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胡氏制药是台湾第一大制药公司,在台中建厂五十六年来,一直与欧、美、日、中等国进行技术转移合作,不只在人类用药上贡献良多,就连在动物用药和保健食品方面也投入不少心力,迄今获得国家核发制造许可的药证就高达六百多件。
因为产品线广泛,市场遍及各大医院、诊所和药局,只是随着癌症死亡率逐年攀高,近几年来,胡氏制药在各大医院的委托下,将心力集中投注在各种癌症用药上,因此身为研发部经理的胡伯韬几乎是三百六十五天全年无休。
每一天他总有做不完的实验、开不完的会议、看不完的研究报告,别人放假他加班,别人出游他出差,就连每一季的例行出国,也都是为了和他国实验室进行技术交流——
简单来说,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而且更甚以往。
但只有亲近他的人才知道,他是企图利用庞大的工作压力来麻痹心中那巨大的愧疚,因为他在九年多前的那场海啸中,不小心弄丢了他的天使。
唯有找到那位天使,才能使他获得救赎。
因此对胡伯韬而言,每个月的寻人侦查报告就是最重要的事。
比任何实验都还重要!
只是那么多年来,他习惯了失望大于期待,所以当电话另一端传来好消息时,他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胡伯韬用力握紧话筒,用生平最温和也最平静的语气再询问一次。
“人找到了!”电话那头传来相同的答案,寻人多年的侦探几乎压抑不住心中的兴奋雀跃。“那个女孩叫万雅,也是台湾人,就住在台南,今年二十八岁,父母当年在南亚海啸中双双失踪,而她本人是在父母的帮助下才逃过一劫,不过回国后却因为右手伤口急速恶化差点截肢,所幸在亲戚的照顾下奇迹好转,无论是年纪、遭遇、伤势、外貌都非常符合老板您所提供的条件,我相信她百分之百就是您要找的人,我已经将她所有数据和照片都寄过去了,包括当年的高中毕业照,您要先进行确认吗?”
胡伯韬内心激动到无法开口回答,他只是用力屏着呼吸,双手难以控制地剧烈颤抖。
经过了九年六个月又十一天的一无所获,如今好消息从天而降,让他不禁有种掉入幻梦的感觉,可惊喜的同时,他也害怕会是空欢喜一场。
毕竟过去也发生过几次找错人的乌龙,若这一次又是这样……
“胡老板?”
“……好!”他咬牙闭眼,还是决定面对。
若找错人,只是再失望一次而已,他早已习惯失望了不是吗?
他自嘲地笑了笑,命令自己冷静地挂上电话。
一个深呼吸,他不疾不徐地打开电子信箱,果然看到了耿亮寄来的信件。
犹豫了三秒,他点开信件,一张在梦中浮现千百次的容颜蓦然跃入眼帘,令他失态地自办公椅上骤然起身,甚至因为用力过猛将椅子砰的一声推倒在地,吓到正好推门而入的助理。
“经理?”男助理迅速奔到胡伯韬身边,上上下下打量自己的上司,就怕他哪里受了伤。“经理您没事吧?请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没事。”胡伯韬嗓音微颤,几乎得费尽力气才能吐出这一句话,只是说话的同时,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屏幕。
他终于找到她了!
他难掩激动,颤抖地伸出手,用指尖一遍又一遍温柔描绘屏幕上那熟悉的容颜。
虽然只是一张毕业照,但他仍然记得当年这小小的巴掌脸即使满布泥沙也掩不住她昳丽清纯的样貌,以及她那双翦水秋眸,似乎有着流不完的悲伤。
记忆中伤痕累累的折翼天使与屏幕上青春飞扬的稚嫩少女蓦然重迭,却重迭不去折磨了他近十年的一颗颗泪水、一道道血痕和一声声嘶喊。
十八岁高中刚毕业的她笑容耀眼,彷佛人生充满希望,然而当他翻到下一张照片时,却差点心痛得无法呼吸。
十九岁刚出院的她苍白而羸弱,整个人形销骨立,木然的神情就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搪瓷娃娃,即使身上的伤痕早已痊愈,却依旧荏弱,彷佛一碰就会碎。
他揪紧胸口,直到好几秒后才能逼迫自己继续移动鼠标,阅览女孩所有的数据,而助理始终识趣地站在原地,甚至没急着说明来意。
胡伯韬看着调查报告,最初满心的喜悦却渐渐消逝,最后,只剩下疼痛。
耿亮是个一流的侦探,除了照片,他同时也将万雅这些年来的遭遇通通附了上来,包括她住院一年,虽然逃过截肢的命运,却陷入痛苦的长期复健,更因此被迫中断大学学业;包括她因为父母双亡心灵深深受创,直到四年前都还陆陆续续接受着心理治疗;包括当年协寻不到她父母的尸体,寿险始终无法获得理赔,她的生活顿时陷入困顿,幸亏有叔婶伸出援手。
这一页又一页的调查报告令他痛彻心腑,愧疚感更是直线攀升,可下一秒他却怒不可遏地一拳揍上桌面,原因是万雅当年的情伤——
当年她父母双亡,右手又面临截肢,与万雅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兼初恋男友竟然在此时提出分手,躲到国外读书,而原本交好的男友一家人更是从此与万家划清界线,避之唯恐不及。
想起当年那个勇敢救了他,最后却瘫跪在他怀里崩溃落泪的折翼天使,胡伯韬差点压抑不住心中那股想杀人的欲望。
那家人怎么可以如此对待她……他们怎么可以!
