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闲坐树下,仰望天高云轻,清凉秋风吹过,卷起落花缤纷,夏玉言举起掌心承接,朵朵金桂落在白皙的掌心,沾得满手清香,当风再次吹起,桂花落地,璀璨如同洒金。
蓝天白云,满地金黄,不远处,马儿踱步吃草,其他人都到山上狩猎去了,只留下七、八名汉子围在水井旁赤膊嬉闹,夏玉言远远看着,露出会心微笑。
金风玉露的时节,难得悠扬闲暇的心情,唯一令他不自在的是从左边传来的目光。
拓跋虎魂就坐在左边的一块石头上,夏玉言在树下坐了多久,他就看着他多久,眼神炯炯,虽然无形无迹,却令夏玉言觉得浑身不自在,拓跋虎魂的眼神并不冷,也不锐利,只似一团烈火,把夏玉言紧紧包裹。
身子渐渐滚烫起来,夏玉言不安地抱着肩,咬着唇,满怀忐忑。
突然的退让,突然的示好,突然的注视。没有什么比被一个心怀不轨的人窥觊更加可怕,他甚至不明白拓跋虎魂还想对他做什么……
夏玉言想: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或者他应该直接问清楚,至少省得心烦!
指尖放到轮椅的两个轮子上,想动,却忽然怯懦起来。
扬起眼帘,悄悄地向拓跋虎魂盼去,窥探的视线被立刻发现,拓跋虎魂还朝着他灿唇而笑,露出白花花的牙齿。
居心不良!居心不良!在心中连连念着,夏玉言更加胆怯忖道:还是不要问吧……太可怕了!犹疑挣扎之际,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夏玉言应声抬头,只见两个人从小路遥遥地走过来,渐渐接近。
在井旁嬉闹的汉子都停下手来,用警惕的眼神瞪着来人。夏玉言定一定神后,便将他们认出来了。
“牛大叔,小牛,你们为什么会来?”推着轮椅,夏玉言惊讶不已地迎上去!
“……几天都不见你在村里出现,私塾也突然休课,我有点儿担心,所以带着小牛过来看看。夏夫子,你……没有事吧?”牛大叔边说,边环顾四周的陌生人,接着,压下声音问:“夏夫子,他们都是什么人?”
“……”夏玉言还未回答,拓跋虎魂低沉沙哑的声音忽然插进来,“我是玉言的表兄,是个商人,近日路过此地,故前来探望,其他人都是我的伙计。”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拓跋虎魂已经走到他的身旁,牛大叔,抬眼,只见他的五官锋利,双眼不同寻常,竟是青绿色的,而且眼神凶悍,浑身散出一股慑人的气息,仔细打量过后,牛大叔反而更加疑惑。
“夏夫子,他真是你的表兄?”
“他……”夏玉言抬起头,欲言又止,他心中明白眼前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必需用尽方法明示暗示,令牛大叔他们知道他正受到威迫,囚禁。
在心中急急盘算,眼神流转不定之际,惊见本来在井旁嬉闹的汉子已经从后围过来,目露凶光,有些甚至已经把手按在大刀的刀柄上。
拓跋虎魂弯下腰,附在他耳边,用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听到的,既轻柔又阴森的语气,“玉言,你有什么话想说?直接说出来吧!我完全不会‘介意’!”
