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台北市中心的交通永远处于令人心烦的拥挤状态,加上气候日渐闷热,所见之处人车争道,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不自觉地愈来愈缺乏耐性、愈来愈缺乏幽默感,更别提上一次开怀大笑究竟是几年前的事了。
雷拓因为工作关系也经常被迫塞在杂乱的台北街头,但今天,车窗外恰恰经过一群附近高中的学生,热闹喧哗地交谈着,说到激动处忍不住手舞足蹈,夕阳余晖映在青春的脸庞,闪闪发亮。
他望着那群稚气未脱的青年学子,不自觉地扬起唇角,莫名其妙地笑了。
然后,感受到胸膛里那颗心脏强壮跳跃的力道。
他便发现自己恋爱了。
而恋爱的对象就是和他结婚三年,以为已经和他离婚,且早已迫不及待搬出去的妻子。
这状况实在十分鬼诡,彷佛这三年间,他一直没有发现家中藏着一个如此迷人的女子,任性地为那一段逝去多年的感情封闭自己所有感觉,让纤细温顺的妻子受委屈了。
当他想弥补时,她却已经展开新生活,如新生花苞,缓缓绽放宜人芬芳。
也许,他身上有着和所有男人都相同的劣根性,愈得不到的愈令人魂牵梦萦,愈需耐心等候的愈教人跃跃欲试。
他虽承诺过梁夙霏,说他会等她,可他绝对不是善于等待的男子,距离上次见面不过十天时间,他已按捺不住想见她的冲动。
“前面找间花店停下来。”他吩咐司机。
车子停在花店门口,他下车,挑了束花请店员立即送到店里给她,附上一张卡片,约她下次休假日一起晚餐。
他没有亲自送过去是因为公司里还有十几个人等着他回去开会,他有成人世界里不得不背负的责任,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不顾一切、率性而为。
而且,他也还记得上次她将他拖到店外,鼓着脸颊,气呼呼地教训他——不可以在上班的时间谈私事!
他现在很怕她,呵。
“回公司吧!”雷拓订完花回到车上,脸上犹挂着因想起梁夙霏而自然浮现的笑容。
在雷家服务了十几年的司机从后视镜上瞥见满面春风的雷拓,不觉露出诧异表情,他已不记得上一次见到这孩子这般开怀的笑容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怎么了,强叔?”雷拓注意到司机的注视。
“没什么……”司机笑了笑。“只是突然想起你念高中的时候,每次到学校接你,校门口总聚着不少小女生,为的就是等你社团结束,可以看你一眼。”
雷拓自小常被人夸说生得比他两个妹妹还漂亮,随着年纪渐长,褪去稚气,更见神采英拔,再加上他随和热情的个性,丝毫不因家庭背景优于常人而自命不凡,人缘极佳,一直是校园风云人物,也是雷家第三代里最得他们底下这些佣人宠爱的孩子。
只是那笑容却在成长过程里成了换取成熟的昂贵代价。
“怎么会想起那么久远的事?你老喽!”雷拓调皮地开玩笑,但没有多回想年少时的事。
过去,他已经花太多时间沉溺于回忆,如今惊觉错过太多,不免懊悔,所以,应把握当下,积极创造未来才是。
司机也只是笑了笑,中止这个话题。
一个小时后——
梁夙霏从花店店员手中接过有着数十朵深深浅浅不知名的紫花花束,脸上是错愕、是惊喜。
“夙霏又有新的爱慕者了。”一旁几个结婚多年、早已忘了恋爱滋味的女同事羡慕道:“难怪老板坚持做单身贵族,你看,被追求的感觉多幸福……”
梁夙霏的同事们现都已经知道她结过婚又离婚的事,虽然女人聚在一起就爱聊八卦,但对这件事却都不约而同地避而不谈,每个人都喜欢梁夙霏,她的温顺与处处为人设想,让人舍不得伤害她丝毫。
“小霏,别听她说,如果有不错的人,遇到好机会,要好好把握,别错过。女人要幸福,还是得有个好归宿。”另一位年纪稍长的同事关心地劝她。
“我会的……”梁夙霏微微一笑,对于别人的善意她总是虚心收下,但尴尬的是——花是才离婚不久的“前夫”送的,教人不知从何“好好把握”。
梁夙霏将花收到员工休息室,望着美丽的花束,还是忍不住满心欢喜。
她从未收过雷拓送的花,对于他竟是如此浪漫的人不免有些意外,随之而来的,当然是掩不住的喜悦。
没有女人抵挡得了花带来的美好感受,这是大自然的神秘魅力,尤其送花的人是她锺爱的男人。
她立刻拿出手机拨电话给他。
等待接听的同时,梁夙霏忽然想起以往每次万不得已,非得打电话给他时,总得历经一番天人交战,他的冷漠如利刃,经常令她伤痕累累。
然而这次她却连片刻的犹豫也没有,直接就按下脑子里牢记已久的电话号码,这是否表示自己已经渐渐走出过去的阴霾,变得比以前强壮且健康?
