啊,他怎么会觉得祝晶“小弟”的嘴唇很像一朵春天的花?他刘次君可是威武不能屈的男子汉啊。
不过……他到底是男是女?
刘次君眼中的错愕,看在吕祝晶眼底有了另一种解读,笑笑地道:“别不好意思,你不是第一个认不出来的人。”以为只是太久不见,一时认不出自己。
回到长安不过四天,这几天,吕祝晶陆续见到了不少朋友。
包括爹、小春,以及玄防、吉备真备等人,都为他相貌的改变错愕不已。
他真的变了很多,他自己也知道的,所以不能怪朋友们认不出他呀。
叹了口气,吕祝晶安慰自己:离开长安时,他还年幼。本来,人长大后,相貌多少会有一点改变的。可当亲友们见到他,并且全都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时,祝晶还是免不了有一点点失望;毕竟,他都毫无困难的认出了长大了些的小春、白发多了几根的爹、头顶还是光光的玄防、下巴依然很方正的吉备,甚至是被骄阳晒成了黑炭的次君大哥……可瞧瞧,他们是怎么反应的!真不够意思。
祝晶没有想到,也许这些人之所以感到错愕,是因为他较幼年时多了几分女孩子气。他只一味地认为,是因为自己相貌多少改变了些,又很久没见面了,大家才会认不出他。
尽管穿着翻领交襟的男性胡服装束,头上简单梳成的髻也被浑脱帽给遮住,但属于女子的柔美身形,比男子更为纤细的骨架,以及与粗犷北方男子截然不同的细致肌肤,都隐隐泄露出吕祝晶的真实性别。
这些特质倘若是在九岁的吕祝晶身上显现,也许还男女莫辨。
但站在眼前的,可不再是个九岁孩童,而是个十九岁的美少年啊。
开元盛世,社会风气开放,打从太平公主首开先例后,许多女子也开始穿着男装,甚至引为风尚,因此祝晶穿男装,不但并不显得怪异,还颇为适合。
可刘次君还是很受惊吓地瞪着吕祝晶,怀疑他到底是男还是女。看得吕祝晶终于察觉了些许不对劲,他讪讪问道:“大哥,你还真看傻了啊?”刘次君死命点头。“可不是吗!”
祝晶摇头笑说:“你喔,都升职了,还这样傻愣愣的。”
“可不是吗?”这回,刘次君咧嘴笑开。算了,不管祝晶是男是女,听这口吻,他确实是吕祝晶没错啊。
两人笑着站在大街旁叙了一会儿旧,直到刘次君猛然想起。“对了,小弟,恭彦见过你没有?打从你回长安以来……”
一提到井上恭彦,祝晶原本开怀的表情立即黯淡下来。
“还没呢。我去国子监找他多回了,还留了名条给他,但到现在都还不见他人影。我听说阿倍仲麻吕被派到洛阳当官去了,没办法回来看看老友,还可以原谅;可恭彦我就真的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了,我在想,说不定,他根本也没有很想念我……”
娇!真的很娇啊!
刘次君再次察觉到吕祝晶脸上细腻的表情变化,是很女孩气的那种。
提到恭彦,他顺口告诉祝晶:“你知道他吐了血吗?”
“吐血?恭彦?”祝晶诧异地问。刘次君点头道:“一年多前,康氏商队回到长安,提到你还在拂菻时,一听说你心情郁闷,情况不佳,他突然就吐血了,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好像突然病了一般,看不出他身体竟然那么虚……好在后来情况有转好……耶,祝晶小弟,你去哪……”
不待刘次君将话说完,祝晶已转身往务本坊的方向跑去;因此他没有听见恭彦早已无大碍。那次的吐血事件,像是中了咒,只是偶发的状况,后来并没有再次发生。
刘次君乘马跟上,心想,有些事情是会改变的,比方说人的相貌……
可也有一些事情是不会变的,比方说,吕祝晶对井上恭彦那份始终真诚的心意。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送祝晶去国子监的路上,刘次君一直在想,倘若井上恭彦见到了十九岁的吕祝晶,他会猜地……是男是女?
