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个儒雅修长的男人掀帘上了马车,刚要开口说话,就让炎娘子一个眼神制住了,立即闭上嘴巴,安静的坐在另一侧。
等到马车离开了驿站,炎娘子才缓了缓脸色,朝对面气质出众的青年露出宽心的笑容,「湛儿,幸好你还没离开,要不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没事的,娘,我会照顾红丫头的。」被称为湛儿的男子约莫二十五岁上下,认识他的人都称他湛天,或是湛先生。
人人都以为他是志在游历四方的穷书生,偶尔出现在市集上卖卖字画贴补家用,每隔一阵子就会门户紧闭,左邻右舍就知道他又筹到了旅费,八成行万里路增广见闻去了。炎娘子找上他时,他正好在为远行到临川做最后的准备。
「湛儿,你妹妹从小到大还不曾这样过呢,就连当年你们几个孩子离家去闯荡天下时,她也没这么伤心过。平常这样大而化之不拘小节的人,怎么知道遇上这种事情会这么死心眼呢?」
炎娘子这次可是让红书连续几天窝在房里不言不语、不哭不笑、不吃不喝的样子吓得不轻,当下只觉得不能再让她留在京城这个伤心地,才会试着联络行踪不定的湛天。
湛天温和明朗的脸庞浮现几许疑惑,却不动声色的请炎娘子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日后他才能适时的替红书开导一番。
「娘,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他朝那个半张脸蛋让帕子遮掩住的纤细身影多看了几眼,很是惊讶一向喜爱穿书生长袍的红书居然是绫罗裙钗的打扮。
「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有次红书夜里回家的途中被人劫车,救她的人就是日前在武魂关被暗杀的康阳王尉迟观。这原本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的两个人就这样开始有了来往,我怎么也想不到红丫头会对他放了这么重的感情,居然一得知他的死讯,就好像自己也不想活了!比那个龚家三公子还要严重……」
炎娘子叨叨絮絮的说了很久,又一边注意着红书醒一有,所以没有察觉对面男子脸上的异色。
「这个尉迟大将军跟龚三公子的关系是?」湛天捉了几个重点,心中诸多谜团渐渐有了线索可循。
炎娘子斩钉截铁的回答,「是知己好友。」
湛天恍然大悟,「难怪龚玄阳会这样做……」
有这样的朋友,还不错。
「就是啊,我看也只有他和咱们家红书是真心为那尉迟观难过不舍。」炎娘子也是心有同感,对龚玄阳的印象总算不再只是一只四处炫耀羽毛的孔雀。
湛天又提出另一个疑惑,「嗯……娘,这『销魂红酥手』怎么突然消失了?难道她的封印已经都解开了?」
红书的手,再也没有疗愈回春的奇效了?
「不是,那封印只解了三成,至于收手不干的原因,等红书醒来,你就知道了。」炎娘子轻轻拍了拍红书在睡梦中不时偶尔轻颤的肩膀,好像这个大姑娘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孩一样,神情之间是平日罕见的温柔慈祥。
湛天没有继续追问,有时候细节知道得越少越好。「我这次出门至少要半年,你舍得红书离开这么久?」湛天身为家中长子,很多事情看得比其他弟妹们还要清楚,红书以为自己没啥长处,才让娘亲带在身边,其实根本是娘亲舍不得离开她好吗?
