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顶轿子自皇城偏门离开,一路摇摇晃晃,来到长安西郭,进了和这顶奢华轿子格格不入的简陋巷道里。
“左转、再左转,右转——”坐在轿里的李潼掀起轿帘一角,仔细指引轿夫方向。
轿子最后来到熟悉的家门前,她立刻下轿推门而进。
“杨大婶,您在吗?杨大婶——”一踏进院子,她就快步来到缺口处急喊。
语音未落,那高壮的身子已冲出屋子,声势惊人地朝她急奔而来。
“小娘子,你终于出现了!这段时间你们跑哪儿去啦?一声不响就突然消失,担心死我了……”杨大婶紧紧握住她的手,说着说着,性情直爽的她居然嚎啕大哭了起来。“还好没事,还好没事……”
“杨大婶,对不起……”李潼歉疚地直点头。
回宫时走得太急,来不及和杨大婶打声招呼,一开始是她沉溺在难过里无法关注到其它事情,后来是因为沉醉在幸福里而忘了这件事,直到昨天相公问她愿不愿意离开皇宫跟他回去,她才想起了杨大婶。
相公说,他们不会再回到这间屋子了,他们以后要住的地方是将军府,会有人服侍她,她不用再像之前那样忙碌辛苦。
其实,她想回来这里,回到这个只有他们两人独处的地方。
但她知道这是个奢望。相公的婚假快结束了,这里离皇宫太远,相公上早朝和宫里传递讯息都过于不便,所以她没将心里的想法说出口。
不过,没有关系,只要能和相公长相厮守,不论是到哪里,她都会很开心。想到这段日子的幸福,李潼不由得扬起了笑。
他倾心相待,她敞开心防,历经误会折磨的两人感情急速加温,终于感受到新婚的愉悦甜蜜。
“杨大婶,别哭了。”见杨大婶还在哭,李潼柔声劝道。“我以后会常来看你的,你还是见得到我。”
今天上午相公被父皇召进御书房商讨事情,她借着这个机会出宫和杨大婶话别。她没让嬷嬷跟来,因为她总觉得杨大婶和嬷嬷见面很可能会吵起来,另一个原因是她不想让嬷嬷知道她曾待过这个地方。
“你们要搬走了?”这个消息让杨大婶停住哭泣。
直到此时,她才发现李潼身上的华丽服装,虽然已经刻意更换过,但那身柔软的衣料、价值不菲的首饰,平常的百姓人家根本穿戴不起,再瞄到停在门口的轿子,杨大婶更是诧异。
“你家相公发啦?”
“我家相公是……是将军。”踌躇了会儿,李潼为难地低声说明。虽然已打定注意要告诉杨大婶真相,但事到临头,还是很难开口。她一直隐瞒没说,这等于是欺骗了杨大婶。
“将军?”以为他是突然被人重用,杨大婶为她感到开心不已。“还说不是发了?他出人头地了呀,你以后就不用再过苦日子了!”
“不是……”李潼更说不出口了,深呼吸,心一横,终于一股脑地说出:“我是个公主,出阁之前一直住在皇宫里。”
“公主?”杨大婶的笑容僵在脸上,狐疑地上下打量她。“你是个公主?”
“嗯。”李潼万分艰难地点点头。
本来只觉得她沉静温雅,应该是个大家闺秀,只是嫁了贫夫而已,如今在这一身装扮的衬托下,那浑然天成的高贵气质不由得杨大婶不信。
难怪买菜、生火、煮饭、洗衣,她样样都不会,难怪……等等,小娘子刚说她家相公是个将军?杨大婶突然睁大了眼。公主、将军、最近刚成亲,除了那一对还有谁?
“你是乐平公主?”杨大婶怪叫一声,像烫了手似地把她甩开。
“是。”李潼吓了一跳,杨大婶猜个正着和过度反应让她感到惊讶。“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
“你马上给我走!”没想到杨大婶接下来的态度更是激烈,瞪着她的眼神像看到无比肮脏的东西,不仅有愤怒,还有冷蔑。
“明明就是抢人丈夫的女人,作恶多端害了那么多人,我居然还帮你忙?瞎了眼我!”
