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两人相对无言，只有咖啡厅所放的悦耳轻音乐，在耳旁流泄。
林则仕一杯咖啡饮尽，唤来服务生要求续杯，段念乔吃完了自己的蛋糕，被压抑的气氛弄得喘不过气来，索性站起身往洗手间走去，想藉此转换一下心情。
段念乔离开后，服务生将林则仕续杯的咖啡送上，他才刚端起来喝了一口，抬起头，赫然看见程胜广鬼鬼祟祟的摸到他桌旁坐下，含在口中的咖啡差点喷出来。
“你干什么啊？”林则仕拿起卫生纸擦拭差点溢出的咖啡，没好气的看了程胜广一眼。
程胜广瞄了瞄洗手间的方向，接著神秘兮兮的问：“则仕，你怎么会跟段念乔在一起？你上次不是才跟我说，不管怎样，你一定要追回刘文婉？难道你……”
说到这，程胜广的眼睛里出现诧异的神色。
“难道……你因为追不到刘文婉，只好退而求其次？”
这句话，听在林则仕耳里，刺耳得不得了。
程胜广这种说法，仿佛段念乔是什么次等品，而他又是饥不择食的人一样。幸好他明了程胜广本来就是个不太会斟酌用词的人，否则他一定跟他翻脸。
“你少胡说八道。”
“我才没有胡说。”
程胜广忧心忡忡的回答。他知道林则仕的个性，眼高于顶，构不上他标准的女人他一向不看，而段念乔很明显的就是属于这一类型，所以他不认为林则仕会喜欢上段念乔。
程胜广不管怎么想，都觉得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林则仕是因为刘文婉的缘故，才会接近段念乔的。
若真是如此，他可不希望好友，只因为无聊的自尊，就伤害一个单纯女孩子的心哪!
抱著普渡众生、拯救林则仕于水火的信念，程胜广继续皱著眉头，担心的说道：“则仕，我知道对你来说，自尊相当重要，所以你才会这么想追刘文婉；可是你要想想，你不能伤害其他人啊，你这样欺骗段学妹，如果她以后知道你只是为了接近刘文婉才接近她，她会有多么伤心？她一定很难接受这个事实。就算你不为她想，也要为自己的名誉想一想，你堂堂一个男子汉，欺骗一个小学妹，你做得下去我可看不下去……”
“停、停——”
程胜广这一连串的话语，轰得林则仕头昏脑胀，连忙摇手要他停住。
“我哪有欺骗她，你不要破坏我的名誉!是她自己愿意替我追刘文婉的，这件事你情我愿，不是像你想的那么不堪。”
“她自己要替你追刘文婉？”程胜广诧异极了。“所以，这就是你跟她会坐在这里的原因？”
林则仕回答的有些心虚，如果老实招认，说他其实是陪她出来看电影，还在电影院情不自禁的紧握她的手，只怕这“始乱终弃”、“利用女性”的罪名就坐实了吧？
可他自己……也很挣扎啊!先前他一直专心一致的想要追刘文婉，根本没多想，但不知不觉间，竟发现自己对段念乔有了别的心思，对他而言，这是突如其来的意外，要他现在放手不追刘文婉，他觉得对不起自己，可是若真的追到手了，他的内心深处，又觉得有些闷闷的，甚至隐隐作痛……因为，他似乎欺骗了自己的真心。
“学妹她……是为了拿演唱会门票给我，所以才会见面的，你别多想。那门票，是刘文婉最喜欢的乐团。”
“原来如此啊……”程胜广恍然大悟的点点头。“老实说，刚刚你和段念乔坐在一起时，我见到你凝望她的那种神情，还有你们俩之间的气氛，我还真以为你们在交往呢!”
程胜广无心的话，听在林则仕耳中，却有如被雷击中，心“喀登”急跳了一下。
林则仕强笑一声，装作不在乎的继续开玩笑。
“我又用什么眼神在看她了？你又没谈过恋爱，话可别乱说。”
程胜广急急辩解道：“拜托，没吃过猪肉，起码也看过猪走路，我没谈过恋爱，但别人是不是在恋爱我可看得出来，就拿你来说，你刚刚看她的眼神，不是我在说，简直就像在看什么稀奇宝贝似的——”
程胜广口无遮拦，一举戳破林则仕最想隐瞒，甚至苦苦欺骗自己的真相，这让他脸色大变，重重的将咖啡杯往桌上一放。
“你不要胡说!我哪有用什么眼神看她？还不就是把她当学妹!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什么别的关系!”