威胁的意味呼之欲出,夏玉言白皙的喉头不安地上下滑动,拓跋虎魂正在提醒他,若他稍有异动,只消一个指令,一抹眼色,牛大叔与小牛便将身首异处。
夏玉言的脸色刷地发白,牛大叔虽然听不到拓跋虎魂说的话,但观其神色,心知有异,当下,便向儿子打个眼色,一同把手探向腰间,拔出猎刀。
“大哥。”围在他们身后的汉子也把刀柄握紧,同时向拓跋虎魂看去,只待他一声令下,杀人灭口
眼前已成剑拔弩张之势,夏玉言脸色青白,满心忐忑不安,拓跋虎魂他们人多势众,个个剽悍壮硕,若拔出刀来,莫说只有牛大叔与小牛两人,即使村子里的壮丁加起来,只怕也难以一拼。
偏头斜看,正见拓跋虎魂唇角带笑,勾起一抹无形杀机,挣扎不已的夏玉言,终于下定决心,咬一咬牙,之后,开口说:“牛大叔,他当然是我的表兄。”
“夏夫子,既然他是你的表兄,为什么我没有见过?”牛大叔依然怀疑。
“他是我娘亲的小妹所出,只不过小姨在我年幼的时候就搬走了,而他一直在外面经商,多年来第一次回乡,所以你不认得他是理所当然。”脸上勾起一抹牵强的笑容,夏玉言仔细解说,只望将他俩尽快打发离开,以免牵累无辜。
“原来如此……”牛大叔这才点点头,把猎刀插回腰间。
见夏玉言如此识趣,一直在旁边虎视眈眈的拓跋虎魂满意不已,向站在后面的汉子点点头,示意他们散开,不必再戒备。
事情至此,本已告一段落,谁知一直安静地站在牛大叔身后,看着拓跋虎魂的眼神充满好奇的小牛忽然开口说:“爹,你看见吗?他的眼睛是绿色的,和那天我用箭射中的老虎的眼睛很相似。”
此言一出,拓跋虎魂的脸色立刻就沉下去了,背上的伤口正在隐隐作痛,提醒他,就是这个黝黑的小子对他射出箭。
见他眼中杀意大盛,夏玉言心中一慌,竟主动将手按在他的手背上,“不要!”
神色声音焦惶不安,拓跋虎魂斜眼看去,见夏玉言眼中满是乞求,手把他的右手抓得生痛,指尖不安地颤抖着。
拓跋虎魂的心情瞬间大好,抬头,对牛大叔说:“你们还有什么事?若没有,就走吧!”
言下,竟是明刀明枪地下逐客令了,牛大叔搔搔头,想:夏夫子的亲戚真是难以相处!暗暗嘀咕片刻,他也不好意思继续打扰,向夏玉言说一声,便领着儿子离开。
见他俩全身而退,夏玉言浑身一松,却见拓跋虎魂正以似笑非笑的目光看着他,这才察觉到自己还把他的右手紧紧抓着。
慌慌张张地缩手,却被他飞快抓住。
“不是说我不可以碰你吗?那为什么你要碰我?”利落反手,将夏玉言柔滑的手提在掌心,拓跋虎魂轻佻调笑。
“放手!”夏玉言用力地把手抽回来,拓跋虎魂哪里肯放手,只笑着说:“急什么?我很大方,不介意让你再摸一会。”
他的右手因为受到刀伤,用白布包扎着,虽然只能用上三分真力,却足以将夏玉言的手抓得不能动弹。
“你……”夏玉言又羞又急,脸红耳赤,不知从何生出一股狠劲,五指在他的掌心使劲一捏。
拓跋虎魂痛得眉头一蹙,手不自觉松开了,夏玉言借此良机,飞快地把手缩起来,收到身后,暗暗得意之际,却看见拓跋虎魂脸色微白,左手捧着右手,微微颤抖。
眼见淡淡红晕从布带渗出,夏玉言立时明白过来,脸色泛白,咬着唇,无措地看着他。
拓跋虎魂没有斥骂他,用左手拉开布带上的小结,将布带解开。用针缝起的伤口没有裂开,却渗出少许鲜血,拓跋虎魂皱着眉头,将鲜血随手抹了便作罢。
哪有人这样处理伤口的?夏玉言见了,两叶柳眉蹙得紧紧,拼命忍耐着不去理会他。
心中焦躁之际,一匹踱步中的马儿走近夏玉言,弯下脖子,用乌黑浑圆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啊!”夏玉言惊喜得叫了一声,大着胆子伸手摸它的脸,棕色的皮肤非常光滑,触感结实而充满弹性,夏玉言大觉新奇,掌心在它的脸上来回轻摸,马儿也显得很高兴,亲雪地用鼻子蹭他的脸。
柔软的马鬃沿着光滑的脖子滑下,在夏玉言的脖子处搔着,他痒得吃吃笑起,拓跋虎魂在旁边看着片刻,忽然开口问:“想不想骑马?”
低沉沙哑的嗓音令夏玉言回过神来,抬头。用警戒的眼神看向拓跋虎魂。
“想不想骑马?”拓跋虎魂耐心地将话重复一遍,神色是一片平淡,夏玉言见他不似另有居心,戒备随之松懈,迟疑片刻后,轻轻地摇摇头。
“不必。”瘸子骑马?未免可笑!
