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世道里,凡是眼光看得深远些的,都知道这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道理,都明白争权夺利,尔虞我诈,是个一沾身就洗不清的烂泥。
于是有人躲进崇山峻岭,或者到化外之地去当闲云野鹤。
于是有人装疯卖傻,嬉笑怒骂,把不正经当成最正经,专干令人发指的勾当。
于是有人大隐隐于市,修身养性,力行暧暧内含光的最高境界,摆明了就是装聋作哑。
更有人干脆恣意妄为,明目张胆的上门摸遍了人家待嫁闺女的寸寸肌肤,床榻上一声又一声酥软无力的娇软呻吟,包管听得你脸红心跳,全身血液沸腾……
最扯的是,不管你是这闺女的谁,都不能高声大喊:采花贼,你往哪儿跑!
也不能踹门进去,来一场捉奸在床的俗烂戏码。
更不能报官捉人,把这个蹂躏无数闺女的罪魁祸「手」移送法办。
诡异的是,这一个个惨遭蹂躏的闺女们事后非但不引以为耻,还光明正大,甚至可以说是得意洋洋的跟手帕交们炫耀自己已经惨遭毒「手」!
那一张张比起往昔更要容光焕发的娇颜啊,还真让人看得眼睛都直啦。
这又不得不说起古今中外那一个亘久不变的道理,那就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奇葩中自有奇葩中的奇葩。
在各家闺女香闺软榻中来去自如的「销魂红酥手」,就凭着那一手养颜美肌的绝活,被归类为当世奇人异士之一。这个名号也不知是谁取的,只知道自一年半前太子大婚之后,这个十分暧昧的名号就在靖龙国的宫廷里不胫而走,逐渐在民间累积了不小的名气。
所以在这堪称太平的世道里,在繁华京城非富即贵的上流圈子里,凡是已经订下婚事的闺女们,除了忙着准备嫁妆之外,还忙着四处打听「销魂红酥手」的下落,无非就是想当最美丽的新嫁娘……
就连即将与康阳王府联姻的右丞相萧敬堂府中也是一样。
「红师傅,您慢走……」
这一夜,萧府的大管家站在侧门,弯腰恭送一个身形瘦弱的青衣书生坐上马车,接着殷切嘱咐随行护送的小厮和车夫,务必将人安全送达北郊处的春光小酒馆,方才放行。
马车启程后,一只细瘦苍白的手腕从帘后伸出,轻轻挥了两下,似乎在道别,只见那衣袖袖口处一排鲜艳的涡卷红纹在夜色中翻飞,平添了几许生气。
空荡荡的马车里只有一个清瘦白皙的书生不停揉捏自己的手臂,天生就微微往上扬的唇角此刻疲倦的瘪着,不见往日轻松俏皮的风采,一双灵动慧黠的眸子让沉重的眼皮给遮住了,只有那不时因为马车颠簸的浓密眼睫偶尔颤动了几下,让人的小心肝也跟着怦怦疾跳了几下。
红书斜倚着车厢,打算利用这半个时辰的车程瞇眼小憩一会儿,毕竟待会儿回到春光小酒馆之后,还有很多的事情等着她呢。
话说回来,这萧府的大小姐果真如传言所说的一样国色天香,只不过那刻薄高傲又自以为是的嘴脸,连红书这样天生就对外貌无感的奇葩都觉得面目可憎。
想到那个只是因为笨手笨脚就被泼了热汤在身上的婢女,红书的神情更是阴郁,疲倦的身躯不由自主的紧绷了起来,忽然有种让车夫快马加鞭赶回春光小酒馆的冲动。
这一年多来,她虽然见惯了这些高官贵冑家的小姐们对下人动辄打骂,却是第一次遇见这样严重的烧烫伤,那个年轻的小丫头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要是从此身上留了疤,甚至伤口感染恶化了……代价实在太大!
