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的群山渐由平缓起伏变为高拔奇峻,村落也渐稀朗,大部分时间火车是在无边无际的山里行走,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很有节奏,在顾昔华听来也不单调。这不是他第一次入川,早在硕士研究生时期,他已跟随李世渝老师来到西南农学院交流考查――那时候还没有正式命名为西南农业大学。硕士三年,第一年的课程有植物分类学、细胞生物学、育生物学、外语,第二年有环境土壤学、湿地生态学、植物地理学、古植物学,到第三年则着重外出实习、采集样本。采集的标本需编号、记录名称、考核病理。如今他们第一站依然是西南农大,火车抵达重庆菜园坝火车站后,他们转乘去往北碚的公共汽车。

“后面的人让一下,让一下!”扶门而立的售票员用本地方言招呼,“前面的人莫要挤嘛!有撒子好挤嘛!”

李世渝一行途中几经辗转,此刻已是疲累不堪。有个叫匡雁的女学生,一路晕车到现在,脸色蜡黄,紧咬牙关,似乎稍不小心就要吐出来。事实上她早在火车上吐得昏天黑地,再不到目的地安置,恐怕就要脱水。李世渝忙问其他同学有没有风油精,又让另一个女生张秀梅将湿帕子敷在匡雁额上。

车迟迟不走,过道里已挤满乘客。有个老伯伯拎着一只大竹篓,竹篓空隙钻出两只白鸭的脑袋,在人群里左看看右看看,时不时亮一嗓子,惹得大家都看过来,笑个不停。老伯伯有些不好意思,冲售票员喊:“等撒子嘛,人都恁个多,还要等?”售票员伶牙俐齿:“不能等都个人下去走嘛。还有两个人在后头跑,等他们上来车就开!”

这边匡雁闭目皱眉,极力隐忍。同学便安慰:“车开起来会有风,就能舒服一点。”山城盛夏气温高逾四十摄氏度,且闷热不堪,扑面来的热气叫人呼吸不畅,有如置身桑拿房。他们在南京读书多年,也知道南京的酷暑,却还是难以忍受重庆这第一火炉的热浪。

车终于晃晃悠悠出,大家也为匡雁略松口气。这群学生最早上车,都有座位。那老伯伯拎着白鸭很是辛苦,不时需将白鸭的脑袋赶回篓内,白鸭很大的不乐意,大声反抗。昔华便准备给老伯伯让座。老伯伯摇头摆手:“莫要动,热得很!”昔华就把身体朝座位内让了让,好教过道里的人稍微轻松些。汽车在路上颠来颠去,车窗大开着,灰尘迎面扑来,同身上的汗水混在一起,粘乎乎的很难受,用手掌往胳膊上抹一下,一条条的黑泥便搓了起来。穿过城区,车走上盘山公路,两侧青峰翠屏,正是缙云山。此间林木茂盛,山中隐约可见屋瓦灰墙,田亩井然。停车让路的当儿,似乎还听见溪流潺潺,鸡鸣犬吠,暑意消散了大半,匡雁喝下几口水,脸色也微微好些。有男生给她一包花生,她慢慢噙了一粒,缓缓嚼着。还是女伴张秀梅知意,找出一枚薄荷糖给她含着。

西南农学院是李世渝的母校,李老师常常笑说,农学院的老师学生自给自足,种菜,养猪,日子滋润得紧。学生有些不信,因为林大只有植物基地,平时只见果树园林专业的同学高高兴兴收获水果去。李老师说,农大不惟养猪,还有家禽,兔,牛。逢到杀猪,所有师生都像过节,老师有的能分到猪腿,学生一般只能得到猪肺泡或猪下水。大家想象着师生分猪的盛况,寓教于乐,还有肉吃,简直太完美,不由十分神往。有个男生笑嘻嘻说当初不该选植物学,该学屠宰――学植物的只能吃素!周围一片大笑。

师生六人到了农学院招待所登记入住,农学院一位老师过来接待,他同李世渝是昔日同窗,见面后十分欢喜,都用重庆方言交谈。重庆方言隶属北方方言区的西南官话,并不难听懂。很快有人已经能跟着老师学两句,众人又笑起来。

毕竟年轻人精力好,休息小半天,冲过澡,立刻神采飞扬,匡雁吃了一碗薄粥,一碟辣椒油拌土豆,也恢复过来,众人商议说要去缙云山看一看。李世渝老师说几年不看缙云山,还是师生同去。