李潼愣站原地,那严厉的指责让她脑海一片空白。抢人丈夫?什么意思?
“杨大婶,我不懂……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她的声音都发颤了。
“你还装傻?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你为了嫁楚将军,逼得和他许有婚配的王家在一天之内将女儿嫁了,还举家逃离长安,这全是你干出来的好事,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想到自己那么真诚相待,结果帮的却是恶贯满盈的坏公主,杨大婶气到痛骂,完全没想到要是她真如传言一样,自个儿很可能当场就被人拖去斩了。
那些话锐利地、毫不留情地刺进她的心,李潼感觉她所站的地裂了,裂成了一个大洞,将她完全吞噬而下,他已经许有婚配了?却因为她,他的未婚妻另嫁他人,远离了他?
想起那洞房花烛夜那双眼里的恨,想起在这屋里发生的一切,想起他对她说过的话,她全身变得冰冷,即使笼身的日阳也暖不了她。为什么会这样?父皇从没告诉她这件事啊……“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过度震惊的她只能喃喃低道。你没有错,错的是我……不,她怎么可能没错?她剥夺了他的幸福啊!
“一句不知道就能解决吗?”杨大婶还想骂,但看到她眼眶泛红、惊慌失措的表情,梗在胸口的怒气整个消散。“算了,我说再多又有什么用?你是乐平公主,尊贵的乐平公主,我凭什么指责你?算了……”
想到那么得人疼的小娘子竟然是坏公主,杨大婶难过得眼眶都红了。
“骂了那么多,你要罚便罚吧,我一条老命,也无所谓了……”杨大婶颓丧地走回屋子,看也不看她一眼。
尊贵的公主……相公在一开始也是这么唤她……李潼几乎没有办法呼吸,一直站在原地,良久,她才有了动静,转身看向那间小小的屋子。
把我之前对你说过的话都忘掉,那全是假的,你没有错,错的是我,我不该放任自己的心眼被蒙蔽了。
她总算懂得他那是所说的话了,他恨她,他和那个王家姑娘是被她硬生生拆散的,他想报复她,拖她陪他一起受苦。
这是她应得的,为什么他要停手?望着那熟悉的一切,悬在眼眶的泪滑落脸庞。他是该将她毁得心碎神伤,而不是对她说出那些后悔、安慰的话语。
他是如此温柔,但她怎有资格去拥有他的宽恕?
她抢走的,她必须还回去,把属于他的幸福全还给他……这几天,楚谋察觉她心里有事。
虽然她还是会对他笑,会主动抱他,但她眼底总有抹挥之不去的哀愁,让他觉得……那些举动像是在和他告别似的。
他要自己别多想,以为是因为要离开宫中让她有所不舍,所以他拖延着不提起要她搬回去的事。
但这一日,在他说明天早上会到教练场去一趟时,她却主动提起了——“明天你从教练场离开后,就直接回将军府吧,会有人在那里等着你。”
他喜不自胜,脸上盈满的笑容让每个士兵看到他都忍不住追问有什么好事,他不答,因为他想把这个喜悦自己独享。
“公主到了吗?”一踏进府第,他立刻迫不及待地问道。
原本神色就有些古怪的门房愣住,看着他的眼神仿佛他突然长出三头六臂。
“还没有人来吗?”楚谋拧眉,他回来得太早了吗?
“有,在前厅,只是……”不等门房把话说完,他随即往前厅掠去。
他等不及要看到她,他要她回到他们的家,他要宠她爱她——楚谋完全没有预料到,等在前厅的居然是已嫁作人妇的王颖儿。
“……表妹?”他诧异低喊,震惊褪去后,喜悦急涌而上。“表舅呢?你们迁回长安了?”