心中打定了救人的主意,红书果断的睁开眼来,素手朝着车帘一掀,想要出声让车夫加快车程,却在指尖刚刚碰上帘布的那一瞬间听见马儿惊恐的嘶鸣,接着是一阵天旋地转,变化之快让红书措手不及,当下扯坏了帘布,却又被撞得七荤八素,痛得她连龇牙咧嘴的力气都没有。
车厢外传来短暂的拳脚打斗声,没多久就恢复原本的寂静,红书双臂抱胸,努力保持一丝清明神志,几乎让痛意麻痹的脑海飞快闪过几个可能遇劫的原因……
「大当家的,人在这里!」
一个蒙面男子探头到车厢里,一眼就看见蜷缩在车厢里的那抹青色身影。
「好像昏过去了……」
「带走。」
另一个男人下了简洁有力的命令,接着就有人把红书当作一袋米粮似的扛在肩上,让原本就头晕目眩的红书差点当场呕吐。
同时,一阵马蹄声由远至近,几个蒙面人互相交换几个眼神之后当机立断,打算尽快悄然无声离去。
只见扛着红书的那个蒙面人身形飞快的朝右后方的民宅疾奔,其他人也不慌不忙的朝不同方向闪匿,透露出今晚的劫车行动并非临时起意。
红书一边忍住呕吐的冲动,一边偷偷翻白眼。果然人怕出名,猪怕肥,她这双无心插柳柳成荫的「销魂红酥手」看来是惹祸上身了!
不过方才那阵马蹄声却越来越响亮,隐约中还听见某种锐利物品破空疾射而来的声响……
红书错愕的使劲抬头看着后方的追兵,正巧看见一支利箭直奔自个儿的脑壳上方,吓得她连救命两个字都喊不出来。
咚!
蒙面人左肩中箭,原本正要踩上墙头的双腿失去了力道,本能的松开双手,任由红书从半空中无助的坠落。
在这同时,几道黑影赶在那名神射手纵马飞奔抵达之前,迅速带走那个受伤的蒙面人,不敢多做停留。
红书死命的闭上双眼,双臂交叉环抱住自己,努力让自己在撞到地面之前缩成一团球,宁可断了腿,也不要伤了自己赖以为生的这双手!
一双健臂神乎其技的及时将她捞起甩在马背上,耳际呼呼作响的强劲冽风还有自己明显作痛的胸腹,在在告诉红书,她真的逃过了一劫。
可惜她高兴不起来,觉得自己今天踏进萧府大门之后,就没发生过一件好事。
她今天到底是走了什么运?怎么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而已,就已经被人在空中甩来甩去了好几次……这些人难不成把她当成练杂耍特技的道具了?
男人浑厚低沉的嗓音在她上方不远处响起,贴在马腹上的她,眼皮掀了掀,想想还是忍住抬眼看清此人长相的冲动。
「别追了!那个贼人已经受伤,这几日让城门守卫严格盘查。张叔,可有人伤亡?」男子的脸庞在这样星月黯淡的夜里显得格外模糊,只知道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眸里除了刚强和冷硬,不容一丝柔情。
「禀告王爷,马车里空无一人,车夫以及随车小厮都已陷入昏迷,虽有几处皮肉伤,不过并无生命危险。」被称为张叔,实为总管的中年男子,将自己的观察所得如实呈报,神情却颇有犹豫。
「嗯。」马背上威风凛凛的男子简短的响应,同时示意下属把自己身前这个羸弱的青衫书生顺便带走。
多年来长征沙场,没想到凯旋回到京城不过月余,就接连发生几件让他大开眼界的事情。
今晚,又在心头添上了一笔。
「查出这些人是哪个府上的没有?把这个一起送回去。」他没有朝马背上那副瘦弱单薄的身子多看一眼,今晚对他而言,不过是单纯的路见不平。
原本要上前拎走红书的张叔身形一顿,「王爷,他们是右丞相的家仆。」
那辆马车还是准王妃出门常用的座辇,不会认错。
「右丞相……萧府?」被称为王爷的男子闻言收回远眺夜空的视线,终于有兴趣多看这个让他挂在马背上的身影一眼,「那他是?」
「王爷,这人应是──」张叔刚要说出自己的猜测,却被人抢白。
「我……我才不是右丞相家的人……拜托……好人做到底,送我回春光小酒馆吧。」红书正好吃力的转过头去迎上尉迟观意欲不明的视线,非但不闪不避,还用自以为非常响亮的声音表达自己的意见。
那声若蚊蚋的连串细语在夜风中飞散,若不是眼前这两个人耳力灵敏,还真要以为她是在呻吟。
「这个……你知道春光小酒馆怎么走吧?」她费力的盯住那双被浓郁夜色衬托得宛若琉璃一般的眼瞳,没空注意旁人惊诧的抽气声。
「妳是女的?」尉迟观那双冷厉的眼眸闪过一丝惊讶,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她藏在宽大长袍里的曲线太过妖娆。
红书不想回答这么没脑子的问题,直接跳过,「如果不顺路的话,麻烦让我下来好吗?我可以自己走。」
她再用这样的姿势跟这个男人讲话,不是脖子扭到就是腰扭到,那五脏六腑八成是统统压到变形了。
尉迟观闻言,嘴角几不可察的轻扬,一双大手立刻将她捞起,还不经意似的描摹她婀娜的曲线,惹得今晚饱经折腾的她,当下不悦的斥责。
