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徐澐开眼神里看不出讯息,反手将门掩上,看见她散乱一桌的物品,只道:“这是在发泄,还是迫不及待回去当你的‘曹小姐’?”

哪壶不开提哪壶!曹菁雯气红了眼,恨不得把这些玩意儿全往他脸上招呼,可她极力忍住,转而拢了拢头发,不小心太用力扯断了几根。“我只是在整理。”

徐澐开“哈”一声,也不知是真笑还假笑。“我刚跟你要理由的时候你可没这么会找。”

提及刚才的事,曹菁雯表情有瞬间的僵硬,但仍学他笑。“我不认为你想听。”

“喔?看不出来你的专长是读心。我说过我不想听没?你记忆力要不差的话应该还想得起‘为什么迟到’是我问你的。”

“我说了--”

“是啊,你说了,当着全会议室二十五人的面说你忘了对吧?”徐澐开越来越不掩饰,他怒意明显,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是太过失望,本来才对她有了些不同观感,一下子又被翻覆得七零八落,徐澐开气得笑了。“你行啊你,很诚实很坦白,我是不是该在惩戒你之前颁给你一个好宝宝奖?”

这话里的讽刺意味太重,超越了曹菁雯能忍受的界线,她像只被惹到极致的猫儿,拱起背脊炸开了毛。“徐澐开!你不要太过分!”

今天的事是她不对,但凡事都有一个限度,徐澐开太不给机会,使她心灰。曹菁雯豁出去。“是,高中的时候我做错了事,你现在不喜欢我,想打击报复都很正常,但你能不能下手痛快一点?干脆坦承你就是想整我,别摆出那副好上司的嘴脸--”这样,她就不会有任何期待了。

就不会为了得到他一个肯定的眼神,拚死拚活,争一口气,但到头来,那根本不是他关心的。

曹菁雯努力遏止眼眶里的酸涩,徐澐开本以为她要哭了,但她始终没有。

他喉头一时发紧,某些一直被他忽略的东西如今被搬上台面,任他脸上装得再平和,内心依然强烈动摇。“你扯远了。”

她笑了声。“是吗?如果今天迟到的人不是我,你会当着全公司人的面质问他?”

他沉默了。

曹菁雯不傻,即便徐澐开装得好似不真那么在意从前的事,但藉由一些言语、动作以及眼神,她依旧感受得到,他对她残忍得近乎无情,要求严苛,一点错误都不容纳,他对别人分明就不是这样的……

可她知道,自己并没有索求温柔的资格。

至少这一个月,徐澐开没刻意刁难她,已是仁至义尽。她想靠自己的力量获取认同,抬头挺胸,好好走下去,然而好不容易蓄积了一点力量,现今却被他毫不留情地戳破,她心底一片灰暗,觉得好累,笑容益发惨澹。“我说对了?”

“是。”徐澐开深呼吸,坦言透露,看见曹菁雯浑身一颤,不禁苦笑。

他不喜欢她。

曾经,是很喜欢的。

即便只是相处在同个班级里,没太多交集,但能够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就觉得很幸福,她高洁美好的姿态如同一朵不可轻易攀折的玫瑰,远远看着便能自然产生喜爱之情。

只是徐澐开从未想过,原来当一个人被另一个人的骄傲所伤,竟会变得如此伤痕累累。

她无心,却将一直以来支撑他前进的信念跟尊严打散了。她嫌弃他的脏、他的恶心,周围那些将他视若虫滓的目光,让坚信自己能开创改变人生的他,背负得极端辛苦。好像在告诉他这一辈子,不论多刻苦努力,某些烙印在他骨子里的东西,依然不会改变。

他几乎绝望。

然在这时,多年来未曾见面的母亲戏剧化地出现,她将移民美国,想带他一块儿过去。原来她再嫁的男人不孕,与其收养不知底细的孩子,手续繁复,不如将自己亲生的骨肉找回来--他们夫妻俩保证会让两个老人家过上好日子,他也可以前往国外接受更高水平的教育。

坦白说,如果是在这件事发生以前,他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对他来说,“母亲”这个词汇实在太遥远,她抛夫弃子,即便理智明白她有她的苦衷,徐澐开仍不乐意见到她。

偏偏那时候的“他”太懦弱,缺乏关爱、需要肯定,即便对这个说要带走他的女人一点好感也没有,可班上同学的恶意太惊人,他快要崩溃,承受不住--

于是高一下学期,他中途休学,跟着母亲和继父前往美国。

曹菁雯并不知悉他这些经历,当时只觉班上少了个碍眼人物,心底开心,放鞭炮都来不及。她的高中三年过得无比风光,众星拱月,哪里想得到自己幼稚无情的行为害得一个男孩远走他乡,逼使自己脱胎换骨?

这十几年,徐澐开如已听愿,确实彻底改造了自己。

他参加辩论社,在语言能力还只是纸上谈兵的情况下,练习表达自己、畅所欲言。他每天早上醒来,一边跑步,一边大声背诵诗词,他不想再让人看低了自己,那脸倔强让他在纽约一路打拚至今,取得成功。他偶尔会想起这番过往,有时候只是梦中一闪而逝的零星片段,模糊得抓携不住,醒来几乎没有记忆,有时候却万分清晰,历历在目。

或许他该感谢她,如果不是那些风雨飘摇的曾经,又何以会有如今历经一番磨砺的自己?

但若要说真一点都不介怀,他又不是圣人,怎么可能。

“我一开始就说过了,我对你有偏见。”他心思矛盾,拿她不知如何是好。如果她个性能好一些,也许他就能放下那些陈年烂事,与她好好相处,偏偏她又没恶劣得无药可救。她说的没错,今天如果在早会里迟到的人不是她,他最多会后一顿训诫,不至于如此。

他这句话直载了当,如同一记重拳狠狠落在曹菁雯的心口上。她极度胸闷,一张嘴如缺水的鱼儿开开合合,再无法吐露任何言语。

是啊,她怎么忘了?