她兀自胡乱想着,笑着,甜蜜着。
“喂?”电话接起,是个女人的声音。
“啊——不好意思……”梁夙霏以为打错。
“请问是雷太太吗?”对方立刻接着问。
“是……”她一时间忘了自己已经不是“雷太太”。
“您好,我是雷先生的秘书,雷先生现在正在开会。”
“抱歉,那我晚点再打来。”她开心过了头,竟没想到他可能在忙。
“请等一下,雷先生吩咐,如果您打电话来的话要立刻接给他,请您稍等我一下。”
“好……”梁夙霏突然感动莫名,雷拓竟如此重视她。
但,也只有他能令她心情如此起伏,像个三岁小孩,动不动就因缺乏安全感而想哭,忽而又为了件小事雀跃不已。
“收到花了?”雷拓接过电话,声音听起来心情不错。
“谢谢你的花,很美,不过,你会害我成为众人攻击的目标。”她多喜欢他那扬起的说话语调,像会传染似的,让听见这富磁性的声音的人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
“是所有女人羡慕的对象才是。”这束花只是个小小的开始,他早该如此宠爱自己的妻子。
“我一向很善良的,不想害人太羡慕我。”她调皮说道。“对了,我昨天才刚休完假,要约吃饭的话得等下个星期五,可以吗?”
“噗……”雷拓突然笑了。
“不是吗?”她被他笑得一头雾水。
“是,我是想约你吃饭,不过,没见过女人像你这么心急,居然立刻打电话来确定日期。”他的妻子多老实、多可爱,一点也不懂拿翘,不懂适时的给男人软钉子碰,抬高自己身价。
“哎唷……”她在电话的另一端脸红了,自我解嘲说:“晚餐时间快到了,我饿了嘛……”
“哈哈——”他大笑,发现原来她也很幽默。“那我现在立刻叫饭店外送一份套餐过去给你。”
“对我这么好,不怕我误会?”她开玩笑道。
“就怕你不误会。”他的语气忽地转为低沉性感,彷佛要催眠她,勾引她般。
她的心怦怦直跳,因为觉得他们俩现在好似在“打情骂俏”?可她不敢继续往这方向想,就怕自作多情。
雷拓怎么可能跟她调情?
“附近的工厂到下班时间了,我得回收银台忙去了,我们约下星期五晚上六点,好吗?”她正了正心绪,尝试用“朋友”的语气问道。
他们是成熟的成年人了,离婚后没有恶言相向,还能做朋友,是彼此的好运气,她该珍惜,不该又陷入绮丽幻想,患得患失。
“我好像有点迫不及待了……”这次,雷拓明显地感觉到她的退缩,似乎每次当他认为两人复合的可能性大增时,她便会突然后退,拉开彼此的距离,令他心急。“不如明天先一起吃早餐,八点我过去接你。”
“明天上午我有点事……”她考虑着。“要不如果你可以起得更早的话,我来做早餐,在我家吃。”
“一言为定。”
人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雷拓为了多点机会了解近来最吸引他的女人,当然能变勤劳。
翌日,雷拓六点半即抵达梁夙霏的住处。
当她前来开门时,素净着一张脸,长发松松地在脑后扎个发髻,垂至颈边的细发沾着些许水珠,身穿浅灰色棉质背心,黑色运动长裤,外头罩一件薄外套,手上抓着一条毛巾,像是刚运动回来。
“早安。”他递上出门前在花园里摘下的纯白海芋,两眼却不由自主地盯着她清秀的素颜,有种心窒的感觉。
“早。”她接过美丽的花朵,以毛巾拭了拭额边冒出的薄汗,在他的注视下羞涩地垂下脸。“刚慢跑回来,一身汗,你等我冲个澡,早餐已经准备好了,很快就可以吃了。”
“慢慢来,我答应过等你的。”他嘴角扬起,略微弯身,用那双会笑的眼眸由上朝下直视她。“看到我会害羞?”
她不必言语,瞬间转为粉红色的耳朵已经先托出实话。
她没好气地瞅他一眼,对他近来频频出现的亲昵动作与言词颇不适应。
这个男人,怎能有如此大的变化?以往冷得像冰,如今却经常逗得她脸红心跳,不知如何反应。
“你先看看报纸,我去洗澡。”她决定逃进卧室,暂时拉开彼此距离。
看样子她还须加强心脏承受度,才能抵挡他惊人的魅力。
雷拓舒适地往沙发坐下,注意到屋内摆设和上回来的时候有些许不同,沙发上多了几团软绵绵的抱枕,墙上增加两座木架,架上摆着瓶瓶罐罐和小幅的水彩画以及小巧的绿色盆栽,温暖恬静。
再次来到这里,不知道怎的,更有“回家”的感觉,相较之下,他自己的住处反而像是宽敞的私人饭店,除了吃、睡,无法产生其余感情。
他还发现窗边挪出一个位置,一旁的墙角搁着画架以及画袋。
他不晓得梁夙霏画画,或者是别人的物品?
