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窗外闪过的街景,御秀雨沉浸在思虑当中,一会儿蹙眉、一会儿皱鼻,偶尔透过窗户反射,偷瞄开车的言秀宇,不同于早上的多番疑问,一路上都没讲话。
对于御秀雨不断转变神色及小动作,言秀宇其实全都看在眼里,但他仍神色自若的专心开车,她没说话,他也落得轻松。
这样的静默,又过了好一阵子,直到御秀雨缓缓叹出口长气,美丽的脸庞才转向驾驶座上的男人。
「你是真的失忆吗?」见他不说话,她续道:「原以为你既没有理由装作不认识我,也相信你所说的,没有必要这么做,但……我现在是真的很怀疑。」父亲的话频频在她脑海中打转,让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本想,如果她没再问,就故意让她继续误会,但现在她提及了,他实在做不到欺骗她。
「我没说过我失忆。」瞪大眼,御秀雨反驳:「但我问你的时候,你明明没有否认的!」「我也没有承认。」「你……」她有一股想打他的冲动,情绪忍不住激动起来,做出非常危险的举动。她伸手,一手攀住言秀宇的右手腕,另一手将方向盘急向右转,让整辆车蓦地直往人行道开去。
然而,面对这种状况,言秀宇没有显露一丝惊慌,瞬间制住御秀雨的动作,快速地夺回操控权,将车身安全地停在路旁的停车格中。
微侧身,他没有责怪她不可理喻的行为,只是不发一语地睨着她,等她先开口。
「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你知道我有多害怕你失忆吗?」她抡起粉拳捶打他,「我有多怕你忘了我,你知道吗?既然没有失忆,为什么要假装不认识我!」他那双令她陌生的眼神,让她好受伤、好难受,心都拧痛了。「你不是说你没有必要这么做吗?那为什么还是这么做?」她一记记使力,彷佛要他也切身感受到她的心情。
承接着她的粉拳,他缓言:「我们……一直不算认识,过去的都不算,今天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以前的他,无法再存在了,所以只能把回忆深深地埋藏在心里,然后嘴上说出违背心意的洒脱话,「以后,就请你这么想吧。」停下对他的捶打,御秀雨蓦然懂了。原来,他不是故作不记得,也不是不认识她,而是他根本想狠狠抹杀掉他们的过去。
「你的意思是要我们重新认识、从头来过吗?有这个必要吗?」她真的一点都不懂他在想什么。「到底是什么理由!让你演戏演得如此逼真,让你的那双眼能够如此的伤人,让你还能笑,笑着说什么我们的名字只差一个字!」瞪着他,眼泪不争气的掉下,滑过她白皙的脸庞。
言秀宇很快的抽了张卫生纸递给她,被拒绝;顿了顿,他不由自主地想为她擦去泪痕,才抬手,却见她撇过脸。
伤了人再给予安慰,这跟杀了人再帮尸体埋葬有什么两样?
他的好意,她不领情,自己抹去泪水,「为什么要这样?明明认识……,我们明明早就认识的啊!」他从她眼中看见悲伤,好像失去了重要的东西般,因为失去的不清不楚,所以不甘心。
她……是否因为跟他有着相同深刻的心情,所以才会被他的态度伤得如此重。他不想伤害她,只想好好保护她,然而却发现,会让她伤心难过的到头来也是他。
但,她比他幸运,至少,她能够如此坦然表现出自己的感情,而不需要像他一样压抑在心底深处,沉痛。
「没有为什么,不要多想。」她的伤心,紧紧揪住他的胸口。
「那你干脆直说,你根本从以前到现在都不想认识我,也不想要再跟我见面。」她瞪着他,「那为什么还要陪我?」因为他想见她、想陪她、想保护她,但,都不能告诉她。
「因为我允诺过帮主。」哑着声,言秀宇言不由衷。
「允诺什么?」她苦笑,「难道你的工作,还包括兼当褓母吗?领域这么广?」闭了闭眼,他再次隐藏住所有情绪,挑着嘴角,「是啊。」其实,那扬起的弧度也带着苦涩。
真是够了!御秀雨气疯了,欲解开安全带下车,手却被言秀宇快一步抓住。
「我有责任陪你、保护你。」而他也是真心想这么做,并非被强迫。
挣脱不开他的大掌,她咬牙道:「我不需要你的『责任』!」垂下眼睑,他掩饰眸色,温声说:「不要为难我,不要让我失职,好吗?」在她面前,他的情绪总无法平静,无法对她的起伏情绪,不为所动。
抿直了唇,御秀雨心软,瞪着他的眼神放柔,打消念头。
扁扁嘴,她哽咽道:「从国小分开,到高中重逢,那时候你没有变。可是,再次分开又再次重逢,现在的你却变了。你的眼神不再直接,你的话不再坦然,甚至要我忘了过去。」放开她的手,言秀宇视线一抬,又望见她的受伤。
「可是我喜欢以前的你,我不想忘记、不想当没发生过,我本来以为你也跟我有一样的心情,我明明清楚看见过,那时的你,眼中有着跟我一样的悸动,害我以为……害我以为……其实你也跟我喜欢你一样……,喜欢我。」所以她说什么都要回台湾,说什么都想要再找到他,说什么也不想要再跟他分开,可是……「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御秀雨暗骂自己的傻气。
心头一震,听见她这么说,言秀宇的内心雀跃不已,差点就忍不住的拥抱她。
你不是自作多情,我也跟你一样,有着同样心情……他多想马上坦白跟她说,多想止住她的伤心,可是,他不能说。
理智回笼,唯有逼自己冷静,坐好身,开车。
你认为……他会愿意跟你一起离开吗?