垂眸看向自己的双腿,夏玉言眼神黯然,拓跋虎魂看见他的眼神,挑起眉头,弯身,不发一言地用单手将夏玉言从轮椅上抱起。
“你做什么!”夏玉言自然吃惊,厉声质问,拓跋虎魂没有回答,右手揽着他的腰,同时左手在马背上一按,已利落地翻身上马。
双足同时一蹬,马儿仰天长嘶,如一支箭地飞掠而去。
风在耳边呼呼掠过,刮得脸颊生痛,柔软的头发随风飞扬,高木绿丛在眼中成为一条又一条的横线,首次骑马的夏玉言又惊又喜,双手不自觉地将拓跋虎魂抓紧了,眼眸半敛,享受马背奔腾带来的刺激。
一番奔驰,已至山脚,拓跋虎魂渐渐收紧缰绳,着马儿收步缓行,地上是金黄落花,小鸟在枝头啾啾跳跃,桂香云外飘送,令人心旷神怡。
醉心美景之中,放目游看,心境随之宁静。不安、警戒、厌恶,都被暂时抛诸脑后。
侧坐马背,背软软地靠着拓跋虎魂的右臂,夏玉言脸上的神色尽入拓跋虎魂眼中,见其神色欣然柔软,拓跋虎魂的唇角不由得噙起一抹笑意。
“到溪边坐一会,好吗?”
顺着他的指头看去,是一条蜿蜒小溪,流水淙淙,景致极美,夏玉言其实也想在溪边小坐,但看一看身后的拓跋虎魂,便不由得迟疑起来。
拓跋虎魂知道他的迟疑,当先下马,接着,伸手环着夏玉言的腰,将他抱下。
“不要!放开我!”夏玉言大吓一跳,用手槌打拓跋虎魂的胸口,拓跋虎魂毫不在意,霸道地将他抱得更紧,一直走到溪边的大石旁,才把他放下来。
“你看!这里风景多美!”拓跋虎魂在溪边光滑的大石坐下,扬手随意指点。
坐在他身旁的夏玉言赌气地将头别过一旁,不去看他,拓跋虎魂拍一拍他的肩膀,笑说:“别小气!你是读书人,应该胸襟广阔,有容人之量。”
厚脸皮!夏玉言翻一翻白眼,在心中暗骂。
不经意之间,眼波流转,但见溪水清冽,在日光照耀下足可见底,几片飘萍逐水而流,意境悠远。夏玉言心中一动,怨愤不由熄灭,灵思宁静,神色渐渐柔和,静看溪水湍流不息,专心得连拓跋虎魂悄悄地伸出左手,拥着他的肩头,他也没有察觉。
悠然静心,时光渐逝,竟不觉日之将落,直到夕阳斜照,夏玉言总算稍稍回过神来,偏头一看,恰恰与拓跋虎魂的眼神在半空碰上。
非是熠熠凶悍,而是柔和深邃,那橙黄的余晖照在头脸,为他锐利的五官添上温柔,被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夏玉言的心突然怦怦、怦怦地剧跳起来。
白皙的脸颊突然浮起两朵红云,拓跋虎魂看得一清二楚,在心中暗暗自满,举起右手,轻轻地抚过他的脸颊。
“你脸红了,在想什么?该不是现在才发现我很英俊吧?”
“没有……”夏玉一言矢口否认,眸子闪烁回避之际,不经意地看见拓跋虎魂的右手手心。
一道丑陋有若蜈蚣的伤痕从虎口划过,直至尾指下方作结。看着上面扭曲的缝线,夏玉言的心难受地紧紧收缩。
“那天……为什么要救我?”仁慈心软似乎是夏玉言的天性,这时候,他就只想到拓跋虎魂对他的恩,没有记着拓跋虎魂对他的坏。
拓跋虎魂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那你又为什么要关心我?”
夏玉言顿时哑然。因为感激他在自己自尽时徒手将刀抓住?因为他最近对自己很好?还是因为他刚才放过牛大叔和小牛?