可惜他有职务在身,送祝晶到务本坊后,便离开值勤去了,没有办法看见后续的发展。
原来恭彦已经接连好几日不曾回到国子监的学院。
连吉备真备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难怪即使留字条给他,也不见他半点回音。直到遇见了与恭彦同窗多年的崔元善,才说出他可能是在平康坊的北里。
“北里?”祝晶错愕地看着年长他许多岁的崔元善。
崔元善入学将届九年,是本国学生在国子监中,最后的修业年限了。
明年科举再不及第,就要被迫离开国学;而一旦不再拥有监生的身分,未来想要金榜题名就有点困难了,必须同一般老百姓一样,从乡试一步步往上爬,那是多么耗费心力与时间的事啊。因此长安、洛阳两监的学籍,向来都是十分抢手的。
是以,他其实颇乐于知道,深受赵玄默助教青睐的井上恭彦竟也没有努力读书,甚至还流连平康坊,鲜少回到学院。看来他总算也堕落了。
“呵呵,是啊,看来他也难免受到习气所染,懂得寻欢作乐了吧。”
讲完他所知道的讯息后,崔元善忍不住多看了吕祝晶几眼。一时间没有认出吕祝晶就是当年经常来访井上恭彦的那个孩子,只觉得这秀气的少年有些面善。
祝晶没有响应崔元善的调侃,匆匆告辞后,随即转往邻近的平康坊。
平康坊不全是风月之地,过去他也到过坊内,但是对于坊中被规画出来作为教坊副署的北里,却从不曾涉足。一来是因为当时年纪还小,一来是因为爹不准他靠近这些地方。可现在,他却听到井上恭彦不但流连北里,还连夜不归!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当下便往北里闯去。
北里的作息与一般城内人完全颠倒。
长安城居民夜伏昼出。因为夜禁的缘故,除了贵族高官以外,寻常百姓很少在入夜后从事活动。尽管夜禁之时,坊内的活动仍是被允许的,只要不出坊门即可,但老百姓仍然养成了早早入睡、早早起床的生活习惯。
然而平康坊内,如北里这样的风月之地,却是在入夜后才开始热闹。
也是由于严格的夜禁,来此寻欢的达官贵人往往会在黄昏前进入坊内,度过一夜通宵达旦的欢乐后,在侵晓时,晨鼓初发,才三三两两、带着醉意离开。
吕祝晶来到平康坊时,已是黄昏。街道上开始点上灯笼,疏落的人群或骑马、或驾车、或乘舆,出现在迂回的曲巷中。
祝晶不确定恭彦在北里何家,对北里内都住了些什么人也不清楚,只听说北里中有许多艳名远播的名妓,连皇族都经常易服来此寻芳。别无它法,他只能一户户、一家家敲门探询。出来应门的司阁以为他是初次前来寻芳的良家子弟,热心拉着他往门内走。当祝晶尴尬表示自己只是来找人,而且还是找一个男人的时候,那些看门人纷纷露出不悦的神情,将他撵走,彷佛他是个不懂规矩的乡巴佬一般,态度毫不客气。
祝晶只好站在妓家门外,眼巴巴看着一群又一群执拾子弟老马识途地被迎进那些重屋高墙的后花园中。
天色渐渐昏暗。不久,暮鼓响起。
祝晶心黑惊,知道他已经来不及赶回水乐坊。
他揣着腰间钱袋,里头只有少少几贯铸有“开元通宝”字样的官制铜钱。
走丝路的这几年,他多少有一点私蓄;但毕竟志不在此,虽然跟康大叔等人讨教了几手,却没有真的很用心地经营买卖,当然也就没有发财。
爹总说,知足就能常乐。家中虽然清贫,却也衣食无缺,因此对于财物也就不非常看重。
当然他不否认,腰缠万贯自有它的好处。跟康大叔走这趟丝路,可不是白走的。他很清楚金银的流通,对大唐所看重的这条丝网之路,有多么的重要。正因为丝路畅通,才有长安的古昌庶。平康坊是个销金窟,唯有“富贵”两字,才能在此通行无阻。思及此,祝晶蹙起眉头,疑惑恭彦怎可能在这种一掷千金的地方流连多时?朝廷每年提供给留学生的衣食供给,是非常有限的啊。
夜幕伴随着阵阵笙歌降临平康坊中,悬挂在屋角的灯笼映昭一出一张张饰以铅黛的面容。
青春正盛的歌妓们纷纷穿上最时新的霓裳,低裁领口露出大片酥胸,头戴改良自波斯妇人头饰的金步摇,照照生辉;编入彩色鸟羽的百鸟裙与鲜红色的石榴裙下,隐隐露出锦锻缝制的花履,每走一步,优美的身段便摇曳生姿。
