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阳春三月春风荡漾,吹绽了百花,更吹动了人心。
兴许是受到季节影响,近来洛阳县里有意婚嫁的男女不少,因此一早醒来,十岁的云纤纤便随着祖母到几户人家拜访,小小年纪便勤学说媒技巧,立志将来继承云家百年家业,成为第五代红娘。
祖孙俩忙了一上午,午时都过了才得空回府用饭,岂料一名奴仆却突然奔进饭厅,说是上官家的独子——上官卫自京城回到洛阳了,云纤纤乍听消息立刻笑颜逐开,顾不了饥肠辘辘就抛下碗筷,奔出饭厅,连祖母的叫唤也不理。
灿烂春阳下,就见粉绯色的小小身影穿过长廊,跃过洞门,一路抄着捷径直奔自己居住的花霏阁,迫不及待想见到心心念念、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咚咚咚咚……
她的脚步极快,缀在绣花鞋上的流苏忽起忽落,跃动她无尽的狂喜。
而她的心跳,却远比她的脚步还快。
卫哥哥回来了,卫哥哥回来了……
她的卫哥哥终於回来了!
自三年前,与她青梅竹马的卫哥哥至京城求取功名後,她就一直盼星星盼月亮的盼着他回来,如今他终於回来了,三年不见,他是不是也想着她?这次回来,是不是就留在洛阳不再走了?
啊,她有好多好多话想跟他说,说她终於学会了双面绣,说他留给她的诗文都背熟了,不过她最想跟他说的一句话就是——她好想他!
怀着满满思念,小小身影终於奔回自己所居住的花霏阁,直冲西方一面墙边的木梯,踩着梯子迅速往上爬。
整个洛阳县的人都晓得专作丝绸生意的云家,和世代为官的上官家三代比邻而居,两家之间仅一墙之隔,交情好到不能再好,而她所居住的花霏阁正好与卫哥哥的君清楼靠得最近,因此自她五岁起,这木梯就一直靠在墙上,好方便她随时爬梯翻墙去找卫哥哥。
虽然爹娘对她的行径大表不赞同,可卫哥哥总护着她,就连上官伯伯、伯母也大大欢迎她爬墙作客,爹娘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任她为所欲为。
小小身影训练有素地爬上梯顶,灵活的站到高墙上,那道墙足足有八尺高,她却一点也不怕,反倒轻盈地攀上最近的一棵桃花树,沿着粗壮树枝一路向下,打算自最下方的树枝跃下落地。
时值桃花盛绽,成排桃花芳菲烂漫,正巧掩住两家之间的绵延高墙,也掩住娇小玲珑、身穿粉绯衣裳的纤纤,她攀着一根树枝,正巧自花叶间看见一名奴仆自树下走过。
「福伯!」她一眼就认出那是在上官家服侍二十多年,看着她和卫哥哥长大的方福,立刻扬声高喊。
方福闻声,立刻抬头朝桃花树间张望。
「这里,这里。」她喜孜孜地拨开身前细枝,自灼艳簇拥的桃花间探出小脸。
方福乍见那张花容月貌,霎时还以为是看到了灵艳小花妖,定眼一看,才看清那攀掩在灼灼桃花间的粉绯身影,是隔壁的小小姐——云纤纤。
少爷离开洛阳三年,纤纤小姐也三年不曾翻墙,他才会一时眼花。
只是话说回来,月眉星眼、瑰姿艳逸,虽是自小看到大的可人儿,可每回一见总让人惊艳,尤其这一、两年更是出落得如花似玉,如今虽仍年幼,却足以料定将来必是倾国倾城之姿。
「原来是纤纤小姐。」他立刻恭敬走近。「和云老夫人说媒回来啦?」
云家是商家,男人专做丝绸生意,女人专做红娘生意,无论男女都能言善道、长袖善舞,年仅十岁的云纤纤更是天资聪颖、聪明伶俐,一张小嘴甜得无人不爱,自小就跟在云老夫人身边学习说媒。
「嗯!」云纤纤匆匆点头,接着便迫不及待的反问。「我听说卫哥哥自京城里回来了,是真的吗?」
「是,少爷昨儿个夜里回来了。」福伯证实道,知道她必定是听到了消息,才会在三年之後又翻墙而来。「少爷睡了一上午,如今估计应该是醒了。」
纤纤双眼一亮,那灿亮星眸连夜空里最璀璨的星子也相形逊色。
「卫哥哥醒了?那我这就去找他!」红艳小嘴瞬间绽出笑花,话还没说完,人已自桃花树上跃下。
粉绯色的身影在风中飘扬,轻盈优美得不可思议,彷佛真是花妖落尘,饶是年过半百的方福也不禁看得出神,直到人落了地,都跑远了才猛然回神。
「啊,纤纤小姐,少爷还带了朋友回府,就一同住在君清楼里啊!」他连忙追上去提醒。
「我知道了,我不会吵到宾客的。」软软的嗓音自前方传来,云纤纤跑得又快又急,一路上不曾回头。
沿着长廊,她熟门熟路的一路东弯西拐,以往觉得距离不长的廊道,如今却是又长又远,彷佛怎麽跑都跑不完。
快快快,卫哥哥才刚醒,肚子一定饿了,她也还没用午饭,正好可以和卫哥哥一块儿吃!