不,他不愿意!父亲的这个问题不需要问他,就已经知道答案。叹口气,御秀雨心中好像破了个大洞,这么多年来的思念,都变得好可笑。
车子平稳驾驶在都市闹区,车内又陷入一片沉默。
突然,一个不起眼的小摊位从御秀雨眼前闪过,她急忙叫:「停车!」言秀宇依言将车子停妥,又被御秀雨催促着赶快熄火下车。
刚将车门锁上,他就被她拉着走。
「去哪里?」直到两人脚步停下,定眼一看,说是摊位已经很勉强,因为只有一支立在一旁写着「算命仙」的旗子、一张桌子,跟一个蓄着白眉、长胡须的老人坐在桌后。
不等言秀宇有所反应,御秀雨推他一起在桌前坐下。
「老爷爷,你很会算命吗?」呵呵两声,老人和蔼地笑问:「你认为呢?」对这种算命问卜的东西,言秀宇一向半信半疑,挑眉,等她回答。
「我相信你。」她有很强烈的直觉。
「那么,你想算什么呢?」「姻缘。」「你想问跟这位先生的缘分吗?」「对。」她直言:「本来,我一直觉得我跟他有着深深的牵绊,就好像命中注定属于彼此一样,但我现在不确定了,所以希望你能告诉我答案。」「好,把你们的生辰八字给我吧。」御秀雨撇眸,见言秀宇意愿不高,低声道:「你不是很尽责吗?这是命令。」给了生辰八字,老人一下在纸上动笔,不一会儿又曲指点算,片刻后,一双苍老神秘的眼来回在他们身上流动。
最后,他叹气,道出三个字:「宿命啊!」「宿命?」「小姐跟先生上辈子有极深的姻缘,可惜并非良缘!」像要将人望进深处,老人娓娓道来:「虽然两人很相爱,但最后还是无法结为连理,先生不得不另娶他人,亏欠了小姐的深情,令小姐孤独憔悴而终。」言秀宇真想不到,他们上辈子真的有深刻牵绊,而他竟是辜负了她,握紧拳,他气愤起前世的自己。
「这辈子,的确仍有着命中注定的缘分,若非一见钟情,也会日久生情。」老人先看看言秀宇,「先生是来还情债的,自然会爱得很辛苦。」又看看御秀雨,「是否能成良缘,就要看两位的造化了。」白须老人言语中字字珠玑,隐含深不可测的意义。言秀宇总觉得在那双眸子下,什么都能被看透,站起身,他丢下一句话:「我到车上等你。」御秀雨也起身,想付给老人费用,却被拒绝。
「是有缘,才能为两位算命。」「可是……」老人抬手止住她的但书。
她会意,「谢谢你,你说的对,我对他确实有一见钟情的情感,可惜有一点你错了,他并不爱我,又何来的辛苦?」笑眯眼,老人望向言秀宇离去的方向,「那位先生,爱小姐很深啊。」闻言,半垂眸,御秀雨也离开。
老人家的话,是真的吗?