他真受够了自己这些天来的犹豫不决，他就是不懂，为什么段念乔可以让他这么心情烦躁!
“呃，则仕……”
程胜广神色突然紧张起来，朝著林则仕挤眉弄眼。林则仕心情纷乱不堪，根本没心力去注意他的暗示，只是继续说道：“要不是为了刘文婉，我哪会跟她在一起？”是啊，他是为了刘文婉!刘文婉才是他的目标!
“她根本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她长得平凡，个性又呆又迟钝，你见过我有哪个女朋友像她这样的吗？”是啊，没有对不对？可为什么……他会为了她心跳加速？为什么握住她冰凉纤细的小手时，他欣喜若狂？为什么看到她单纯的笑容时，他想保护她？
“我真是疯了才会跟她混在一起!”
林则仕得出这个结论，忿忿的抓起咖啡杯，正打算一饮而尽时，却看见程胜广一脸尴尬的看著他，手指比比他身后。
林则仕愕然，接著心里一凉，缓缓转过头去，正好对上站在他身后，一脸呆滞的段念乔。
她双手紧握，脸色惨白，完全无法消化刚刚听到的话语。
“呃，学妹，不好意思啊，学长占了你的位置……”程胜广打哈哈站起身来，他再迟钝，也知道事情大条了。“那个……你们两位有话好好说，千万别吵架，吵架很不好的……嗯，总之，我回去了。”
程胜广迅速溜走，丢下这个烂摊子，逃命去也。
段念乔站在原地，楞了好一会儿，不知该怎么反应。
刚刚她在洗手间时，因为想逃避和林则仕之间尴尬、压抑的气氛，所以才待久了一点，等到自己想好可以谈什么话题时，这才走出洗手间。
没想到，她才靠近位置，便听到林则仕那一番话。
她清清楚楚的听见，林则仕说只把她当学妹，他们之间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的关系，若不是因为刘文婉，他们根本不会在一起……这些话，仿佛好几根针，硬生生的刺入段念乔心里，刺得她好疼、好难受。
明知道林则仕心里喜欢的不是自己、明知道若不是她帮他，哪有机会接近他、明知道他只把她当作学妹……可当这些话从林则仕嘴里明白说出时，她……还是受伤了。
可是，既然只把她当学妹看待，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为什么总是喜欢欺负她，然后又柔柔的哄她？为什么爱对她说玩笑话，老是逗著她？为什么每个中午都陪著她？为什么在她害怕时他还……
段念乔心里有千万个问题需要解答，可是话到嘴边，却一句都问不出口。
因为，一旦问出口，就等于承认了她对他有绮想。在这种状况下，表现出自己的情意，就等于把自己推上更难堪的处境。
所以，段念乔只能尽量让自己看来沉稳、冷静，她走到桌边坐下，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怎么学长看到我回来就走了？不坐下多聊一会。”
林则仕神色复杂的看著她，他何尝看不出，段念乔脸上的笑容有多僵硬、多苦涩？他刚刚的话，一定将她伤得很深。
“我刚刚……”
听到林则仕又要提方才的那些话，段念乔的脸瞬间僵住。
别再和她说一次，她不想听!