吕祝晶从没见过这么活色生香的场面,不禁瞪大双眼,直盯着艳丽的歌妓们瞧。望着她们丰满的雪胸,他下意识地环起双臂,表情复杂。
真好看。他想。难怪有那么多男子喜欢到平康坊来。
假若他是男子,必定也……
“喂,快让让,今晚阿国姑娘要献唱啦。”几名莽撞的男子不知打哪冒出来,这呼喊,立即吸引了许多街上的游客,纷纷转往这方向来。
祝晶被人潮挤着还来不及让开路,就被众人往门里推。涂着青漆的大门内不比一般寻常人家户挂着六盏芙蓉灯的妓户门前,有着三进式的宽广院落,青门内有回廊曲径、朱楼小院富丽堂皇的木造建筑,令人瞠目咋舌,啧啧称奇。
这名叫做“阿国”的姑娘在平康坊中必定是相当受欢迎的歌妓,要不然不可能坐拥如此华丽的家舍。
一团混乱中,祝晶被人群推挤到一座华丽的歌台前方。
歌台两侧的座席,早已坐满了身穿华服的贵客。足足有一个人高的红烛,将歌台映照得有如白昼。祝晶悄悄站在众人之中,好奇地看着歌台上,隐身在红纱帘幕后方的剪影。
看那身影,似乎是个男子?隐约可见男子正低头调弦,纱帘后发出几声琵琶弦声。他料想此人应是乐师。然而既是乐师,何以没有跟那些坐在歌台后侧的坐部彼乐者在一起,反而像个扭捏的闺秀,隐身在帘幕后呢?反正今晚已经回不了家,祝晶索性决定跟着荒唐一晚。
他带着满满的好奇站在人群之中,听身边这群老中青少,年岁不等的男子们谈论有关“阿国”的种种事迹——包括她如何超绝的歌艺、离奇的身世、绝色的容貌、与总是挂在唇边那抹使人心神荡漾、若有似无的微笑才站了一会儿,祝晶觉得自己也已经很熟悉“阿国”了。
阿国出场时,因为身边观众的骚动,他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顺着众人目光望去,只见纱帘后出现了一名身穿白衣红裙的女子。
女子的面容隔着纱,看不清楚,但身段却窈窕婀娜。
只见众人频频呼喊:“阿国!”“阿国姑娘!”
全然没有一点文人气息啊。瞧人们这般痴迷的模样,教祝晶也忍不住想一窥阿国的真面貌。虽然他怀疑只能站在人群里“旁听”的自己,能有近距离一见佳人的机会。
那乐师手中琵琶划出清亮的一声,使得歌台下的喧闹渐渐平息下来。众人屏息以待,当琵琶奏出曲调前奏后,纱帘后,立姿女子清声遽发——
朝日照北林,春花锦绣色,谁能春不思,独在机中织。郁丛仲暑月,长啸北湖边,芙蓉如结叶,抛艳未成莲。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扬,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心复何似。
女子歌声,起初声线清零、渐转温,续以幽远,结以相思。在听者赞叹声中,一曲前朝子夜四时歌罢春夏秋冬。歌声暂歇,琵琶音调微转,铿铿锵锵,带领一旁的坐部仗乐,或鼓笙、或笛板,连续弹奏《六么》与《霓裳羽衣曲》两首长曲。
阿国芳踪则暂时隐身幕后更衣
那琵琶乐师指法精湛,祝晶站在台下,只隐约看见那琵琶弦上十指如飞,大弦小弦交错争鸣,节奏有序,但听得声声婉转、声声分明,若非善才(杰出的琵琶师),怎有如此功力,将曲子演奏得如此震慑人心。新曲奏罢,台下众人纷纷鼓掌叫好。
掌声未歇,纱帘倏被揭开。数名身穿戎装的年轻女子站在歌台上,持剑、戈起舞,英姿焕发。琵琶弦声促急,早先曾献声暖场的佳人,此时换上一袭将军镜甲绿军袍,头戴鬼王假面,载歌载舞。
“长恭美姿容,作假面,麾兵入阵敌若云,勇烈夺军功…”
歌声一改先前柔婉,唱出战场上雄姿英发、清越嘹亮,随歌起舞的舞容敏捷却不失女子柔窕,她持短剑作指挥、进击、刺杀之状,歌与舞配合得天衣无缝。
表演的内容正是时下最为流行的“大面”歌舞戏《兰陵王》,叙述北齐名将高长恭发生在洛阳之役的一段英勇事迹。
大面戏《兰陵王》原是男子独舞的歌舞戏,属于软舞,但阿国所表演的《兰陵王》已稍作改编,与原来的表演形式略有不同。
将民间百戏中的歌舞曲目挪到北里来表演,吕祝晶不知道这算不算创举?