★★★书房内,御仲齐坐倚沙发,神情中有着深沉的思虑,几声敲门声后,房门开了又关,言秀宇步入。
「帮主。」「你来了。」抬首,他与他对视。
「您找我有何吩咐?」起身,御仲齐自一旁的酒柜中取出一瓶年份已高的陈年红酒,另外拎了两个高脚酒杯。
「你还记得秀雨回来前的几天,我托付于你的事吗?」凝住眸,言秀宇应声:「记得。」那天,同样是在书房──「秀宇,过几天,得麻烦你去机场接机了。」灵光一转,他问:「您的女儿要回国了吗?」「是啊。」「想必您一定很开心。」这位帮主小姐,虽然常听帮主挂在嘴边,却不曾闻其名字、见其容貌。
「是啊,是很开心。」背过身,御仲齐透过书房落地窗,望向一片夜景,「但,我始终很担心她的安全。」他了然于心。
以组织性成立的御门帮,一直是纵驰黑白两道、势力强大遍及全球,不容小觑的大帮派,但,虽说是黑道,却不从事任何违法交易,而又偏偏独霸陆、海、空航线,常常成为其它黑帮来往流通非法交易的绊脚石,想当然会令其它帮派眼红不满,因而树立众多敌人。
各方人马皆虎视眈眈,伺机埋伏,想一有机会便逮住御门帮的弱点,加以威胁。这次帮主的宝贝女儿回国,想当然尔,难免会担心她成为敌人锁定的目标。
「当初,我就是因为不希望女儿受到一丁点伤害,才会让她长期住在美国。」洁净的窗户透过灯光,反照出一张从不为人知的忧心脸孔。
「帮主,帮内的保镳个个都训练有素,应该足以保护小姐的安全,您又何须如此担心。」「等你为人父母,你就会知道,那种操心,岂是可以轻易放下的。」御仲齐长叹,「得找位最值得信任的人啊。」他会意,待他开口。
回身,御仲齐从西装暗袋内抽出张照片递给他,「你跟尔天是我最信任的人。」才接过照片,言秀宇的俊眉便在瞬间微蹙,五味杂陈的情绪在不为人知的内心翻涌。
他们同姓「御」,这不是巧合,她就是帮主的女儿!眸色变沉,他震惊地盯着照片中天使般的笑靥,那娇颜、那神韵,多年来的魂牵梦萦,即将能再见了……「我希望,你能够帮我好好的保护秀雨,不要让她受到一丝伤害。」头一次闪了神,他没回话,捏着照片的手缓缓收紧。
抬手按压深锁的眉心,御仲齐淡道:「我一直都知道,过着平稳安逸、快乐的日子,是秀雨最大的愿望,可是身为她父亲的我,却始终无法帮她完成心愿,反而还常教她担心。」如浪般席卷而来的思慕顿时凝结成冰,即将再相见的喜悦被颠覆,他被拉回现实中。他们这次的相逢,一切都将不同了。原本想等再见面时诉出的情感,也只能继续埋藏在心里。
因为于理,他已同她父亲一样,身陷在钩心斗角的险恶世界里,不仅无法给予她心灵上的安全感,还会增加她的操心,而倘若她留下,也只会陷入危险之中;于情,她是帮主的掌上明珠,而他却背负着还不清的恩情,只能以终身效忠回报,身不由己,又如何能言明对她的情。
「我是个失败的父亲,所能做的,就只是保护秀雨不受伤害。」「请您放心吧,我会好好保护小姐的。」抽离思绪,言秀宇允诺。
谨守自己的本分,不得参杂丝毫情感,才是他该做的。保护御秀雨,不是为了御仲齐的命令,而是他打从心里愿意;明明不见她,才是断了一切心念的最好方法,但他喜欢她、爱她,就算得瞒天欺地,他也无法克制。
于两只酒杯中倒入五分满的红酒,御仲齐递上一杯给言秀宇,「我难为到你了吗?」「不。」「自从那天起,你就将对秀雨的爱,清得干干净净了吗?」他问得单刀直入。
言秀宇并不讶异,眼神平静,「我会谨守分寸。」早就知道一向观察入微的帮主,不可能会遗漏掉那天他异常的神态与泄漏太多的情感。
「可是,秀雨爱你,你知道吗?」他半敛下眸,低应:「知道。」「什么时候知道的?」「昨天。」他据实以告。
「那傻丫头果真是藏不住心事,还是那么单纯直接。」指尖轻敲杯缘,御仲齐问道:「你知道,秀雨这趟回国,是为了什么吗?」不言,啜饮红酒,言秀宇却像丧失味觉,尝不出其浓郁滋味。