八月末的重庆仍在火炉中炙烤,而向晚山中却凉风袭人,清爽可爱。目底一脉青山足可消却一路征尘。李世渝带着随行五位学生从北面山脚出,沿着一条极窄的小路大步攀登。重庆与华东一带的城市有时差,天晚得迟,五点钟光景,太阳还很高。山中林木繁盛,道路仅容一人通过。老师步履稳健,如在平地行走。两位女生也不落后,大步跟紧,三位男生护在后面,一路有说有笑,匡雁唱起《外婆的澎湖湾》:晚风轻拂澎湖湾白浪逐沙滩没有椰林缀斜阳,只是一片海蓝蓝坐在门前的矮墙上一遍遍怀想,也是黄昏的沙滩上有着脚印两对半那是外婆挂着杖……

这轻快美好的旋律,正是年轻人们喜爱的。

大家一起唱:将我手轻轻挽踩着薄暮走向余晖暖暖的澎湖湾,一个脚印是笑语一串消磨许多时光直到夜色,吞没我俩在回家的路上澎湖湾澎湖湾外婆的澎湖湾……

唱罢这一支,回头看身后,已经走出很远一段,而举目望去,山顶依然云遮雾罩,遥不可及。歇一歇匡雁又起头:依稀往梦似曾见,心内波澜现。当时最风行的电视剧莫过《射雕英雄传》,每每听到《铁血丹心》的调子,总教人想起翁美玲的蓉儿,眼波将流,樱唇欲动,委实迷人。而旁人并不会唱粤语歌,匡雁素来活泼,歌曲过耳一遍即能哼唱,见无人接续,便自己唱下去。山路崎岖陡峭,攀爬很不轻松,她还是坚持唱到最末的“身经百劫也在心间,恩义两难断”。她是江西人,糯糯的嗓音唱着粤曲,真动听。有男同学笑:“匡雁,你现在不晕车,精神这么好!”

匡雁抬手拭汗,扶住身边一棵松树,转身朗朗道:“我唱歌给你听,你还不乐意?”

“乐意,很乐意。”大家都笑。李老师随手指着路边植物笑道:“这个鱼腥草开花了,山里有人采了晒干做药。”

匡雁俯身掐了一片叶子:“这个腥气真大。”

李老师道:“山里鱼腥草总比其他地方生长的气味大。”

“这个是酸模叶蓼!”

“那里一片构树!”

“李老师看,那边是不是香花崖豆藤?”

学生们欢快地讨论,缙云山上树木遮天,到处是淙淙溪水,道路逼仄,苔藓丛生。走了许久,大家都有些累,步子明显慢下来。李世渝不时叮嘱学生们留神脚下。学生里有个叫路大勇的男生,笑说:“不怕。”他个子不高,人却很精干,折了路边一根被风刮倒的竹子,顺手拧成一根竹杖,交到匡雁手里:“看你最累的样子,拿着吧。”匡雁满额是汗,却逞强拒绝:“谁累啊。”路大勇笑着自己拄杖朝前。张秀梅撇撇嘴,露出讥诮的神色:“路大勇真是偏心,同样是女生,怎么没根拐杖送我?”路大勇笑笑,又折了一根竹子。张秀梅咯咯笑道:“不要了。”

他们到了一处相对平缓的山坡,这一小片山坡被当地农人开垦出来,围成梯田,种了蔬菜、玉米、花椒、辣椒。田边是茅屋,泥巴糊的墙壁,壁上许多小孔。匡雁问:“那是什么?”张秀梅拍她肩膀取笑:“这都不知道。”大家都笑。顾昔华想起小时候的春天,到乡下亲眷家作客,总会拉着妹妹蕴华找到人家泥墙边,到小孔里抓蜜蜂,拔去蜜蜂的蜇针,掰开蜜蜂的身子吃那一小块甜丝丝的蜜。这小孔正是蜜蜂天然的巢**呢。昔华总是不敢吃,觉得很残忍,他没想那么多,这法子是哥哥们教的,他从小就会,和女孩儿们**吸花蜜是一个意思。稍大一些他就不这样做了,宁可在泥墙旁看蜜蜂嗡嗡乱舞。