那仍然隐身在纱帘后的乐师,横弹琵琶,一首原该由笛、睾业、羯鼓等坐部使乐所演奏的《兰陵入阵曲》,却同奏出如千军万马奔腾的军舞气势,改以琵琶主奏,笛、鼓仅为伴奏,更显得这表演精采无比。连场下的祝晶都忍不住为之屏息,全没注意围观群众有着跟他相同的反应。
曲末,身穿镜甲的女子清歌末段尾声后,在琵琶声急促收弦之际,利落摘下脸上假面,露出一张香汗淋漓却无比冶丽的脸孔。四周观众爆出激赏之声,满堂喝采不绝于耳。“阿国!”
“阿国姑娘!”
“妙绝、妙绝、精采无比!”……
阿国红唇微扬浮转身回到纱帘后,拉起盘腿坐在地板上的乐师,意欲一同对台前谢幕,乐师似乎不肯,再三推辞。
阿国重新走回台前了,被她强拉到纱帘后,便不肯再往前走的乐师。
当她揭开纱帘一角时,站在台下的祝晶刚巧瞥见
那瞬间,祝晶无法呼吸。
“恭彦!”揉了揉眼睛,是看错了吗?那个人……怎会是恭彦?倘若、倘若真是他……他不在国子监里好好读书,跑来这里做什么?就为了当个乐师?可过去从没听说他会弹奏琵琶的啊,难道他到平康坊来。
他、他……
祝晶心乱如麻。“喂,公子,你不能上去!”发现有人不守规矩欲攀上歌台,围观的众人登时喧腾起来。守在附近的几名高头大马的私家护院迅速来到歌台前,欲扯下双手已攀上歌台栏杆的吕祝晶。
左脚踝被人扯住,情急之下,祝晶朝那往歌台后方退去的身影大喊:“YASUHIK恭彦”
还来不及多喊一声,脚踝被用力往下一拉,攀在栏杆上的手指滑开,祝晶整个人从高台边缘硬生生被扯下。
摔跌在地时,后脑勺撞了一下,登时头昏眼茫。
“该死……”好痛。他紧闭双眼,痛到眼角逼出泪花。
隐约知道身边有很多看热闹的“文人雅士”与“良家子弟”围在附近,可却无人好心地扶他一把。
发现自己身体腾空时,以为是刚刚揪下他的护院要将他丢出大门,他委屈地抿着唇,知道要不想难堪地被人抬去丢掉的话,最好是自己走出去。
勉强睁开双眼,仍然晕眩的眸光只瞥见一副男子的胸膛与线条坚毅的下巴。“放我下来,我自己走。”他伸手揪住那人的前襟,扭动身体想要下地。但抱着他的人却只是收紧臂膀,恍若没有听见他的呼喊。
祝晶挫折地闭起眼睛,甚至还干脆放松僵硬的四肢,不再挣扎,等着被丢到街上。然而…大门有这么远吗?怎么好像走了很远一段距离了,他却还没被丢出门去?
凝神细听,这才赫然发现,不知何时,喧腾的人声似乎逐渐听不见了。
周遭一片静谧,令他警觉地再度睁开眼眸。
触目所及,有一张石桌、四张石椅、几丛花影、数簇修竹。
这是一座寂静的院落!
他惊慌地再度挣扎着想要下地,不知为何会被带来这里。
“你、你放开我!”该不会是因为没缴钱就混进来,想对他动用私刑吧?
这回,那人如他所愿地放手,但不是放他下地,而是将他放在小院里那张灰白色的矮石桌上。
齐平视线后,祝晶总算看清楚那人的脸。
“呀!”他愕然,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祝晶。”那人毫不迟疑地喊出他的名。不像别人总有一点迟疑,认不大出来许久未见的自己……这人,没有迟疑地就喊了他的名。
祝晶眼眶一湿,抖着唇。“…恭、恭彦!”