「是为了想见你,想找你。她说,她想跟你一起过平淡安稳的生活。」细细观察他的神情,「我问她,如果你不爱她,那她又如何?她却说她相信,你终究会接受她,会愿意跟她共度一生,因为她瞧见过你眼中跟她一样的心情。」牢握酒杯,他完美的掩饰,让任何人都察觉不到他真实的情绪。
「我到昨天才知道,我的女儿竟然比我早认识了你,还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爱上你,惦记你那么久、那么深。」「帮主,我很抱歉,那天看到照片后,没有马上告诉您我跟小姐认识。」他终于开口,却只是道歉。
「不用道歉,我只是想知道,你有多爱我的女儿?那份情感,有比我女儿对你的爱还要深吗?」言秀宇摇动着酒杯,视线融在那起了波动的酒红中。
「为什么不回答?」抬眸,他反问:「那么,您希望我怎么回答呢?」这个男人,真的是太沉得住气,就连面对心中最原始的强烈情感,都能装作若无其事。
御仲齐将饮尽的空酒杯搁在沙发前的水晶桌,「秀雨没想到,你会进入帮中,在我身边工作,可就算如此,她还是确定自己爱你,甚至要求我让你跟她一起离开。」一句话,打入言秀宇心中,烧痛了心。然而,他内心的波涛汹涌,却在那双直视着御仲齐的眸中,化为平静。
「帮主,我……」抬手打断他的话,御仲齐大概知道他会说什么。「我换个方式问吧,为什么你不肯坦白对秀雨说出心中的情感?」其实,他是了解这个孩子的,唯有越重要、越在乎的事情,他才会隐藏得越好越深,表现得更面无表情、毫无情绪。因此,他有多爱秀雨,也就不言而喻了。
缓缓低叹,终于,言秀宇松了口,「我不能。」「因为她是我的女儿,所以不能吗?」他没有多加解释,只是说:「帮主,您对我的恩情,我无以回报。」他真没想到,言秀宇竟然会这么想!
「你认为自己配不上我的女儿?」见他不言,御仲齐叹道:「其实,又何来配不配得上的问题呢?这些年,我一直把你当我的儿子看待,你是知道的。」像是要猜透他的心思,他一双锐利的眼片刻不移。
言秀宇敛住神色,「我很感激您的栽培器重,但是,现在的我,并没有谈儿女私情的打算。」「即使你很爱秀雨也一样?」「是的。」对于被御仲齐道出内心的情感,他没有否认。
御仲齐无法不佩服起言秀宇,即使对于自己身边最信任的人,反应都如此的不形于色,难怪面对外界众多的敌人,能够更加沉稳。
但,即便拥有能够欺瞒所有人的本事,也仍然无法保全秀雨不会有身陷危险的可能性。想必,这也是他不肯向秀雨坦言心意的其中原因吧!
「我知道你的顾忌。」御仲齐缓缓叹气,「谢谢你,但……也很对不起你。」「帮主!」言秀宇看着他那难得展露的愧疚神色。
坐入沙发椅内,御仲齐又为自己添了红酒,「我希望,秀雨能够远离危险,过自己的生活,所以打算答应让她离开,但,我却无法让你也离开。」仰首望向他,「秀宇,原谅我的自私吧。即使知道,你们是如此的相爱。」「您不需要道歉。」因为,他早就没有选择的权利。
「虽然,秀雨的眼光让我感到很欣慰,但是……比起女婿,我更希望你能成为我的义子。」眸色一沉,御仲齐说出心中思量已久的决定:「因为未来,我打算让你继承御门帮。」眼神闪烁,言秀宇的顾虑被他看穿,他续道:「这事儿,我问过尔天了,那个小子随性惯了,说担不起帮主之位,宁愿选择辅佐你。」掩去眸光,言秀宇的唇边扬起一抹淡到让人不易察觉的苦笑。
这就是段尔天跟他最大的不同,虽然同期进入帮中,同为帮主的左右手,但他却比他多了选择的权利。因为,他不欠任何恩情,除此之外,身分还是帮主长期在外闯荡的弟弟的私生子,帮主从母姓的侄子。
若非亏欠,若也能够有所选择,他宁愿放下一切,什么都不要,只求能和秀雨相守,过着平凡安逸的生活……但,他不能。
「是,帮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