结果王颖儿一看到他,却是立刻跪了下来。
“表哥……不,大将军,求您别拆散我们夫妻,求您放过我们吧,求求您……”她不断哭喊,一面朝他猛磕头。
这是怎么一回事?楚谋过度惊讶,愣了会儿才想到上前将她扶起。
“表妹你先别哭,有什么事好好说,谁要拆散你们夫妻?”一种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楚谋心里急到想把她抓起来摇,又怕让惊惶的她更加紧张,只能耐着性子劝抚询问。
“不是表哥你吗?”王颖儿哭红的双眼直看着他,见他摇头,心才放了下来,倏然的心安让她又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前几天有官差上门,把我带到皇宫,乐平公主说我应该要嫁给你,给了我一封信,就把我送到这里来了。”
潼儿?她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她又想做什么?“信呢?”强烈的震惊让楚谋无法再维持平静自若的表情安抚她,他着急催促。
“在这儿。”王颖儿把信交给他。
楚谋撕开封口,一看到“放良书”三个字,猛烈的怒意涌然而上。
“该死的!”他倏地咆哮,用力将信揉成一团。听到是潼儿把表妹找回来时,他就觉得不妙,没想到她真的休了他!
没看过他这么生气,王颖儿吓坏了。“表哥,我不是故意要丢下你嫁给别人的,我怕我们一家会被坏公主杀掉,也怕会阻碍了你的前程,所以才会这样做,你放我走吧,求求你……”
楚谋深吸一口气,把怒火全部抑下。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他必须先把来龙去脉问清楚。
“乐平公主不是坊间流传的那种人,那些事全是有人瞒着她做的,你不用怕。”他放缓音调,先为她澄清,不让他们继续误解下去。“我没想过要再去打扰你的生活,你已经嫁人,就是别人的妻子,我们认识那么久,你觉得我像是那种会拆散别人婚姻的人吗?”
“是没错啦……”王颖儿想了想,总算被安抚下来。“那为什么公主还会把我带回长安?”如果不是表哥的吩咐,公主赶走她都来不及了,怎么可能还会特地把她带回来?
这个问题让楚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因为潼儿太爱他,所以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成全他的幸福?因为潼儿太自卑,总是把错揽在自己身上,所以想尽力弥补?
“她以为我想这么做。”他只能苦笑。她第一次真正运用权势,却是要把他送给别人。“公主还对你说了什么?”
“她说你一直没忘记我,祝我们白头偕老,还有……跟我说对不起。”直到现在心安了之后,她才觉得一个恶名昭彰的坏公主会跟人道歉确实很奇怪。
这个傻瓜!楚谋不知该气她还是该心疼她。如果他心里惦挂着另一个女人,还有可能对她那么温柔吗?
“其实我已经忘记你了,偶尔会想到,是想起你们全家,担心你跟表舅到外地会过得不好。”楚谋放缓了表情,老实承认。“你嫁的人是谁?他对你好吗?”
“你认识的,是在我家绣坊工作的吴阿三,他偷偷喜欢我很久了。”王颖儿微微红了脸。也因此她才会那么快就嫁掉,在爹提出要将她嫁人时,他立刻自告奋勇地跳了出来。“我们现在住在许州,还是以绣坊维生,目前生意已经稳定了。”
“你们能过得好,那我就放心了。”没想过再度和她面对面时,他会如此平静,他的心里只有兄长对妹妹的单纯关怀,而非无法结合的憾恨。
因为遇见了潼儿,让他知道什么才叫爱,把他的心占得满满,再也无法将她从生命中逐开。
“我可以回去了吗?我相公和爹一定担心死了。”王颖儿请求,在知道没事了之后,她只想赶快回家。
“当然可以,我立刻派人将你送回许州。”楚谋温和一笑。“请你转告表舅,等我带公主回洛阳去见我爹娘,回来时,我也会带她去探望你们,你们将会知道,真实的她有多讨人喜欢。”
接下来,他要去把休了他的娘子带回来了,他可爱的坏公主。
从昨天楚谋离去后,李潼一直在发呆,她把自己关在房里,看着房间由亮转暗,再由暗转亮,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已过了一天一夜。