“你刚刚说什么我都听到了，也很清楚。”段念乔低著头，急促的说：“你说得没错，跟我想的一样，我们本来就是学长和学妹而已……”
说到这，段念乔低笑一声，掩饰自己的难受。
“程学长他真奇怪，怎么会误会我们呢？”
林则仕咬咬牙，他该怎么办？
话是他自己说出口的，此时如果辩解，那岂不表示他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无耻男人吗？
可若这样放著不管，只怕她与他之间，连朋友都当不成。
“……段念乔，我刚刚跟程胜广聊天时，是因为被激怒，有点赌气，说话才会这么不知分寸。”他继续勇敢说道：“其实你在我心中，并不是真的那么……”
段念乔摇摇头，打断他的话。她的眼中，有著了然与自嘲。
“学长，你真的不用安慰我。我自己有几两重我很清楚，我的确很平凡，也有点呆，这些都是事实，我不会因为你这样说我就生气的。”
她有什么资格、又有什么立场生气？她唯一该做的事，就是把不该有的爱恋全体斩断。
林则仕被她这么一堵，反而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她根本不想听他的解释了。她已经认定了他对她的感觉，不会再更改了……
察觉到这件事，林则仕心中一凉，手甚至有些颤抖。
他林则仕——这辈子，不曾像现在这么后悔过。
好像硬生生打破了一个东西，而打破后，他才发现，这件东西，其实是他最心爱的，可是却再也补不起来。
刹那间，林则仕心里闪过无数念头。
不，他怎能就这样一句话都不说，他一向挺能应变的不是吗？
“段念乔……”林则仕艰难的喊著她的名字。“你绝对有理由对我发脾气，我不是故意要把你说成这样，我只是一时拉不下脸，我……”
“……学长，我不是刘文婉，你不用对我这么费心。”
段念乔淡漠的一句话，瞬间把林则仕最后的勇气都剥夺掉。
“我不会把今天的事告诉文婉，她也不会在意这种小事的，你不用担心。”
她站起身，拿出钱包，将自己的那一份放在桌上。
“学长，我晚上还有点事，我想先走……”
林则仕漆黑的双眼，从她纤白的手，游移到她强作镇定的脸。他心中千头万绪，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你不用给我钱……今天本来就是该我请你……”他挤出力气说。
段念乔闻言，默然半晌，将钱收起。
“嗯……是啊，今天本来就是为了报答我替你牵线，才出来的嘛……”
她轻声低语，但此话一出，两个人都是心情一震，再难说下去。
这明明是事实，只是两个人一直都避免去承认，反倒用自己希望的假象来逃避心中真实的想法。
“那……我先走了。”段念乔没敢看他，只是低声说著：“学长，再见。”
说完，她快步走出这间“热带鱼”。
一踏出玻璃门，当头的阳光照下，段念乔有些头晕，眼前的视线似乎因为金灿的阳光，而有些模糊不清。
她低著头，尽快往前走著，因为她怕他追上来。更怕……他没追过来，这个事实真教人难以面对。
像逃难似的走了许久，段念乔没去分辨方向，直到走累了，她停下脚步，喘吁吁的转过身回头一看，哪有任何认识的身影？
街上的人群来来往往，可里面没有一个，是她心心念念的那张俊美、微笑的脸孔。
段念乔无力的蹲下身，怀里紧抱著自己的背包。她感觉到自己的眼眶，正无法克制的涌出泪水。用力伸手擦拭，她厌恶自己的软弱。
可泪水怎么擦也擦不完，脸颊上一片湿润，段念乔最后终究没办法忍耐，紧抱膝头，伤心的大哭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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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念乔隔天双眼肿得像核桃，难以见人。
幸好是星期日，她可以躲在家里。等到星期一上课时，她又恢复成那个呆呆的、又总是挂著笑容的段念乔。
可是，几天下来，隐藏在笑容中的感伤，却难以避过所有人的目光。
林则仕这头也不好过，那天他发楞了几秒，紧接著连忙站起身去付帐，在拿帐单、算帐、给钱、找钱这些动作的拖延下，等他跑出店门口，段念乔的身影早已不见。
林则仕不放弃，又在公车站附近绕了好几圈，可始终都看不到段念乔的影子，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他只得自行回家。
接下来几天，学校的午休时间，林则仕跟以往一样，每天在体育馆后方的草坪守著，希望段念乔能出现，可她不来就是不来，完全铁了心。
最后他只得到她的班级去，拜托靠近窗口的学妹帮他叫唤她。等待时林则仕紧张极了，连手心都开始冒汗。
一边等著，一边复习要对学妹解释的话语。
只是没多久后，他拜托的学妹，便带著歉意走出教室，对林则仕说道：“抱歉，学长，念乔她说她不在……”学妹尴尬的差点咬到舌头。
林则仕往教室里头一望，发现那熟悉的背影缩在教室角落，很明显就是不想见他。
之后几天，他还是照样吃闭门羹。段念乔连解释的机会，都不想给他。
林则仕一开始还耐著性子，放下自尊，希望能让她回心转意，可是找了七八次，每次都是这样的结果后，他心里的那把火也烧了起来。
他一向高傲，几时对人这样低声下气过？这次能够坚持这么久，已经算是破他的记录，只可惜这个记录，段念乔根本不领情。
既然如此，他干嘛还要纠缠不清？他干嘛需要别人施舍感情？林则仕越想越不甘，心中那股想她、见她的热情，便全数熄灭。
刘文婉才是他应该追逐的对象，或许，他该回归最初的道路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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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又到了午休时间。由于最近林则仕习惯性的出现，所以当钟声响起时，段念乔的情绪便陷入茫然。
他是不是又会来找她？
若他真的来了，她还要坚持不见他吗？天晓得这些日子以来，忍住不见他的冲动，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段念乔的心开始动摇，当窗外那熟悉的身影又出现时，她的心跳加快，站起身来，正想走出教室，靠近门口的同学突然朝里喊著——
“文婉!林学长找你!”