“再喊一次。”他要求,手指轻轻抚过祝晶的轮廓,直到摸索到他肿起的后脑勺,轻轻揉按,没有弄痛他。
“恭彦!”祝晶真的又喊了他一声。下一刻,他已被拥入一具温暖的胸怀里,很用力地抱着。
“不是梦!”井上恭彦紧紧拥抱着多年不见的好友。“你真的回来了。”
祝晶将脸埋在他怀中,双手贪心地回抱着他,有些太过急切地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味,彷佛想将这个人的一切重新熟记在心底。
他想象过无数次重逢时的情景,但没有一次如现在这般来得踏实。
尽管已回到长安好几日,然而他心底却总是没有真正回到家乡的感觉,直到终于找到他……
拥抱着对方良久,两人都有许多话想说,但重逢的喜悦使他们无暇言语,只想好好体会对方存在的真实。又过了好半晌,恭彦才松开手,凝视着祝晶的双眼。“宝石眼,你长大了。”
他曾经想象过无数次祝晶成年后的样貌,却总是捉不准那细致的变化,唯有他的眼……当祝晶出声喊他时,他回首见到了这双眼,立即知道不会是别人。
祝晶笑了,手指抚过恭彦脸上那令人熟悉又陌生的线条。
“你却没有改变太多呢。”果真是他。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恭彦微笑着顺手将祝晶散落脸上的发丝往耳后拢好。
先前发生混乱时,祝晶帽子掉了、发髻松了,此刻一头散发正凌乱地披散在纤细的肩上。
恭彦仔细看着祝晶被骄阳炙染成蜜色的肌肤,小巧脸蛋上嵌着一双灵动的眼,而后是挺直秀气的鼻梁,以及噙着浅浅笑意的唇……
蓦然,他惊讶地发现——“你是个女孩子!”
祝晶愣住,没有料到恭彦会突然这么说。
男装打扮久了,已经很少意识到自己真正的性别,甚至也不大留意旁人对她的看法。也许是有些朋友怀疑过她到底是男是女吧,但祝晶不觉得有必要特别澄清这些疑惑。因为,不管她是男还是女,她都是吕祝晶啊。恭彦震惊的表情,使她忍不住调侃:“我不记得我有说过我是个男孩。”久别重逢的喜悦倏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天大的惊吓。
只见井上恭彦为这突然的领悟,意识到,两人从以前到现在,那种种过从甚密的举动,心中如雷般轰然作响,一股热意自耳根延烧至他向来冷静自持的面容。
“恭彦,你怎么了?脸变得好红喔。”祝晶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脸红起来。对她来说,她一直都是吕祝晶,是男是女,根本没有意义上的差别。
以单袖掩住大半张脸,恭彦有些尴尬地看着仍然一派天真的祝晶。
“…妳刚刚还抱我抱得那么紧。”他的智能显然有瞬间退化倾向,好半天只讲得出这句话。
“你也是啊。”祝晶理直气壮地说。“这有什么问题?”
“这怎么会没有问题!”恭彦呻吟一声。“祝晶…”
“对了,是我的名字没错。”祝晶笑道:“再喊一次。”
恭彦没喊,他瞪着她,怀疑自己为何从不曾察觉吕祝晶的真实性别?
从相识之初,她就是一身男孩装束,举手投足间,极少显露出小姑娘的娇态,甚至连小春都喊她一声“小公子”,让他真以为祝晶是个男孩。
可仔细回想起来,却也不是完全无迹可循,起码,他就有好几次见过祝晶脸红时的模样,那使她像极了……女孩子——何止像,她根本就是错在他!先入为主的第一印象,使他误以为祝晶是个男孩,再加上当时祝晶还是个孩子……是他自己疏忽了,才会造成误解。
见恭彦露出颓丧的表情,祝日关扯住他的袖子,引他回眸后,才问:“你不想念我吗,恭彦?我们七年多没见了呢,见到我,你不开心吗?为什么要露出这么为难的表情?难道身为女子,我就不再是我了吗?”
