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金劲苍心急如焚,恨不得有翅膀,能让他马上赶到宝儿身边,悔恨和痛苦像烧红的烙铁和坚冰,交互折磨着他的心。
他脑海里全是她,天真的她,贴心的她,温柔的她,痛蕾的她,流泪的她,乞求的她,绝望的她……
他是个混帐,天底下最没用的男人!如果、如果她真的……真的就这么走了,他怎么原谅自己?
他一直以来的坚持,现在看来是多么愚昧可笑,他到底在做什么?
他是个男人,为何如此没担当?
她就算以后不爱他了又怎样?只要她活着就好,她要什么,他都会给她,就算她要离去,他也可以在一旁默默地照顾她。
只要她活着,以后能时常看到她就好……
宝儿,求求你,千万不要有事!
他用鞭子疯狂抽打身下的马儿,双眼只专注于前方的道路,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就是尽快赶到她身边,请求她的原谅,请求她嫁给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看到金家的牧场,刘大娘已经带着几个人在外面候着他了,他随即下马,却不敢看刘大娘悲凄的脸。
“是你,都是你!如果宝儿出了什么事,你要还我的宝儿来!”刘大娘边哭边用手捶打他的胸口。
金劲苍任她捶着。“就算你不说,我也会拿命来还的。”他苦涩道。
“还是先让金爷去看看宝儿姑娘吧!”斯琴扶过情绪激动的刘大娘,刘大娘哭得肝肠寸断,几乎要晕过去,斯琴急忙叫其他女工把她送回房休息。
“金爷,快跟我来!”
金劲苍突然害怕了,一路上急迫想要见到她的心情,在这一刻竟然开始退缩,他怕看到她的样子,怕知道她的状况后他会崩溃。
在斯琴的连声催促下,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跟着她,一边听她说宝儿是怎么出意外的。
“宝儿姑娘自那日回来后,精神就恍恍惚惚的。”
是他害的。
“因为金爷的婚事,这里被抽掉不少人手,有十几匹骆驼脱了掌,宝儿姑娘就帮着工人们熬胡椒水灌骆驼。”
那么危险的事,如果不是因为他偏要举行婚礼,怎会由她去做?
“谁知道这些驼子正好发情,两只公驼打了起来,后来骆驼群乱成一团,工人们去赶骆驼,宝儿姑娘就自己去给骆驼灌药……金爷,宝儿姑娘平时不是这么莽撞的,这……”这不是找死吗?但斯琴没把最后一句说出口,只是用谴责的眼神含蓄地瞄了金劲苍一眼。
金劲苍的双拳紧握,指甲都嵌进了肉里。
“宝儿姑娘力气小,没法制住住骆驼,就这么被一脚踩在胸口上,当场吐了好多血,唉,宝儿姑娘昏迷到现在还没醒过来……”斯琴叹气,推开房门。“大夫去药房煎药了,你先进去看看她吧。”
被斯琴推进满是浓重药味的房间,他的心,猛然像被什么狠狠撞到,痛到窒息。
当斯琴关上门,他有些虚软地靠着门板,闭了闭眼睛,重新调整呼吸,而后睁开眼,看到遮挡内室的白绢屏风印出她模糊的身影。
他走向她,每走一步,心就往下坠落一分。
终于,他来到床前,垂落的轻薄纱帐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伸出手,竟颤抖不已,但随即心一横,撩开纱帐——
他顿时倒抽一口气,几乎要咬碎了牙,他可怜的宝儿,小脸白得像纸,本就巴掌大的脸,现在瘦得下巴更尖了,她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儿,像是早已没有了呼吸。
他抖着手凑到她的鼻下,感觉到微弱的气息后,才狠狠呼出一口气,这才发现,一直憋气的胸口,竟像火烧般地疼痛。
坐到床边,视线一刻都不敢离开她。
他的手来回摩挲她的脸蛋,描画她的黛眉,顺着挺翘的鼻梁,来到以前时常带笑的眼梢。
她以前那么爱笑,笑得那么可爱,怎么现在像个破布娃娃一般毫无生气?他眸底骤然涌上泪水,握着她纤弱的肩头泣道:“宝儿,睁开跟,是我啊,我回来了。”
她没有任何反应。
他想要握起她的手,想要感觉到她指尖的触摸,哪怕只是微微动一下也好,可她的小手却从他手掌间滑落,无力地垂下。
此时的悲恸像是恐怖的黑洞,让他再也没有办法忍耐。他紧紧抱着她,脸埋在她柔软的发丝中,放声痛哭。
“宝儿,对不起,是金爷错了,我不该辜负你的心意,不该让你如此伤心。”
事到如此方知悔,最可悲的是,回头才发现悔也是悔晚了。“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就算要我赔你一条命也好,只要你睁开眼看看我,一眼就好……”
原来大男人也有气短的时候,以前是傲悍作风,为了自己的理想也可以抛弃所有,可遇到这么一个小女人,命中注定的克星,他就算膝下有黄金,也会为她跪,鬼门关难闯,也会为她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他可以什么都依她,前提是,这一切要来得及才行。
他想要她用崇拜的眼神望着他,想要她时时刻刻在自己身边打转,想要她无论做什么都想着他,甚至要他舍去男人的尊严,窝在她怀里撒娇也未尝不可……
他想……他什么都想,却换不回她的一眼。
“宝儿,你为什么还不醒?”