想着三年不见的上官卫,云纤纤不禁将脚步迈得更快,谁知在一个转角处差点撞上提着饭盒的上官夫人,和到上官家作客串门子的云庄彩,幸亏两人闪得快,否则三人恐怕会撞作一团。
乍见娘亲也在上官府里,云纤纤暗叫一声糟,立刻缩着脖子道歉。
「娘,欢姨,对不起……」
「纤纤,你果然又爬墙了!」在君清楼外看见女儿,云庄彩就知道女儿老毛病又犯了。「有门不走,一天到晚爬墙,成何体统!」她板着脸训话。
「人家急着见卫哥哥嘛……」
「就算急着见人也不能失了规矩,你都几岁了,更别提你还冒冒失失的乱跑,要是撞伤了人怎麽办?」
云纤纤自知理亏,只好低着头乖乖挨駡。
「好了好了,纤纤也不是故意的,你就别骂她了。」上官徐欢柔声缓颊,一丁点儿也舍不得云纤纤挨駡,两家比邻而居,打纤纤一出生她就和这个小娃儿特别投缘,十年来早已将她当作是自家女儿,疼都来不及了,哪里舍得她受委屈?
「你就宠着她。」云庄彩嗔瞪着好姊妹。
「纤纤听见卫儿回来难免兴奋,凭我们两家的交情,爬墙算得了什麽?」上官徐欢可不承认宠,却溺爱地抽出绣帕,替小纤纤拭去鼻尖上的细汗。「瞧你都跑得出汗了,稍晚我让人送来冰镇梅子汤,你和卫儿一块儿喝,嗯?」
「谢谢欢姨!」看着温柔大方的上官夫人,她立刻撒娇似的挽上她的手臂,猛往她怀里蹭。「还是欢姨最疼我了。」
「娘就不疼你吗?」见好友如此疼爱女儿,云庄彩心底虽然高兴,可表面上还是得端端娘亲的架子。
「娘当然也疼。」纤纤嘴甜得很。「所以往後纤纤若是再爬墙,娘一定不会再骂纤纤了。」她双手掩着小嘴,偎在上官徐欢的怀里噗噗窃笑,除了说好话,打蛇随棍上的功夫更是厉害得很。
见纤纤聪明伶俐,短短两句话就将了好友一军,上官夫人忍俊不禁,自饭盒里拿出一块甜糕塞入她的小嘴,宠溺的点了点她的小鼻头。
「这张小嘴真厉害,将来一定是全洛阳最出色的红娘。」
「伶牙俐嘴。」说不过女儿,云庄彩也忍不住低声笑駡。
「那也是娘生得好啊!」她嘴里咬着甜糕,可一双灵眸却是偷偷分神朝眼前的君清楼探去。
瞧出纤纤的思慕与焦急,上官徐欢善解人意的微微一笑,将挽着的饭盒挂到她手上。「你卫哥哥天快亮才带着朋友回府,如今该是醒了,这是欢姨亲手做的午饭,你帮欢姨送过去,两人就一块儿吃吧。」
今早她听府里下人禀报,才得知儿子於破晓前携友回府,她体恤两人一路舟车劳顿没有让人去吵,直到午时都过了才亲自准备午饭送来,手帕交则顺道一块儿到君清楼剪些桃花回去插瓶,没料到却在半路巧遇纤纤。
青梅竹马的两人已经三年不见,正好让他们单独聚聚,至於宾客的午饭,她待会儿另外再叫人准备一份就是。
「嗯,谢谢欢姨!」云纤纤如获至宝,立刻挽着饭盒直奔君清楼,可跑了几步却又突然折了回来。「欢姨,您弯下腰来。」她笑咪咪的招招手。
上官徐欢与好友互视一眼,虽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麽药,却还是依言弯腰。
「怎麽了?」她笑问。
纤纤笑而不答,只从袖袋里掏出一朵桃花,踮脚簪在她的发髻上。
「人家总说人面桃花相映红,不过如今一瞧,欢姨却是人比花娇更胜一筹,连桃花都相形失色了呢。」她像是吟诗作对的书生,煞有其事的晃着小脑袋,说完话,才又迈开脚步奔向君清楼,留下上官徐欢心花怒放,怎样都藏不住笑。