大家顺着很窄的泥路走上去,路过农田,又走过茅屋檐下。走近了才知道茅屋十分低矮,仿佛伸出手就能够到屋顶的茅草毡。小路另一侧就是很深的山谷,林木森森,隐有溪流潺?。匡雁瞥一眼,很目眩的样子,连忙朝茅屋这边靠了靠,几乎是贴着茅屋外墙才走过这一段。

茅屋篱笆门关着,篱笆外有一小块空地,剩了几只枯木桩,他们坐下来歇息,李老师说,小时候他也住在山里,每天早上四五点起来去学校,天漆黑,山路完全看不见,只是凭感觉往前走。山风飒飒,不知什么鸟出一声怪叫,阴森得很。心里害怕,就放声唱歌,声音越来越响,嗓子都要喊破了。

匡雁笑:“那老师唱个歌吧!”

“后来早不会唱啦。那时候也就唱个山歌,什么这山望得那山高,那山有树好葡萄。”

学生们很爱听老师说方言,觉得非常有趣,匡雁伶俐,学道:“这山望得那山高,那山有树好葡萄。”

张秀梅见匡雁的麻花辫子散了,就在她身后为她解散辫子,重新细细编了。木桩周围的草地上开了各种野花,张秀梅采了几朵紫菀花插在匡雁的鬓边,匡雁也不恼,侧头扶鬓问张秀梅好不好看。张秀梅轻拍她肩膀:“美得你!”

休息了一阵,他们继续起来爬山,太阳已沉入西面云海,隔着葱郁茂密的树林,能看见被夕照染至绚烂的晚云喷薄欲涌。穿过一片纵深的竹林,匡雁叫道:“野鸡!”昔华也看见一簇斑斓的尾羽一闪而过。李老师说,这山上不惟有野鸡、松鼠等活物,从前还有野猪。匡雁怯怯道:“那么,有蛇么?”李老师笑:“当然有啊。”匡雁虽然早知这山中有蛇,却还是惊得脸色白,攥紧张秀梅的衣裳,一跳一跳跃上台阶,恨不得马上到达山顶。路大勇说:“你不碰蛇,蛇也不会碰你。一般来说它们跟人是相安无事的。”匡雁叫起来:“不要提!让蛇听见就该出来了!”众人笑了,继续赶路。

途中李世渝给学生讲解所见的各种树木、花卉、果树的分类、学名、植物学性征。又说当年在农学院读书时,自己的老师就常带学生来爬缙云山。他的老师是蔬菜学家、园艺学家李曙轩的学生。抗战时期李曙轩随中央大学内迁重庆,留校担任助教,便时常带领学生深入缙云山考查。这种天然的授课方法代代相传,是师生共有的美好记忆。

他们有意识地进行分类,蔷薇科的乔木,蕨类植物,山矾科,禾本科,桑科,山茶科,樟科,杜鹃科。又认常绿针叶树,有松柏、杉木、紫杉、榧子、油杉、铁杉。林间晚照渐斜,夜气缓缓浸漫,山中凉风沁人,不觉间他们已登上山头,下一个山头更远更高,似乎遥遥传来钟磬声,不知是有道观还是寺庙。匡雁笑嘻嘻道:“再走几步,会不会看到‘懒摇白羽扇,**青林中’的高人?”张秀梅含笑捶她:“好你这锦心绣口,原来成天想的都是这些东西!”

这边山头有几家住户,垦出的田地也颇具规模,玉米已经成熟,青纱帐内走出一位老妇,挎了一篮新掰的玉米,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们,用本地方言问:“你们找哪个?”

李世渝用方言答:“我们是农学院的,到山上来转转。”

老妇点点头:“天都恁个晚了,还转撒子?你们从哪边上来的?”

李世渝指了指身后的小路,老妇有些诧异:“这条路好难得走哟,下山就莫要走这里了,还是从前面大路走嘛,有台阶。走到下面那个坝坝上头还有车子坐。”他们正是准备从山前的大路过去,走到缙云山植物园正门,再从那里回学校。听她这样说,大家还是非常恭敬地点头道谢。老妇笑了笑,提着篮子回家去。场院的泥地上有两个小孩在玩耍,弄得一身泥巴,见到老妇便齐齐跳起来道:“婆婆婆婆,我要吃苞谷!”老妇从篮子里拿出两穗很嫩的小玉米,孩子们抢到手里,三五下拨开外壳,生嚼那甜津津的嫩玉米去了。