震惊稍过,井上恭彦看着吕祝晶那张他既熟悉,却又因长时间的分离而变得有些生疏的脸庞。
当她远在西域,不知何时才会归来时,他那么思念她,寤寐不得,辗转反侧,想念她、想见她,想要她就在自己身边,好能够随时看见她开怀无芥蒂的笑容。
恭彦自问:如果早在相识之初,他就知道吕祝晶是个女孩子的话,他还会将她当作自己在长安最好的朋友吗?
见他迟迟不答,祝晶不禁有些气闷。她跳下石桌,不料双脚触地时,左踝传来一阵刺痛,使她软跪在地。啊,受伤了,她低头察看肿起的左踝。一双男性大掌比她更快速地碰触她脚踝上肿起的部位。
她拍开他的手。“别碰!”如果他真要跟她拘礼的话,那就由他吧。
但下一刻,祝晶再度被人抱回石桌上。
她看着恭彦脱下她的短靴,卷起她的裤脚,低垂着眼眸,凝神检视她左踝的扭伤。皎洁月光在他长睫下遮出一小片阴影。
她深深的吸气又吐气,仍有些不甘,为他居然想要对她冷淡而暗自气恼,全然没有发现,自己太过在意他对待她的态度,在意到,早已远远超出一般朋友的程度。那情意,已非纯然的友情。
仔细检查她的脚踝,确定只有轻微扭伤,不至于伤及筋骨后,井上恭彦才挺拔起身体,有点无奈地看着吕祝晶。
“妳不可以生我的气。”他伸出食指,揉开她蹙结的秀额。“妳很清楚,我一直以来都以为妳是个男孩,而且妳也没有试图纠正我的想法。”
看见祝晶没有反驳,他微微扬起唇角。“最重要的一点是,多年不见,我还是我,我没有变成一个姑娘,但妳可不一样,吕祝晶,我真的被妳吓到了。”吓到?
祝晶再度蹙起眉。想起一年多前,在拂秣街上见到的镜中身影,不禁有点担忧地问:“我变得很丑吗?”
恭彦先是愣住,而后轻笑出声。“不是那个问题。”
笑声乍然停歇,他眸色温柔地看着她。“妳都不照镜子的吗,祝晶?现在的妳,根本没有让人再误会妳是个男子的可能,妳……”
“如何?”她屏息地问。
“妳很美。”他勉强忽视内心深处那隐约的悸动,试着以朋友的目光平视着她闪亮的双眸,接受了她是个女子,也已经成年的事实。
无论她变成什么模样,无论她是男是女,他都不可能冷淡她。
只因这世上,唯有一个吕祝晶。
闻言,花朵般的笑容在祝晶脸上开怀地绽放。
压在心中的一块巨石,对自身相貌改变的不安,在此时,终于彻底抛开,不再在乎自己的相貌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也不再担心亲友无法认出成年后的吕祝晶了。只因这个人,他对她说:“妳说得对,无论如何,妳都只是妳。祝晶,我非常想念妳。”
她压下喉头的哽咽,轻声回应:“我也是。”
“好个感人的重逢。”一句调侃的话,教吕祝晶讶异地抬起眼眸,看着不知何时站在一旁的美姑娘。正是阿国。
只见阿国换上了另一袭华丽的彩衣,头戴月季花,在月光下有如天仙下凡。
她眼神世故,但那张浓妆艳抹的娇颜看起来却意外地年轻。
近距离看见阿国,使吕祝晶猛然想起一件好重要的事。先前顾着与恭彦相认,一时间忘了问清楚——
“恭彦,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显然还成了一名乐师。在他离开长安的这七年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祝晶疑惑地看着井上恭彦,期盼着他的答案。
恭彦正要回答,但阿国似不甘寂寞,早已走近他身边,雪白的玉臂搭挽住他的肩,亲昵地道:“我很不愿意打扰你跟朋友叙旧,可是我真的需要你,彦。”
彦?祝晶眯起眼,不假思索地,紧紧抱住恭彦的手臂,俨然有如护卫自己属地的领主一般,不许他人染指。
阿国扬起红唇,走向祝晶,以搽着鲜红苍丹的玉指抬起祝晶骄傲的下巴。“唉,这位公子,你的反应真有趣。若不是我知道你是彦在多年前结识的朋友,可能会以为你是在吃醋呢。”
一瞬间,祝晶的表情僵住,正想开口反驳,但恭彦无奈笑道:“阿国,不要捉弄人了。妳明知道祝晶是我好友,我相信妳也看得出来她是个女孩子,不要说那种会让人误解的话。”
“误解?我只是直话直说啊。而且她一身男装出现在北里,虽然看起来是有点娇,可我也不是没见过娇滴滴的男人呢。”说笑问,纤指又轻薄了祝晶嫩颊一下。“假如妳是男人,多好啊,我就喜欢妳这型的。唉,怎么偏偏是个女人呢-”
这回,轮到恭彦将祝晶藏在身后了。“唉,阿国,妳……”
“这么碰不得?”阿国假意恼道:“算了,反正我对你也没别的期望,你欠我的情,快还清就是。”
恭彦迟疑。“可祝晶!”