“经理?!那、那个……”助理惊呼一声,看着差点被揍出一个洞的办公桌,不禁吓得有些语无伦次。“那个……您没事吧?有、有什么事是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老天,他从来没看过经理如此失控,经理到底看到什么了?
胡伯韬没有说话,只是比出一个没事的手势,接着蓦地起身,焦躁地在办公桌后头走来走去,表情凛冽,像是在脑中盘算着什么暗杀计划。
就在助理思考着该不该把经理的反常行为紧急向董事长夫妇通报时,胡伯韬突然恢复了镇定,回到计算机前,继续移动手中的鼠标。
幸好这一次胡伯韬没什么异常举动,只是冷着一张脸,眉头愈皱愈紧。
“她已经相亲了五次,对象锁定家境小康的平凡男性,而且打算在年底之前把自己嫁出去?”
胡伯韬忧心又惊慌的语气再次引起助理的注意,同时他忍不住在心中猜测,是哪家闺女打算把自己嫁出去,竟会惹得自家经理如此在意?
毕竟他在胡伯韬底下做事七年多,虽然不敢说百分之百了解经理,却也听过之前那场海啸事故。
而这些年来经理除了工作,心里只有那名女孩,对于身边的女人不屑一顾。早年董事长和夫人尚能体谅理解,但随着一次又一次寻人未果,他们夫妇俩认为事情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难道因一个生死未卜的女孩,自己的儿子只能活在愧疚中,甚至单身一辈子?
于是两人开始积极替经理安排相亲,经理反对也反抗过,最后仍抵抗不了便消极配合,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相亲总是无疾而终,幸亏两年前好不容易终于有人拔得头筹,但才订婚不到两个月,对方却又突然悔婚。
总之在他的认知当中,经理就像是个爱情绝缘体,是绝不可能在意任何一个女性的,可经理今天怎会突然反常?
“立刻替我安排休假,我要到台南去办件重要的事。”胡伯韬下了决定,可这突如其来的命令却把助理给吓懵了。
“什么?”
“不。”胡伯韬看着调查报告上耿亮特别注明的相亲条件,随即改口道:“干脆帮我安排到南部视察,没有期限。”胡伯韬一本正经的语气像是打算今天就出发。
“经理等等!那、那……那个明天日本东京就要派人到A厂观摩我们的生产线,进行技术交流,您答应要亲自接待对方,后天还要飞到美国去参加学术会议,还有——”
“你照做就是了。”轻飘飘的一句话打断助理的喋喋不休。
助理口水一噎,差点没噎死。
“你只要告诉我父母,说我终于找到天使,他们一定能够谅解,而我的两位兄长也一定非常乐意停止他们这几年的惬意生活,暂代我的职责。”胡伯韬说着,终于露出今天的第一抹微笑。
助理瞪着那抹和煦笑容,觉得自己一定是产生了幻听。
经理找到那个天使了?找到了?真的找到了?
噢,天哪天哪天哪,不会吧!
“我已经辜负她将近十年,这次我绝不能再失信,我要陪在她身边,照顾她一辈子,如果幸运的话,我可能还会和她结婚。”看着屏幕上那心心念念、朝思暮想的容颜,胡伯韬再次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温柔地触摸那道倩影。
他的目光缱绻,笑意温存,完全不像是在看一个恩人,而那表情也绝对不只是纯粹的愧疚与思念。
打从他的眼底、心底都散发出一种浓浓执恋,看起来俨然就是个恋爱中的男子。
“结、结、结……结婚?”这一次,助理干脆让自己的下巴直接掉下来。
“没错,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让她受到半点伤害,再也不会离开她了。”胡伯韬微微一笑。
他温柔的指尖最后停驻在女孩那双彷佛会说话的翦水水眸边,可脑中浮现的却是女孩当年崩溃的模样,她的泪水就像是滚烫的油汤在他的心中烙满了伤痕,让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天。
这辈子他从来没有这么愧对过一个女孩,也从来没有这么执着于一个女孩。
他无数次在梦中与她重逢邂逅,看着她越发亭亭玉立的模样,无法自拔地怦然心动,只可惜每次梦醒总是失望。
因为她,他失去了对爱情的渴望,也曾怀疑起自己是否有恋童癖或是哪里不正常,否则怎会对一个稚嫩少女如此念念不忘?