这几天为了要维持平静无事的表情,她已耗去所有的心力,在事情终于结束后,再也无力撑持的她,只能放任自己像个游魂般过日。
她瞒着嬷嬷,找来宫婢细问,在听到她们怯怯地说出那首童谣及王家所发生的事情时,她恨不得自己能立刻在人世消失。
知道说再多的抱歉也挽不回已发生的事实,但她还是尽力补偿,派人查出王家的下落,派人找出那些曾因她而受到责罚的人们,给他们银两,宫婢们帮了她很多忙,让她更无地自容。
这一切,她不怪嬷嬷,因为嬷嬷是为了保护她,她只怪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察觉到?若是她能再细心一点,就可以劝阻嬷嬷,不让她一错再错,害了这许多无辜的人,包括他……李潼扬起一抹苦涩的笑,发现自己又想到他,她闭上眼,把他从脑海中强硬抹去。不能想他,因为只要一想到他,她就没有办法羁住想将他留在身边的想望。
染在她手上的错已经够多了,她不能这么自私,让他得回他原本该有的妻子与生活,这才是她该做的,她能拥有这段快乐的时光,应该要满足了……“驸马您想做什么?等等——”屋外传来一阵骚动。
她还来不及会意过来,门就被砰地推开,来势汹汹的他大踏步而进,气急败坏的秦嬷嬷则追在后头。
“可恶的你!”楚谋一把攫起她,搂进怀里就是狠狠一吻。
他的气势如此狂肆,落在她唇上的吻却是如此温柔,他没弄疼她,只是霸道地把她的呼息全然掠夺,将她冷寂的心逼得为他狂跳。
“太夸张了、太夸张了……”秦嬷嬷被这露骨的举止吓得一直重复这句话。
“出去。”楚谋好不容易终于能离开她的唇,粗嗄下令。
秦嬷嬷嘴角抽动,像要反抗或是斥喝,但现在的她已被压制得少了那抹锐气,只是听话地退出房外,还顺手关上房门。
“你居然想把我推给别的女人?你怎么做得到?”想到那封放良书,楚谋又揽住她的后脑吻得她喘不过气,直把她的唇肆虐得一片红艳才肯罢休。
他的话勾回了她的神智,李潼蓦地红了眼。“她才是你的妻子……”
楚谋轻叹,气恼全都散去,只余心疼。“跟我拜过堂的只有你一个,我的妻子只有你,懂吗?只有你。”
“如果不是我的关系,跟你成亲的应该是她……是我的错……”就算相公肯原谅她,她也无法原谅自己,她根本就配拥有他的好……“别再让我听到你自责的话说。”言词虽是恐吓的,语调却是轻柔至极。“错的不是你,而是这整个人、事、时、地所聚在一起的巧合,如果你无法释怀,我这一辈子永远也没办法拥有幸福。”
“可是……”他所说的话语,让她进退两难。她必须赎罪,她不能爱他,但她若这么做,他将永远得到不到幸福?
知她如他,设下了一个让她无法退让的陷阱。
他知道自己这样很狡猾,利用了她单纯的天性和对他的深情,但即使会遭到天打雷劈,他也要这么做。
他没办法承受失去她的心痛,更没办法放她一个人沉在罪恶的深渊,老天爷已将他们捉弄得这么惨,该是祂还他们一个公道的时候了。
“如果你真有心想弥补,该做的不是把自己缩在‘莫愁宫’里,而是随我一起出去,将你下半辈子的心思全花在我以及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身上,这才是真正的赎罪。”他温柔地抚过她的脸颊。“别丢下我一个人,别让我独自面对这些。”
当一个伟岸霸气的男子,用柔情的眼神凝视着她的眸子,再柔声说出那些近乎恳求的语句,再坚强的防备也会被击碎,更何况她早已爱上他,早已心不设防。
“我不会,让我弥补,我会尽力去做……”她搂住他,在他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好。”楚谋感动又愉悦地笑了,他终于能把属于他的妻子带回家,连同她的心和人,一起回到他和她的家中。
不管花多久的时间,他都要让世人知道,坏公主并不坏,她是个天下无双的好姑娘。
他们有好多好多事要做,要造桥铺路、要扶灾济贫,但更重要的,是教会她响应丈夫的热情并不是淫乱的行为,那是对爱最虔诚的奉献,事实上,他已经等不及了——【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