师生一行站在山头,回望山下竹海翻涌,松涛叠浪,顿觉满怀舒畅。炊烟与暮霭溶于一色,空气里弥漫着温馨安静的气味,很容易让人想起家乡。昔华静静看着这片无边无际的绿海,想起张炎《踏莎行》里一句:清气崖深,斜阳木末,松风泉水声相达。这草木天然,已是人间至美,恨不登临舒啸,一浇块垒。他微微阖目,想起那句被植物学者们奉为圭臬的“原本山川,极命草木”,又有一种深沉的喜悦。喜悦之中隐约有孤寂。他随即想到那阙词的结句:山中有此玉川人,相思一夜梅花。不由微笑,心想以后一定要携妻女同览山川河流,要教女儿多识鸟兽草木之名。

下山的路比来时的路好走许多,夜已经起来了,难得月色皎皎,每个人都想吟那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匡雁鬓边的紫菀已然凋萎,她素来善感,就将几朵小花压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内,也算不辜负鬓边簪戴的美意。

归途中继续借着月光认识草木,有油桐,漆树,柑橘,栾树,刺桐……李老师说七十年代中期缙云山自然保护区的工作人员曾从四川带回三株珙桐树,种在绍龙观,要是有时间可以去看看。又说这山里还有珍稀植物大叶黑桫椤。学生们很有兴趣,但一路走来似乎没有见到黑桫椤的影子。

“老师,那个是不是红豆树?”匡雁突然指着一片林子叫起来。大家走近,果然是“此物最相思”的红豆树,含羞草科的海红豆,二回羽状复叶,嫩枝被微柔毛。月色曜曜,树型十分优美。

“找找有没有相思子。”匡雁很高兴,蹲下身,仔细寻找。七月到十月是海红豆的果期,海红豆成熟后并不会一股脑儿从枝头掉落,而是每天落下几枚。匡雁找了找,倒还真捡了小半拳头,很珍重地装到书包口袋里。

“你们不捡么?”匡雁笑问,目光盈盈。又对老师调皮道,“可以带几粒给师母。”李世渝哈哈大笑:“你师母不缺海红豆,以前在云南,可捡了满满一罐子。”李世渝曾被下放到云南江城的植物研究所务农,那段艰苦岁月,师母蒙玉农不离不弃,学生们都很敬佩老师和师母的为人,也倾慕他们的深厚感情。

顾昔华也捡了几粒,月光铺泻,掌心内的红豆珠圆玉润,散出温柔静美的光色。他和晓寒的感情同学们都知道,这会儿匡雁又笑:“这可真真是‘愿君多采撷’,顾昔华,你要多多‘采撷’啊。”

众人笑着下山,回到学校,找了个皂荚树下的小摊吃饭。有人要米线,有人要面条,有人要豆腐脑,有人要酸辣粉,有人要抄手。

“要海椒不?”老板问。

顾昔华和张秀梅都说不要。

另外两位男生吃得辣,要的是红油。匡雁也很得意地加了海椒。米线上来后她埋头开吃,却辣得厉害,不住地吐舌头。张秀梅笑:“吃我的清汤吧!”匡雁故意喝了一口飘满辣椒油的米线汤,一壁呼呼吹气一壁笑着坚持:“才不要呢!”

虽是小摊,食物味道却很足,尤其是米线,松软清香。坡坎上有人聚着打牌划拳,水沟里流下汩汩的脏水,有大狗呼哧呼哧奔跑过去,小孩子在后面撒开腿追逐。

“回去早点休息,明天就坐船去万州,还要去武陵、石柱、城口。”李老师说。

大家一路说笑着回招待所,因为爬山累了,都睡得很香甜。

次日,他们在朝天门码头坐船,沿江而下,两岸奇峰怪石,江水时而湍急,时而和缓。昔华默念: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谳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这个季节,山中树蔸、溪沟之畔恰生出各种各样斑斓的菌子,他们的功课就要开始了。

他们正走在“巫山十二峰,皆在碧虚中”的江上,走在“巴山上峡重复重,阳台碧峭十二峰”的江上,走在“谁家红泪客,不忍过瞿塘”的江上,走在“唱到竹枝声咽处,寒猿晴鸟一时啼”的江上。这一段路途留下过太多诗篇,教人静默,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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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乡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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