每个人都说他只是因为太过愧疚所以变成了执念,但他认为自己对女孩的情感绝对不只如此,否则他怎会在梦中一次又一次对她心悸动情,甚至希望那场梦永远不会醒?
无论女孩生死与否,都改变不了他想找到她、呵护她一生的决心。
而幸好皇天不负苦心人,这一次他由衷感谢老天,并暗暗发誓,他再也、再也不会弄丢她了。
国历七月二十七日,宜嫁娶、纳采、问名、订盟、提亲、祭祀、开光、祈福、出行、裁衣、出火、动土、上梁、会友、冠笄、安床、开市、交车……
总之,根据许媒婆的说法,今天是万事大吉的大好日子,所以万雅安排了第六次相亲,地点就在距离万家不远的一间咖啡厅。
她今天穿了一件杏色的小洋装,剪裁简单,设计简约,裙襬却是不规则对称,给人一种清新亮丽却不过于花俏的感觉。
下午两点,双方都没有迟到,一入座,许媒婆就开始热情地替两人介绍,而她也乘机偷偷打量眼前这个相亲对象。
他留着一头中规中矩的黑短发,含蓄低调的发型并不呆板,反倒给她一股讨喜的清爽感,让她一眼就注意到那露在黑发下的俊秀耳廓,以及那一对服贴在蜜色肌肤上,被修剪得清俊吧净的鬓角。
也许是因为个性的关系,从小她就特别喜欢注意一些小细节,而从发型推断,显然眼前的男人和她一样,这令她非常欣赏!
于是她情不自禁地继续打量着男人,他相貌出色,眼神既安静又内敛,充满了书卷味的知性光辉,而他那头斜贴着剑眉眉峰的整齐刘海,更是衬得他那双深邃黑眸熠熠生辉,夺人目光。
也许是注意到她的暗中打量,原本安静敛眸的男人突然勾起他那薄厚适中的刚毅嘴唇,抬眸朝她露出一抹如春阳般和煦的浅笑。
剎那,她彷佛在男人身上感受到了万里晴空的蔚蓝,干干净净、沁人心脾的温暖,只是下一秒,就只剩偷看被人抓包的尴尬了。
因为作贼心虚,她回以一抹干笑,便规规矩矩地收回目光,再也不敢乱瞄,而此时许媒婆也正好介绍完毕,笑咪咪地看向两人。
“好了,我该介绍的都介绍了,接下来你们两个年轻人就好好相处吧,我这老太婆就不打扰啦!”说着说着,许媒婆就打算自椅子上起身离开。
“婆婆!”万雅紧急叫住许媒婆,在偷看被抓包的这个时机点上,实在很不好意思和胡伯韬独处。
“哎呀,小雅害羞啦?”许媒婆笑着调侃万雅,那充满宠溺的语气就像是在调侃自家孙女。“胡先生你看我们家万雅就是这么容易害臊的小丫头,待会儿你可要多担待,主动多说说话啊。”临走之前,许媒婆不着痕迹地为万雅拉分数。
“当然。”胡伯韬点头答应,哪里会拒绝许媒婆的要求?
“呵呵呵,那就拜托你啦。”许媒婆满意地点点头,接着转头偷偷给万雅一个加油的眼神后,便踏着不急不缓的脚步离开咖啡厅了。
“胡先生,那个……刚刚真的很不好意思,我只是对你有点好奇。”虽然心中万分尴尬,可万雅还是试着道歉。
“没关系,其实我也对妳很好奇,所以刚刚才会一直盯着桌面,钢琴烤漆就是有这种好处,可以清楚反映周遭事物。”
“啊?”万雅困惑眨眸,直到她随着胡伯韬意有所指的目光往桌面一看,才恍然大悟。
眼前那擦拭得干干净净、光可鉴人的桌面,不就正好映着她的脸?
而她甚至可以清楚看见自己此刻不敢置信又呆矬的表情——
原来他刚刚一直垂眸盯着桌面看,并不是在聆听许婆婆的介绍,而是和她一样在搞偷窥,只是对方的技巧显然更高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