「真是舌粲莲花,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眼见女儿跑远,云庄彩不禁又气又笑的摇摇头,实在不知道该说女儿聪明,还是油条。
「不管是跟谁学的,那张小嘴可真是甜极了,看来继任云家第五代红娘是指日可待了。」
「嘴甜有什麽用,只怕那张小脸将来要坏事。」云庄彩感叹道。
「那倒也不是什麽问题,要想防阻狂蜂浪蝶靠近,早日名花有主不就得了。」上官徐欢勾着笑,话中有话的提议。
「哎呀!」云庄彩看着好友,不禁也笑了。「你这话可真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没想到咱们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
「那麽你打算几年内?」上官徐欢挑眉。
「两人相差十岁,最慢也得八年内成定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
「真巧,我也估计着八年呢。」
「太好了,那就这麽说定了,呵呵呵……」
「当然,那有什麽问题,呵呵呵……」
做出结论,两人立即掩嘴发出「奸」笑,一同举步离去,决定好好详谈更多的细节。
「卫哥哥!」
君清楼的门廊外,忽然传来纤纤响亮的叫声。
床边,一抹人影原本正弯腰趴在上官卫身上东摸西摸,可一听见声音,便立即扯起被褥往上官卫身上一盖,并将手中的东西通通藏入被褥底下。
接着他谨慎地转头察看,眼角余光却发现自己手臂上的刀伤因为动作过大又渗出鲜血,情急之下只好迅速拿起扔在床下的衣裳套到身上。
原本他是打算将衣裳穿好,可他动作再快,却快不过纤纤急着见到上官卫的脚步。
砰!
君清楼的大门很快的被人自外头推开,纤纤欢天喜地的挽着饭盒,一路自花厅奔进卧房。
「卫哥哥,我好想你,你终於回——」软甜声嗓骤然消逝,就连套着绣花鞋的小脚也瞬间停步。她错愕地睁大眼,万万没料到上官卫的房里竟然还有其他人。
而且,还是个绝色大美人!
眼前的女人五官精美,但却披头散发、身上衣衫不整的站在床边,而且还穿着男人的衣裳。
心头猛地一揪,纤纤立刻眼尖的发现,那衣袍正是上官卫所有,是三年前她亲手替他挑选、为他放入行囊里的衣裳,可如今那衣袍,却是套在别的女人身上——
怎麽会这样?
娘明明说过男女有别,除了夫妻,绝对不能单独共处一室。
祖母也说了,唯有成了亲的姑娘,才能在夫婿面前宽衣解带。
可为什麽卫哥哥房里,却有衣衫不整的姑娘?
颤颤水眸微微偏移,却瞧见上官卫竟是上半身赤裸的躺在床上,双眸紧闭还沈睡着,连她来了都不知道。
卫哥哥骗人,他明明说过除了她绝不会让其他姑娘进房里,也说过无论她何时来找他,他一定都会陪着她、疼着她的——
他骗人……骗人骗人骗人!
满腔喜悦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纤纤觉得自己的心忽然好酸好疼,这种感觉就像是一直属於自己的宝物忽然被人抢走,再也要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