「我今天真是受够你们这些皇亲国戚了,女的骄纵任性,以打骂下人为乐,男的有勇无谋,还好色无脑,都说了我是女的,还要动手动脚!让我下去,以我抬不上台面的身分,实在不应该跟一个王爷共骑!」她把平日没用上的脾气统统清了出来,一想到那个被热汤烫伤的小丫头,更是心急如焚,脸上的表情也就更乖张不驯了。
「大胆!好一个忘恩负义的刁蛮……」张叔总算从方才罕见的那一幕回了魂,刚要张口训斥这不知天高地厚又忽男忽女的家伙一顿,却眼尖看到自家主子朝他挥了挥手,顿时又哑口无言。
「妳不怕我?」尉迟观严峻粗犷的眉眼拢上明显的好奇,意外发现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姑娘家居然当着他的面翻了个白眼,彻底无视他这张不怒则威,可止小儿夜啼的阎王脸。
「怕你什么?」红书没好气的反问,只觉得自己本就摔痛的肩头让他握到又热又痛。
「妳眼睛不好?」只剩下这个理由可以合理解释她的反应了。
红书一脸不爽的往后退了一些,微微瞇起了不太有精神的双眼,「看得见你总共有三条疤,算是不好吗?」
一条在左额前方,堪堪削过眉毛,一条在下颚蜿蜒至颈动脉,还有一条在右耳后方,浅白色的痕迹在他黝黑的肌肤上显得格外醒目。
张叔欲言又止,正想借机教训这个出言不逊的姑娘几句时,又让自家主子朗朗的笑声给硬生生止住了。
「哈哈哈……妳知道我是王爷,还敢这样跟我讲话?」尉迟观不动声色的把人往前拉,直到对方可以明显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
红书明显的挣扎了几下,最后一根名为淡定的神经终于啪一声的绷坏了。
「你明明知道我刚刚逃过一劫,身心受创,一心想回去自己下榻的地方疗伤休养,还不是继续在这里说废话?」
这个王爷真是吃饱了撑着,有这闲工夫不去追那些劫匪,把这件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居然拿来调侃她这个受害者。
「大胆刁民!」张叔脸色变了又变,觉得康阳王府的威严在这个姑娘面前荡然无存。
康阳王府的主人似乎没有这么深的感触,只是稍稍用了几分蛮力制伏眼前巴不得能张牙舞爪的姑娘,让她乖乖的侧坐在他身前,紧紧的傍着他。
「妳说妳要去哪?」
尉迟观连声音都带着不容置疑的笑意,让一旁忠心耿耿的张叔吞下了梗在喉间的劝阻,默默收拾残局。
「我要去春光小酒馆。」红书被迫偎着尉迟观宽阔又温暖的胸膛,僵硬的四肢终于缓缓的放松了下来,像是终于舒展开来的叶片。
这个不知道名号的王爷……其实还不算太差劲。
春光小酒馆,不在京城热闹繁华的主街上,不在商家林立的琳琅大道上,更不在高官贵冑喜欢聚集的酒楼饭馆周遭,反而远远的坐落在人烟罕至的北边官道旁,若不是有一块还算显眼的招牌,否则看起来就是一般小康家庭的民宅。
春光小酒馆,卖酒不卖菜,卖包子不卖馒头,有空房却不肯出租,有桌椅却不愿招待来客歇脚喝酒,只要银子给得够,酒可以带走,包子可以带走,连女儿都能让她一脚踢走……
这当家的老板是个儿女成群的娘,却也是个泼辣蛮横的主,想赊账的,拳脚伺候,想调戏的,棍棒伺候,想砸她招牌的,倒是博得她风情万种的一笑,再打得你哭爹喊娘,连爬出去的力气都没有。
别说她对外人心狠手辣,就是对自己的儿女也没半点心软。
这一日,春风拂人的优闲午后,小酒馆虽然门可罗雀,倒是没有半丝静谧。
「娘啊……痛痛痛痛……」
红书自从前天晚上遇劫后,就以受伤静养的名义窝在小酒馆里懒散度日,此时却好不委屈的叫疼,只差一点点就可以闪过她娘亲拧耳朵的闪电无影手。
「让妳出门去赚钱养家,妳给我招惹一个高头大马的王爷回来,还是京城里最骁勇善战的那一个!妳说妳娘我捏妳两下消消火,有很过分吗?」
人称炎娘子的妇人看起来不到三十岁,朴素的装扮遮掩不住那艳丽无双的风采,不说是红书的娘亲,谁都不会猜到她跟红书有任何关系。
被骂的红书委屈的直跺脚,偷偷从布帘的细缝处瞪了前厅门口那个高大的身影一眼。
「我……又不是我去招惹他的……我根本就不知道他会来啊。」
她也不懂这个什么王爷的,到底站在她家酒馆门口做什么?事情都过了那么多天了,那一夜,她被他一声不吭的扔下了马,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子,回头一看,连屁都还来不及放一个,就只看见那匹白马的尾巴越摇越远。
本来一个高高在上的王爷跟她这样靠手艺维生的平民百姓来往,就显得纡尊降贵,所以她其实很能理解他那一夜无言离去的行为,甚至觉得这样潇洒多了,谁晓得他今天究竟来做啥?