徐澐开讨厌她讨厌得很,是她傻了,以为凭借事业上的付出努力就能改变他们紧绷的关系,抱着自己也许能改善现况的渺小期望,对方却只用两个字,便将她全盘否定……

这是她自己种的因,苦果也该由她来尝。

曹菁雯瞅望他陈述事实的脸,他眼眸平静,好像坦白了什么东西,那么深又那么沉。他不说假话,所以才更令她难捱。她没了力气,颓丧地软倒在办公椅里,弱弱地说:“我懂了……”

她面若死灰,如一朵干枯而失去生气的花儿,徐澐开心神一震,胸口一阵莫名的难受,丝毫没有报复成功的快意--事实上,他也没打算要报仇或是如何,那种浪费人生的事,他不屑做,但人非圣贤,对于曾重伤自己的人,他没道理给对方好果子吃。

正因为这个念头,他让她的低声下气低微配合都变成了理所当然,忘了自己也在做和她那时一样幼稚的事。

这并不是他期望的……

徐澐开隐隐叹息,想这么告诉她,但还不及开口,便见她双目空茫地抬起脸,问:“那……我们扯平了没?”

徐澐开的心,就在这一瞬,好似被人狠狠捏了一下。

他久无言语。这么多年的改变,居然让他在她面前只能再度沉默,失去语言能力。

他该如何回答她这句话?扯平……他们之间,真有谁欠了谁?

华升公司整日笼罩在一片阴冷气压底下。

“谁去把冷气调高一点……”

“已经二十五度啦!再高就变成暖气了……”呜,抖啊!拿件外套挡挡先。

而制造出这片阴惨氛围的两个人反倒没事一般地各做各的事,好险下午徐澐开和总经理出去见厂商,曹菁雯忙完内部事宜,也出去巡柜谈事,公司内部的人这才松了口气,感觉春暖花开。

晚上六点半,曹菁雯见完百货公司营业部门的人,手里暂时没有急切需要处理的事情。难得准时结束工作,她呆立街头,看着人潮来来往往。

这车水马龙、缤纷璀璨的台北城,究竟哪儿才是她真正的依归?

她茫然了。

只是,待她意识到的时候,人已经在某班捷运车厢上,而那方向,竟不是往自己的家。

这几个月来一个接一个的打击让她撑得好累,好像她的人生真的做错了很多事情,却找不到一个修正的方法。

想起前男友总是温言劝诫她什么叫暧暧内含光,社会不同于学生时期,需要放下身段,不要太坚持己见。她那时顺风顺水,正当人生最好时期,空降主管、高压统治,以为业绩达标就已足够,对他这些暧昧低微的言语深感不屑。她厌烦,只想往更高处走,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这个温柔守候自己多年的恋人……

如今碰了壁、跌了跤,她在一阵痛楚之下终于彻底领悟,那些美好的细节才是她真正该珍惜的,她错在不该放手,现在懂了,是不是还来得及?

她下了捷运,走在一个多月前来过的夜路上。上次她是匆忙逃离,没仔细观察四周变化,离开了一年,这个小区仿佛有着自己的时间,风景几乎没有太多改换。

她不自觉放慢脚步,倘若真是如此,也许那一年多的经历不过是一场恶梦,所有的磨难都过去了,而她和那个人,也许还没分手……

忽然,曹菁雯停止了前行。

她怔着,看见前头有间便利商店,外头站着一男一女。

他们被包围在便利商店透出的暖光里,在昏暗闪烁的路灯下,有个男人以极其温柔的方式抱住了另一个女人。这画面非常和谐美好,教人不禁心生赞叹--只要其中之一不是她的前男友的话。

是啊,“前”男友。

曹菁雯远远地看着两人,近乎自虐地将一切看进眼底。女孩子哭了,她的前男友紧抱着她,距离使她看不清两人的表情,但那拥抱究竟有多热暖宜人,她知道。

两人就这么抱了好一会儿,他替那女孩擦眼泪。

女孩一直哭一直哭停不下来,而男人很有耐心,一遍一遍安慰,直到女孩平静了一点,两人才隔开一小段距离,一前一后地往男人所住的公寓走去。

他们住在一起,抑或只是邻居?

曹菁雯杵在那里瞎想着,却无法挪动脚步上前询问。这又干她什么事呢?她一巴掌和他的温柔疼惜彻底决裂,如今那再也不是属于她的东西了……她只能像个被挡在剧情之外的路人甲,站在暗处顾望这不属于自己的瑰丽一幕。

不,至少她还算是个女配角,在故事的一开始甩了男主角一巴掌,光荣退场,接着再回心转意地出现,坚定主角们的感情……

“蠢毙了……”

她干干地笑出声,嘲笑自己的天真愚蠢。破镜重圆从来就只是字典里看得见的东西,真正破碎的东西,即便极力黏回去了,也总会有痕迹的。

何况碎片又要从何捡拾?

曹菁雯缓步前行,站在一阵闪烁的路灯底下,让那希微的光兜绕自己。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舞台?但女主角终究不是自己,没人安慰、没人拥抱,只能顾影自怜。

而她,似乎连哭泣的资格也被剥夺。

徐澐开的心情很不好。

他一直都是个感染力强烈的人,即便在高中时也是如此,一个真正不起眼的人是不会被挑出来欺负的,因为属于他的气质总是会教人在意、注意。

他不想让自己的私人情绪影响公事,索性早早处理好事情,来到自小和他一块儿长大的徐洺芃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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骄女跌一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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