仅是这么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他已经感受到危机意识。
雷拓起身走向画架想看个仔细,背后却忽然传来梁夙霏的低呼声——
“啊……”
他回头,见她已沐浴出来,顿时满室清香。
“你画画?”他并非拐弯抹角的性格,亦不会阴暗地一个人苦思,故直接询问。
“嗯……最近才开始……只是兴趣,随便画的。”她不好意思地说。
小时候她很喜欢画画,放学之后经常到住家附近的公园写生,家里环境并不宽裕,但当其他同学炫耀着新衣服、新玩具时,她一点也不羡慕,只要抱着那一盒已经用到剩短短一截的蜡笔和图画纸便已满足。
家变之后,她进了育幼院,世界从此失去了色彩,不曾再画,一直到最近,心境有了不同的转变,她才想起童年时那份单纯的快乐,重新尝试拾起画笔。
雷拓喜爱结识文艺界朋友,对于支持各领域的艺术活动不遗余力,经年累月培养的鉴赏能力及艺术修为已非常人可及,所以,梁夙霏自觉这小儿科的兴趣,实在不足挂齿。
“可以欣赏你的作品吗?”他并没有小看她的兴趣,反而因此对她更加另眼相看。
大部分的人在结束一天工作后,只想看看电视打发剩余时间,不想再动脑筋,也经常误解人文艺术是有钱有闲的人的玩意儿,殊不知人类有别于其他动物的最珍贵的性灵便因此逐渐消逝。
无论梁夙霏绘画的技巧如何,光是她还拥有这份雅兴已足以令他欢喜。
“不是什么作品,真的是乱画的……”她总是缺乏好多好多自信。
“架上这些是你画的?”他走向另一边的墙面。
“嗯……”她只好老实承认。
他拿起那些小幅的水彩画仔细端详,而后看向手足无措的她,问道:“学过?”
“没有。”
“你的画,很有感觉。”也许技巧不那么纯熟,但无论构图、用色、主题,都给人一种宁静舒服的感觉,就像午后睡了一场好觉,心满意足地伸伸懒腰,顿时觉得世界多美好。
无师自通反而不受拘束,浑然天成。
无论是文字、绘画、音乐、雕塑,作品能够具体地呈现出创作者的内在心灵,创作者透过作品表达他对这个世界的感受,是比声音、表情、肢体动作更真实的语言。
她的画一如她的人,质朴恬静,值得细细口味。
如果他早些看过她的画,他便不会绕了那么一大圈,才发现自己的妻子其实一点也不市侩,一点也不虚荣,是个再简单不过的可爱女人。
“谢谢……”她只道他是礼貌上的称赞。
“晚上我去接你下班,带你去看一个画展。”他突然有了新的计划。
“画展?可是我不懂……”
“你会懂的。”他信心满满,不给她拒绝的机会。“我肚子饿了,好期待你的早餐。”
“喔,大部分都准备好了,再给我十分钟。”她果然就被转移了注意力,急忙钻进厨房。
很快,餐桌上陆续端上晶亮剔透的白粥,数道精致小菜,摆在铺着苹果绿的桌巾上,看来十分美味,引人食指大动。
“你会害我每天天还没亮就想着来这吃早餐。”他不客气地立即动筷享用。
“其实如果你喜欢吃粥的话,可以交代厨房阿姨早上帮你熬粥,这几样小菜对她来说是小意思。”
“不一样。”他没说为什么不一样,因为不想给她任何压力。
如果结束两人的婚姻关系能让她有喘口气、思考未来的空间,且开始尝试转变,为什么不让她继续保有这份活力?
他最可惜女人为婚姻埋葬自己的人生,所以就当作给妻子一个长长的假期,让她做些自己想做的事,不要留有遗憾。
“多吃点菜,都是为你准备的。”她像个深怕客人没吃饱的主人,净往他盘子里夹菜。
看着他吃得津津有味的表情,她已心满意足。
厨艺大概是她人生中唯一一件略有自信的本事,而厨房亦是她最自在的天地,以前在育幼院,因为她是年纪最大的院童,一进去便学着帮忙厨房的事,渐渐的,发现自己很喜欢看别人吃她煮的饭菜时流露出的满足笑容,便益发勤于钻研美味的秘诀。
只有这一刻她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感。
她的信心无法自行增生,必须来自被爱、被需要。
“能不能天天来吃早餐?”他开玩笑问道。
她只是笑,笑他哄得她好开心。
而她一笑,他便觉得这屋子里似乎洒进了大片大片的阳光,瞬间璀璨光亮,可事实上,客厅里唯一的窗子所在位置,阳光根本无法直射。
“不然一、三、五?”
她愈笑愈开心。
“一个星期一天总可以吧?”他爱看她笑,故意可怜兮兮地问。
“只要你喜欢,随时欢迎。”
她再次被打败,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女人能够训练出拒绝他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