「娘啊,他只是来买酒的吧?」红书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她们春光小酒馆的招牌酒可是远近驰名的呢!
炎娘子一听,真有撞包子的冲动,本想松开的手指拧得更紧了。
「妳这个丫头!怎么脑筋还是这么不管用啊?这康阳王都指名是来找妳的,妳还在那边唬弄我他只是来买酒的?」
买酒?一个王爷亲自到她这小店来买酒?!亏这个神经大条的二女儿说得出来。
「就不会学学妳小妹,人家在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混得风生水起,我也只是让妳三不五时出门去溜达溜达见见世面,居然还差点被人掳走,还把自己撞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我可是丑话说在前头,哪天妳要是倒霉,真的被掳走了,那赎金我是绝对一毛钱都不会付的!妳就自求多福吧。」炎娘子一整个恨铁不成钢,手指又扭得更出力了。
「娘啊,妳说这个做什么?我不是还好好的在这儿吗?妳先放手好吗?我的耳朵快被妳拧掉了!」红书痛得眼泪鼻涕直流,哪有先前在各大世家府邸里淡定从容的沉稳模样。
「算了算了,妳这天生少根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这坛酒抱出去当作谢礼,赶紧把杵在门口的那尊大神送走吧。」
炎娘子叨叨絮絮的交代着,也不管摀着耳朵的红书有没有听清楚,就把一个沉甸甸的酒坛塞在她怀里,一脚把人踢出去。
红书愁眉苦脸的拍拍自己脏兮兮的袍子,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了身子,一抬头,就看见那张轮廓异于常人的黝黑脸庞,似笑非笑的盯着她……还有双手环抱着的酒坛。
红书眨了眨水灵灵的双眼,大剌剌的打量着眼前这个高大魁梧的男子,一点儿也没有女孩儿家该有的矜持和礼数。
尉迟观从头到尾把她们母女俩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原本冷硬愤怒的心房像是火焰烘过的蜡,软软的缓慢流淌,心情早已不复来这儿之前的恶劣。
这对不像母女的母女,还真是有趣。
「这个……送你,谢谢你!」
红书猛然把酒坛塞进眼前高壮男子的手中,还有模有样的弯腰致谢,诚意十足却明显缺乏应对进退的礼节,话说得言简意赅,却远不如那一夜在荒郊野外遇劫后的伶牙俐齿。
张叔要是在现场,八成又要喝斥她几句了。
尉迟观眼捷手快的接过那一坛酒香四溢的好酒,若有所思的盯着那一小块红通通的耳垂,眼前仍旧做书生打扮的姑娘在他心烦气躁的当下忽然从脑海里浮现,所以他就来了。
「陪我喝一杯。」
既来之,则安之。尉迟观此时此刻还不愿去细想自己难得冲动鲁莽的后果,只想继续维持当下的好心情。
「不行。」
没料到红书竟然毫不迟疑的拒绝,眉清目秀的脸庞端的是坚定的神情。
尉迟观挑起浓眉,还没开口质疑,就又听见这个行为举止都不符合常规的姑娘正经八百的说明。
「这里打从开张以来,从来都是只卖酒不能喝酒,就算你是刚刚打了胜仗回来的王爷,也不能坏了我们家的规矩。」红书一脸认真的表达立场,没看见她提着一篮包子的娘亲正好掀了布帘从后头走了过来。
炎娘子脸上的神情,就是用狰狞来形容也不为过了。
「妳这笨丫头,也不知道这笨脑袋是像谁?这儿不能喝,难道不能去后头院子里喝吗?人家好歹是妳的救命恩人!」炎娘子方才摸过热包子的手指头二话不说又拧住了红书的耳朵,还不忘扬起笑容来招呼这个不请自来的贵客,「王爷,如果不嫌弃的话,移驾到咱家后院去小酌几杯可好?」
那媚眼如丝、顾盼生姿的娇俏模样,连自个儿的女儿红书都看傻了眼。