他真的流了这么多眼泪吗?怎么会连她的脸都瞧不清了?宝儿的脸怎么了?怎么这么红?
泪流到嘴角,除了苦涩,竟还有腥味,他苦笑,这才知道。他又为她流下了血泪。
“宝儿,如果你不醒,我也陪着你好吗?”他极为小心地将她抱起,将她娇小的身子密实地环抱进怀中,让她紧紧贴着他,感觉到她微弱的心跳,他将脸凑过去。“金爷答应你,这一世,再不与你分离……”
他的世界,只要有她就好,既然她不愿醒来,他就陪她一起作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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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不过几个月没见,金爷竟憔悴成这般模样!”一个带着几分鼻音,非常轻慢的妖娆女声蓦然在耳边响起。
金劲苍不愿理会,依旧闭着眼,催眠自己将所有纷杂事物抛却在外。
但女人明显不愿放过他,娇笑两声,脚步声起,似是往他逼近几步。“看你这副心灰意冷的样子,想必也不需我的开导了,好吧,多说我也怕沾了个落井下石的臭名,金爷的性子我也算知道一点。”
陈蓁蓁见对方丝毫无反应,不在意地一笑,画着浓重眼妆的媚眼中波光流转,似是有几分算计,略想一想,方启红唇。“金爷,你不好奇我是谁,为何会在此时出现,又怎么会在宝儿姑娘的房间里吗?”
宝儿!一听到她的名字,他双拳握紧,蓦地睁开双眸。
眼前的女人非常美艳,浓妆艳抹却不俗气,风采迷人,是个绝世美人。
此刻,绝世美人正看着他,目光有点挑衅,还有几分看好戏的味道。
金劲苍略眯眼,在脑海中搜寻这张见过一面就绝对不会忘记的脸,接着又再看她一眼,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你是那位女扮男装的大夫!”
陈蓁蓁赞赏一笑。“金爷果然好眼力。”
不过她忽男忽女的打扮,难免令人起疑,他立即站起身,将宝儿挡在自己身后。“你究竟是谁?接近我们又是为了什么?”
“我是谁你竟然不知道?”陈蓁蓁神态自若,根本不将金劲苍严厉的质问当一回事。
她的眼光有意无意地飘向他身后的宝儿,他随即像保护稚儿的母亲,移动身体,挡住她的视线。
陈蓁蓁掩嘴轻笑。“你这段时间,哪怕只有一点关心宝儿姑娘,也不会不知我是谁啊!”看着金劲苍极为自责内疚的表情,她决定不再折磨他。“我是十三庄的主人,买卖城的陈蓁蓁。”
这名字让金劲苍惊讶得猛然抬起头来。
中俄边境商埠买卖城,想要在那个地方混下去,驻守的官商也许可以马虎,但天下无生意不做的十三庄主人,却是一定要结交的。
她就是那个名动天下的陈蓁蓁?
“与宝儿姑娘相遇,也算是有缘,我本是随兴之人,与人结交,全凭个人喜恶,宝儿姑娘很讨人喜欢,看她为一个笨男人伤心难过,把我的正义感全挑起来了。”
那个笨男人……是在说他吗?
“你放心,她的伤不重,在我医圣的手中,死人都可复生,更何况是这小小的踩伤!”
“那为何她还是不醒?”他痴痴地望着宝儿沉睡的脸,心中因为陈蓁蓁的保证而升起无限希望。
“知道我们大夫最怕遇到的是何种病人吗?”