炎娘子让人戳中心事,也没老羞成怒,只是故作淡定的表达立场。「只要你们心里开心,就算舍不得,我也要舍得!」像红丫头这样,就算勉强留在身边,她看了也难过啊。
湛天沉默了半晌,才朝炎娘子轻轻颔首,「娘,谢谢。」
「嘿嘿,你要谢我的地方多着咧。话说回来,你那个只比你晚一点点出生的姊姊是跑去哪一个江湖了?怎么这么久都没有消息?还有你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妹,到底有没有把我说的话听进去?她是不是当替身当上瘾了……」
炎娘子这时就像天底下所有的母亲一样叨念个没完,幸好湛天一向是耐心十足的性子,还擅长一心多用,凭着那张童叟无欺的好人脸,也就把炎娘子晚弄过去了。
临川位于南疆边界,物产丰饶,水运发达,境内多的是山川险要,其中又以冀南山最为出名,许多高官贵胄豪门世家之流都在这儿置产买地建别苑,算是热门的度假胜地。
京城龚家三公子正在他自己的别苑里来回踱步,不时转头看一下旁边的那个中年人,俊美的脸庞难掩憔悴,却又透露着一股烦忧。
静静伫在一旁的中年男子,正是尉迟观的心腹张叔,只是比在京城担任管家时还要朴实消瘦许多。
这阵子可真是累煞人了。
龚玄阳像是终于走累了,状似不经意的扫了屏风后头的人影一眼,还刻意压低了嗓音说话。
「张叔,你上次让我去打听的那个湛先生,我已经联络上了,估计再过几天就会到临川了,至于红书姑娘……」龚玄阳顿了顿,眼睛又瞄了屏风一眼,才神情郁闷的说出自己蒐集来的消息,「那春光小酒馆三日前挂上了丧事帖,里头的丫鬟小梅子说……红书姑娘积郁成疾……走了。」
张叔赫然睁大了眼,也不由自主的瞥了屏风一眼。
龚玄阳说到最后,也不禁叹了口气。
尉迟观为了跟红书姑娘光明正大的在一起,还差点真的让自己死在武魂关前,到现在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根完整的骨头,就只剩一口气苟延残喘,等着神医妙药来救他一命。
好不容易终于让他找到传说中来无影去无踪,专解疑难杂症的湛先生,眼看着就要雨过天青了,怎么知道会弄假成真,真的变成天人永隔,死的还不是原本计划中的那一个。
张叔和龚玄阳这时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盯着屏风后头的动静,好半晌才慢慢放下心来。
「我看等那个湛先生把他医好之后,再告诉他吧。」
龚玄阳的建议正好跟张叔的打算不谋而合,两人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便各自忙去了。
至于屏风后头浑身是伤的高大男子,异常苍白消瘦的粗犷脸庞微微颤动了一下,忽然干呕了一声,乾裂的嘴角缓缓流出鲜红的血。
红……书……
要是我死在战场上……别为我哭。
尉迟观曾经说过的话,锁住了红书的眼泪,而他遭人埋伏,当场命丧黄泉的事实,则把红书的笑容也一并带走了。
她醒来后,看见好久不见的大哥就坐在眼前时,除了一脸惊讶,倒是露出了这几天以来第一个真正的笑容,看在湛天眼里,像一朵强颜欢笑的花儿。
「大哥,是娘找你来的?」红书落寞又心虚,一向孝顺的她并无意让家人为她这么操心,却身不由己。
「红丫头,有什么事别憋在心里头,特伤身,既然你这阵子没事,陪大哥出去走走可好?」湛天一面说话,一面观察红书不同以往的五官轮廓,只觉得她就像家传画轴里的那个红衣美人。
她无言的看看这个宽敞舒适的车厢,听着清晰可辨的马蹄声和车轮毂辘声巧妙的交织在一起,再加上大哥刚刚说的话,顿时明白这是炎娘子的用心良苦,当下尽力收拾起这几天漫无边际的伤痛,又给了他一个稍微开朗的笑容。
「嗯。」她掀帘看着官道上初春的风景,美丽的双眼里尽是化不开的愁绪。
湛天暗叹了一口气,也不打扰她,迳自闭目养神,脑中千头万绪,就差一个结论。
接下来的旅途上,她也不问湛天要去哪里,要去多久,只是尽力当一个乖巧听话的小妹。
湛天让她吃,她就吃,让她休息,她就休息,要她离开马车或是客栈房间一律要带着帷帽,她也照做不误,就连湛天拒绝她换上男装,她也没再提起,只是放弃梳头盘发这件事,每天就是简单将长发扎在脑后,反正有帷帽遮掩,倒也无伤大雅。
连续几天赶路之后,他们终于抵达临川,马车停在一户高墙深院的别苑门口,趁着门房去通报的这段时间,湛天忽然满是歉意的看着红书。
「红丫头,老实告诉你,这次大哥大老远跑来临川是来救人的,而且还需要你帮我,你可愿意?」
这招先斩后奏,跟炎娘子先将她送上马车,再让湛天开口邀她一起出去走走,有什么不同?
红书觉得很荒谬,心里头又莫名的酸软,因为这是一家人才会做的事。
「大哥,怎么帮?」红书当然一定会帮忙,只是需要帮到什么程度呢?
湛天盯着红书波澜不兴的脸庞,故意说得很严重,「如果……需要你把剩下来的天赋统统拿来救这个人,你可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