魁梧高壮,容貌峻厉,仅仅用眼神就能令人退避三舍的尉迟观却只是淡淡扫了刻意讨好的炎娘子一眼,强健的身躯不着痕迹的朝红书靠近一些,让炎娘子不得不从红书的耳垂上收回自己的手指。
「带路吧。」
他坚毅还带有明显凹槽的下巴轻轻一扬,让哭丧着脸、摀着耳朵的红书走在前头,他才偏过头去明目张胆的盯着炎娘子那双保养得宜的十指,看似漫不经心的丢下一句──
「没有下次。」方才大步跟上红书早已消失在布帘后的身影。
笑意盈盈的炎娘子直到听不见红书心不甘情不愿的脚步声后,才收起了脸上过分热情的笑容,朝地上啐了一下。
「娘的咧,要不是看在你耗费了这么多年的宝贵青春投身战场保家卫国,连带牺牲了太多个人利益才换得我们的太平生活,又凑巧救了我家的红书,你真当我炎娘子是那种逢迎拍马屁的哈巴狗?」切!
不过,这个日前才拿出彪功战炳换得皇上一纸婚书的康阳王,究竟忽然跑来这春光小酒馆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炎娘子摸摸自己光滑细致、五官精巧的容貌,很确定不是这张脸惹出来的祸。
再想到刚刚尉迟观明显警告的语气,正要皱起眉头,却浮现红书清秀白皙,时常呆头呆脑的模样,心情立刻拨云见日,认为自己自寻烦恼。
这康阳王立誓要娶天下第一美人的毕生心愿可说举国皆知,凭着红书那野草般的姿色,是绝对不可能让这个男人动心的!
那么这春光小酒馆里,还有什么能够吸引这个声势如日中天的王爷呢?
要是炎娘子知道在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当下,那个经常少根筋的红书胆大包天的开口请求高高在上的王爷帮她一个小忙,不知道会不会气得口吐白沫?
小酒馆后院中的百年梧桐树下,只见一个黝黑高大、气宇轩昂的男子微微俯身,专心凝听眼前做书生打扮的姑娘所说的一字一句,沉吟了半晌之后,才轻轻颔首。
「我尽量……」他不无惊讶的看着那张平凡的脸庞被笑意点亮,原本带着几许敷衍的语气中瞬间多了几分真诚,「帮妳。」
尉迟观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在这个女扮男装的红书面前心软,却很清楚到目前为止,自己挺喜欢跟这个红书相处……
繁华京城,也只有在她身旁不会让他喘不过气来。
春光小酒馆里的后厢房,还是一袭书生长袍的红书,小心翼翼的在脖颈之间还有手臂上那片起水泡的肌肤擦过药之后,确认床上躺着的小丫头已经不再继续发烧了,便手脚利落的把房间收拾干净,悄悄的开门走了出去。
幸好还不算太迟,虽然拖了几天才把人救回来,但这小丫头的一条小命总算是捡回来了,要想不留疤痕却是要碰碰运气了……
红书漫不经心的暗自嘀咕,好半晌才发现有人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那个老是绷着一张脸的尉迟观老神在在的坐在梧桐树下乘凉,长年征战沙场晒出来的黑金肤色在那袭玄色长袍映衬下更加醒目,那双几乎可以看透一切虚伪假象的乌亮瞳眸正瞬也不瞬的盯着刚刚从屋里走出来的单薄身影,一向面无表情的脸上飞快闪过几许疑惑。
尉迟观和这个叫做红书的姑娘接触过几回,算是摸清了她一小部分的脾性,知道她做人处事时常有出人意料之外之举,更从张叔口中得知她就是传闻中的「销魂红酥手」,这才明白她那天会乘着萧府马车的原因。
他当然也发现私底下的红书和传闻中不苟言笑的神秘形象有着天上地下一般的落差,却也明白眼前不是追根究柢的好时机。
「王爷。」红书率先打破沉默,脸上的笑容多了几分感激,更少了之前刻意保持的疏远。
「红书,妳说的是这个小丫头没错吧?」他掩去心中好奇,神情难得和煦。