金劲苍摇头不语。
“将死之人,可死马当作活马医,医得好,就是大夫的造化,届时,名声传播,就可做个神医,死了,也能说是尽力而为,命数如此,但唯有这明明医得好,但内心已经关闭,自求死路的病人让人无奈。”
她当初是教宝儿用苦肉计,但可没教她用自个儿的命来换,如今成了这副模样,她也很为这傻姑娘心痛。
金劲苍坐回床边,来回轻抚着宝儿的脸颊。“你的意思是,宝儿因为怨我、恨我,不愿意再活下去吗?”
“心病还需心药医,原先,她只是胸中郁结,你这大男人却只顾着自己的心情,伤她至深,现在她这个样子,你就是再后悔她也好不了了!”
陈蓁蓁重叹一声,作势转身欲离去,却让他的话止住了脚步——
“我来之前,你都没有走,如果早知道她救不了,你不会等下去。”
这男人果然精明,看来与他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实在没意思,还不如直截了当的言明。
“法子是有,而且简单,但结果如何,我可不敢保证。”
要是如此简单便如了他的愿,那宝儿以前的苦都白受了,男人很贱的,一定要给他们一点教训,深深记在心里,下次才不敢再犯!
陈蓁蓁将视线落在宝儿身上。“你们要知道,世间美好的东两,都不会白白得来,没有伤痛,就得不到永恒,若连这点苦都吃不得,你们是没福份幸福到老的。”
突地,她似乎看到宝儿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但再定睛一看,宝儿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她心想大概是自己看错了吧,于是又拉回视线续道:“无陈蓁蓁向来喜欢雪中送炭,金爷千万要记得我的好才是。”
金劲苍正想问她,这么帮他们究竟想要得到什么,没想到她竟自己先开口了。
这个女人真聪明,知道此时救宝儿等于也救了他一命,日后她就算是有天大的事情要他报恩,他都不得不答应。
“得不到后,方知没有的滋昧,失去了,才知道失去的究竟是什么。”
金劲苍笑得苍凉,黑眸含情脉脉地看着宝儿。“以前,我认为对她好而拒绝她,其实我只是自私,想要先保护自己,但如今才明白,与失去她相比,自己真的没有那么重要,有她才有我……”
他的痴情让陈蓁蓁也忍不住心生悲怜,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那好,我就救她。”
“多谢姑娘。”金劲苍的视线依然没离开宝儿,他握着她微微发凉的小手,内心持续呼唤着她的名字。
宝儿,你一定要好起来。我不会再让你伤心难过了!
陈蓁蓁从袖中掏出一只碧绿色的玉瓶。“瓶中的药叫做同心,每日一颗,她的病痛便会转移到你身上,她有多痛,你就会感受到同样的痛苦,到她即将病除之时,你的痛苦会翻倍增加,到她大愈,你的命还留不留得住,就是你的造化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日已完,明……”
怎料她话还没说完,金劲苍就抢过瓶子,伸手倒出数颗往嘴里送。
“你疯啦!”陈蓁蓁大喊着夺回瓶子,“多一颗便是多一份的痛!”
“哈!”金劲苍笑到流出泪来。“我就是要更痛,这样心里才会舒服。”
“你……哎,不管你们了!”
陈蓁蓁甩袖。被这对苦情鸳鸯打败。他们这是何苦来哉,非要这样伤身伤心才叫爱的痴吗?