“让她等。”
恭彦不想让祝晶等。他们已经这么多年没见面可疑。好可疑……祝晶来回看了恭彦与阿国。这认知,使她下意识蹙起了眉。
“很抱歉,祝晶,恐怕我得去帮阿国。妳在这里等我一下,好吗?别走出去。外头人太多、太杂,不安全。”祝晶有很多话想问,但恭彦显然急着和阿国离开。她只好点头。恭彦又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让她安心,又道:“我会尽快回来。”
祝晶本想叫住他,不想让他走,可最终还是只能看着阿国将恭彦带走。
隐约知道这事必有内情,恭彦不是那种喜欢流连花丛的男子,可,他们有七年没见面了,会不会,他已经不再是当年的他?
不得不承认,阿国十分美丽,歌艺也确实超绝。像这样的一名女子,固然出身风尘,但不少文人雅士,甚至达官贵人,都会乐于结交这样一名花魁娘子。
她有眼睛,耳朵也没有问题。她看得出来,恭彦真的和阿国非常熟稔。
过去她从没想过,有一天,恭彦可能会喜欢上某个女子,甚至……娶妻成家。她没想那么远。可现在,这样的可能性,却教她心烦意乱起来。她坐不住,脚又疼,干脆仰躺在石桌上,看着攀上中天的皎洁明月。
隐约地,吕祝晶了解到,尽管恭彦还是记忆中的恭彦,但有些事情还是有所改变了。她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这带着种种可能性的变化。
长大了,是吗?
这七年来,她有好多事情想跟恭彦分享;也想知道,在长安的恭彦,都做了些什么事?有些焦急的想要填满七年时间的空白,可理智的那个自己,却又很清楚这恐怕不是短时间内能做到的。
毕竟有七年没见了,尽管曾是要好的朋友,但也许,他们必须再一次重新认识对方。一如当年,她第一次遇见他……
回到小院时,已经过半夜了。相较于小院闹中取静,院外歌舞正盛,胱筹交错,正是北里夜晚的高潮。
井上恭彦站在石桌前,看着蜷身睡着的吕祝晶,不禁失笑。
总是这样。
他忽然意识到,祝晶总是带给他许许多多的意料之外。甚至包括他其实是个她。说不震惊、讶异,是骗人的。他还在适应这个事实。碍于夜禁,不能出坊送祝晶回家,又不放心留她一个人在这里。
阿国是朋友,但这里毕竟是风月之地。吕祝晶是个官家小姐,仍有一定的道德顾虑,不适宜待在这里。
恭彦轻巧地抱起她时,祝晶曾短暂地掀开眼眸,瞧见是他,便安心地再度阖眼睡去,整个人放松地偎向他胸怀。
恭彦不禁叹气,没想到甚至是这么单纯的碰触,都使他心跳紊乱。
祝晶是男是女,在他而言确实是个大问题,毕竟他们都不是孩子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进自己暂时栖身的干净厢房,抱她上床,梳开她凌乱的发髻。犹豫了半晌,脱去她脚上的短靴,最后,再为她盖上薄被。
她睡得香甜,全然不知设防。他坐在床边看了她许久,一方面欣喜她的归来,一方面又因她的真实性别而深感烦恼。
他不知道为什么吕大人要将祝晶当成男孩子来养育,摆在眼前的事实是,要他再将祝晶视为同性好友来看待,恐怕是不可能的了。
以后,怎么办才好呢?他心底完全没有个底,只能睁眼看着幸运入眠的吕祝晶,知道自己今晚大概无法成眠了。这些年来,对吕祝晶的思念与关切,让井上恭彦心底结上一层忧虑。心底有种特殊的感觉逐渐苏醒,他已隐约察觉自身的情意……
〈故事未完,精采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