「嗯,谢谢你,王爷。」红书眉开眼笑的道谢。
前天夜里,张叔把人送到她这儿来的时候,连日来压在心里的大石总算是落地了。
尉迟观在她心目中的形象顿时强大了不少。
「我叫尉迟观。」他脸上浮现淡淡的不豫,似乎察觉到眼前女子有意跟他划清界线。
红书相当无辜的眨眨眼,「喔,可是我娘说我们和你非亲非故,不可以直呼你的名字。」
她一直是个孝顺的孩子,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尉迟观亲眼见识过几回,就算对炎娘子颇有微辞,也莫可奈何。
尉迟观当下找不到反驳的话说,只好转移话题,「为什么想要帮她?」
前几日当她提起这件事时,他其实并没有当场应允,事后派人打听,才发现她们两人之间不但非亲非故,还只有一面之缘。
红书低头踢了踢几颗碎石,一脸懊恼的反问他,「你那天晚上为什么要救我?」
尉迟观愣了一下,垂下了眼睫遮掩眸里的真实情绪。
「路过,顺手。」而且心情不佳,那几个劫匪算是撞到枪口上了。
红书很是受教的点点头,「嗯嗯,我也差不多,谁教她在我面前被蓄意弄伤,还平白无故的挨了顿打,我还亲耳听见那个萧府千金喝令其他人把她关在柴房里三天三夜让她自生自灭……」
幸好炎娘子出门送酒去了,要不然听见红书这席话,八成又要暴跳如雷,赏她几个锅贴吃吃。
在人家准夫婿面前公开天下第一美人私底下恶毒的嘴脸,这红书恐怕不只少了一根筋哪。
不过尉迟观的反应也不像一般的未婚夫,只是淡淡瞅了义愤填膺的红书一眼,就又岔开了话题。
「这小丫头是诈死出来的,本来的身分已经不能用了,我会让张叔帮她重造户籍,妳有没有什么意见?」尉迟观听过张叔如实转述,他前天夜里找到这个奄奄一息的丫头时,还是先让她吞下一颗续命丹才能撑到红书这儿来的。
红书先是瞧瞧尉迟观,又转头看看那扇紧闭的房门,一时之间也拿不定主意。
「等她醒来,我再问问她好吗?也许她还有其他家人呢。」要是能让她跟家人团聚,是再好不过的。
「也好,反正这事情也不急,还是先把人照顾好比较重要。」尉迟观目光闪烁,脑海里又放进了一个可以来找她的理由。
「是啊、是啊。」红书顿时笑得像朝阳似的,脚跟一旋,就要往厨房的方向走,「你用过午膳了没有?我刚刚蒸了几笼羊肉包子,要不要拿几个过来给你?」
她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来,说话的口吻再自然亲切不过,让尉迟观刚硬的脸庞不由自主的也柔软了几分。
「妳呢?吃过了吗?」他僵硬的肩膀微微松散了些,阳光穿透枝叶,洒在他神情慵懒的脸庞和昂扬的躯体上,像尊神秘邪魅的异教神祇。
红书愣愣的呆了一下,才欲盖弥彰的抬高自己手上的水盆。
「还没啊,刚刚忙完……」眼花了、眼花了,才会以为自己看见了蓄势待发的黑豹!
「那就一起吧。」
尉迟观充满男人味的阳刚体魄从树下朝红书迈步而来,没错过那双水灵眼眸里一闪而逝的慌乱。
「再来碗酸辣汤?」红书稳了稳急促的心跳,把自己不寻常的反应归咎于一整个早上的体力耗损。
「两碗也可以。」尉迟观打趣的回答,却看见红书眉头打结,很是烦恼的睨了他一眼。
「不行两碗啦,这样我娘就没得喝了。」她左右为难的模样平添几许稚气,凸显出女孩儿才有的娇态。
尉迟观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在自己还没发现之前,就已经伸手在她后脑上摸了几下。
「有没有必要这么认真啊?红书真傻!」他暗暗惊讶她发丝的细柔滑腻,昧着良心又多摸了几下。
没想到原本与他亲近几分的红书当下就变了脸色,从那一刻起,就没再开口跟他说过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