“她日常吃的药中,有配合你这同心的药,两者相互转换,所以你这段时间要与她赤身相拥而眠,记得。”
金劲苍最后根本没听到陈蓁蓁离开时的关门声,因为钻心的疼痛猛然向他袭来,他几乎撑不住自己的身体,趴跌在宝儿胸前。
疼痛从心中爆开,一阵强过一阵,迅速窜向四肢百骸,血液仿佛也跟着沸腾灼烧,身体无处不痛,让他眼前忽黑忽白,现实与幻觉交错着。
他喘着粗气,努力控制自己的手脚,用最大的意志力剥掉身上的衣服,他试着侧身躺向她,可如此简单的动作都几乎要了他的命,冷汗不断从额上滑落,他颤抖着手,掀开她的被子。
谢天谢地,她并没有穿衣服。
他再想不了其他,原本撑着床榻的胳膊一软,重重摔在她身侧,他努力抗拒一波波的剧烈疼痛,用眼神确定她并没有被他压到。
“不要怕,宝儿,不要怕,我们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他用尽全部的力气紧紧抱住她。
原来,她的痛是那么深,这就是她的痛。
“没关系,以后你的痛,都由我来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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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蓁蓁的医术果然高明,宝儿在第五天就苏醒了。
可本来欢欣鼓舞的众人随即就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宝儿虽然人清醒了,但却像丢了魂一般,整日呆呆的,问她什么都不答,喂她吃饭她就吃,叫她睡觉她就睡。
陈蓁蓁看过后也连连叹气,心痛的告诉金劲苍,也许以后宝儿就是这样了。
一个活死人?不!金劲苍无法接受,他不顾陈蓁蓁的劝告,继续食用同心,甚至加重药量,日复一日忍受着噬心的痛苦。
“金劲苍,你这样做无济于事,药本来是可以治病的,不过药是三分毒,你食用过量,不但救不了宝儿,连你的命也会赔进去。”
门板被敲得砰砰乱响,随即是陈蓁蓁严厉的警告声,刘大娘和英子也跟着苦苦相劝,但被闩上的门丝毫没有打开来的迹象。
绝望一点一滴侵蚀着他的意志,连日来的痛苦折磨让他的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模糊,但不管是在什么情况下,他都紧紧抱着宝儿。
“宝儿……”他痴痴地看着她,抖着手,为她将颊边的落发拂到耳后。
她现在对他终于有一点点反应了,会在他叫她名字的时候转动一下眼珠,但很快又恢复面无表情,似乎她的灵魂已不再是叫做宝儿的人。
看她这样,他心如刀割。
“告诉我,究竟要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告诉我!”他双手握住她的双肩,用力摇晃,他崩溃大吼,再也没法欺骗自己。
因为内心煎熬,再加上服药,他时常痛到整个人缩成一团,而今日似乎比往日更严重,他感觉到血液比以前更加热烫,像是煮沸的水想要穿皮涌出,突地,一股恶腥冲过喉头,向七孔奔窜。
“喝啊!”他厉吼一声,鲜血顿时从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喷出,喷洒到宝儿身上。
宝儿呆愣着,小脸也被溅上鲜血。
“金劲苍,快开门!”
“金爷,你怎么了?没事吧?”
外面的人可是听得一清二楚,英子更是急得不得了。
“你们赶紧撞门!”陈蓁蓁冷静下令。
大家合力把门撞开后冲入室内,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
“金爷!”
英子正要冲上前查看情况,却被陈蓁蓁拦住。“别动,你们看宝儿。”
金劲苍并没有昏过去,虽然失血过多,但他还保持着一丝清醒,他的眼皮跳动得厉害,感觉自己随时都会失去意识,但宝儿在盯着他看,虽然她的眼神很陌生,但他知道她逐渐在恢复神智。
“金宝儿,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吗?”敏锐察觉到宝儿的变化,陈蓁蓁决定用言语刺激她。“金宝儿,当初你是怎么说的?你说你可以为了爱他,背负着屈辱痛苦活下去,现在他回心转意了,他的心完全属于你了,你却要用这种方式惩罚他吗?”
宝儿的眼睛眨动了好几下。
“宝儿,我的宝儿,你心中只有金爷一个人吗?大娘算什么?你不知道我多伤心吗?”刘大娘泣不成声。
英子也哭出声来,用袖子不停擦着眼泪。“宝儿姑娘,金爷知道错了,你好好看看他呀,他快不行了,你的痛苦,他都受了,这样你还不能原谅他吗?”
宝儿突然开始流泪,她怔怔地看着金劲苍,缓缓抬起手。
“宝儿,逃避只会让你们不幸,如果勇敢面对,幸福就会在你手上!”陈蓁蓁希冀的目光落在宝儿身上。“宝儿,勇敢一点!”
“宝儿……”金劲苍沙哑低唤,大手握住她的手,放至他脸侧。
一滴泪从宝儿眼中滑落,落在他苍白脱皮的唇上。“你……你好瘦……”
好久没有说话的她嗓子干痛,她用力吞了口口水,慢慢眨眨眼睫,感觉渐渐回笼,感受到掌下的肌肤干涩冰凉,她的心猛然,抽痛。
“你……怎么头发都白了?”他看起来糟透了,双鬓的发色全白,瘦得不成人样,只有那双黑眸,好温柔好深邃。
他也哭了,唇微颤,力气用尽,只能用气音说道:“宝儿,我爱你……”
“哇啊!”闻言,宝儿猛地扑到他身上,紧紧抱住他,捶着他的,胸大哭,“你好坏,你知不知道你好坏!你赶快好起来,我不准你死,不准你死——”
“好,以后一切都听宝儿的。”金劲苍嘴角漾起温柔的笑,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