这句话，等于给段念乔浇下一头冷水。林则仕……不是来找她的？
坐在位置上的刘文婉，从课本里抬起头来，精致小脸上有著疑惑。当她看见朝自己温柔笑著的林则仕时，刘文婉没有犹豫，便离开教室走到他身旁。
这一幕，清清楚楚的映在段念乔眼里。
她瞪大眼，凝望著两人的互动。她看见林则仕俯视著刘文婉，神色温柔，也看见刘文婉微微抬高脸，脸上的笑灿然动人。
接著，林则仕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刘文婉，并且开口说了几句话。
林则仕说了什么，段念乔听不见，可是那个信封她知道，里面装的正是乐团演唱会的门票。
刘文婉打开信封，拿出门票，瞬间，脸上的表情从不敢相信、惊讶、高兴、再到狂喜。她激动的抓著林则仕的手，那张樱桃小嘴，已经笑得拢不上。贴著他，她好似在交代些什么？接著，便看到林则仕朝她点头，拿出记事本记下事情。
段念乔明知道自己不该再看下去，看了只会徒增痛苦，可她的眼睛偏偏移不开，牢牢的锁在他们两人身上。
林则仕似乎发现了她的视线，他转头，目光和她相遇。
段念乔呼吸转为急促，双眼凝视他，眼波流转。如果她的眼睛会说话，那么他们之间或许还有转机……可惜的是，她不会。
林则仕看了她半晌，撇过头去，垂下了脸，不愿再与她相望。对他面言，他对段念乔的气根本还没消。
段念乔看见他绝情的目光，便心灰意冷的回到座位上，咬著嘴唇发楞。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走到她身边。段念乔抬起头，看见满脸喜色的刘文婉。
“念乔，你看!”她兴奋的拿出一张门票，并亲了好几下。“学长给我的!他邀请我去看这个演唱会!”
“是吗……”段念乔努力的挤出笑容，不想让好友发觉她的痛苦。
“学长居然知道我喜欢这个乐团，还特地买了位置最好的票……”刘文婉珍惜的摸著这张门票，小脸上满是幸福。
“真好。”段念乔僵硬地笑著。她头一次知道自己也可以这么虚伪，明明喜欢他，却亲手将他们送做堆，此时此刻还要献上根本不真诚的祝福。
刘文婉脸上有著甜甜的笑。“学长这个人，其实很贴心。”
听到这句话，段念乔浑身一震。她轻声问：“那么……你会考虑再度跟他交往吗？”
刘文婉侧著头沉思，披肩长发垂落而下，衬得她眉目如画，肌肤如雪。段念乔凝视她，心想：这才是林则仕喜欢的类型吧？哪像她又平凡、又普通，就算再投胎几次，也构不上林则仕的标准。
沉思一会儿，刘文婉又露出动人的笑柔柔说道：“嗯，我会考虑。”
深吸一口气，段念乔努力把泪水逼回去。
“那……真是太好了。”
真的很好，林则仕得到了喜欢的人，刘文婉有这么优秀的人呵护，真的太好了。
但她的初恋，却就此宣告破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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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段念乔隐约得知，林则仕和刘文婉，似乎再度展开交往。但她没有特别去探听这方面的消息，因为她宁可装作什么也没听到。
段念乔就这样不看、不听，装鸵鸟直到三年级的毕业典礼来临。
毕业典礼上，所有一二年级的学生，吟唱著骊歌，欢送毕业生。随著骊歌奏起，一班一班的毕业生走出校园。
段念乔在人群中，毫不费力就看到林则仕英挺的身影。她看著他走出校门，心中黯然神伤，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能够见到这个令她刻骨铭心的人了。
直到此刻，始终强忍住的泪水，才悄然滑落。
段念乔的视线模糊，依旧贪婪的追随那个宽阔的背影。
她想在这最后的时刻，牢牢记住他，然后……将这段感情埋人心底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