抬头,看着拓跋虎魂,夏玉言想:或者,是因为他从来没有真正恨过拓跋虎魂。
他从来不是记恨的人,昨天与人争执,气得脸红耳赤,今天早上起床,可能已经忘记得干干净净,反而觉得昨天表现得太过冲动,而感到不安。
夏玉言也知道这种个性很容易受人欺侮,无奈天性如此,难以矫饰,只得轻轻叹一口气,“生而为人,自然应该关爱他人,而且,若非救我,你的手不会受伤,我关心你,是理所当然。”
他的声音温柔如玉,拓跋虎魂静静倾听,同时垂下眼角,看着夏玉言脸上无奈而柔和的神色,心中无法抑制地升起喜欢之情。
夏玉言既非他向来爱好的丰满艳丽的女子,也非俊俏得令人一见倾心,但是,却能带给他一分奇妙的感触。
温柔,仁慈,善良……都是在刀口舔血的他,内心深处所渴求的。
拓跋虎魂的心剧烈跳动着。他要!他想要得到夏玉言!带着他,将他永远留在身边!
得到夏玉言的心更加坚决,脸上却不露分毫,朝夏玉言勾起一抹笑容,说:“你的心肠倒好!”
夏玉言的脸颊微微泛红,凤眼轻扬,与其相看。夕照柔和,气氛平和宁静,在这样的气氛驱使下,夏玉言心中堆积着的无数问题,似乎都可以在此时尽数提出。
“你……到底是什么人?”
“‘虎人’。相传自天地初开之时,虎神与一位人类少女相恋,为了避开世人的眼光,他们定居遥远的东北地带,他们的后代就是‘虎人’,介乎人虎之间,可以变身为虎,化身为人。”
拓跋虎魂的嗓音悠悠,道出自身来历根源,夏玉言听着,隐隐约约记起小时候读过的《搜异志》中,好像有此记载,
“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夏玉言再次提问,心中好奇,既居于东北,拓跋虎魂为何会来到这里?
“因为……”拓跋虎魂难得迟疑,半晌后,才答,“因为东北难以务农,而且虎人族的女子容易夭折,所以每年秋天,我都会带着族人,到不同的村庄,县城,抢掠物资和女人。”
他向来凶悍勇武,可笑这时竟有种胆战心惊的感觉,边说,边小心打量夏玉言的神色。料想不到的是,夏玉言听到他的话,竟只是点点头“唔……”了一声。
“不感惊讶?”拓跋虎魂大是诧异,从来没想到夏玉言的接受能力竟是如此之高。
夏玉言摇摇头,没有说话,心想:你们是以何为生的,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了,举止行为溢于言表,哪里骗得了人?沉思片刻,夏玉言咬一咬唇,提出他最关心的问题,“你……什么时后离开?”
“等我的二弟到来,我们就会离开。”
听到拓跋虎魂的回答,夏玉言登时松一口气,拓跋虎魂看得清楚明白,冷哼一声,倏忽翻身,将夏玉言压在身下,说出但书:“不过,我不打算留下你。”
“……是……什么意思?”被他压得只能紧贴大石躺着,夏玉言脸色微白。不打算留下……该不是想杀人灭口吧?
见他害怕了,拓跋虎魂刻意用一种更加阴森冰冷的语气说:“虎人族中有一个习俗,知道我们秘密的人,只有两种处置方法。一是杀死,二是带走,你希望我选哪一种?”
他这样说,是存心吓唬夏玉言,谁知夏玉言虽然脸色都白得像纸,连指尖也在抖着,却忽然用力攥一攥拳头,说:“我不走。”
只是一句话,已用尽他全身力气,说完后,浑身发软,冷汗沿着脖子滑下背脊。
拓跋虎魂勃然盛怒,却在看见夏玉言抖颤的眼睫时,冷静下来。浓密如扇的睫毛在刷白的脸上落下抖动的阴影,冷汗亦已湿透额角,明明怕得厉害,却还要逞强充好汉。拓跋虎魂仔细看着,心中不无佩服。
举起右手,中指指尖抵着夏玉言洁白的喉结,拓跋虎魂用冷冷的语气说:“知道吗?像你这样的文弱书生,只要我想,用一根指头就可以弄死你!”
夏玉言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扬起眼帘,迎着他的眼,咬牙切齿的说:“今日吾躯归故土,他朝君体也相同。”
“哈!还懂得骂人呢!”拓跋虎魂冷笑一声,只见稍稍用力往夏玉言的喉头压下去。
身躯战栗着,喉头一点传来火辣辣的痛,以为要被刺穿时,拓跋虎魂的手忽然从他颈边错开。
手伸到石缝与泥土之间,采下一朵雏菊,递到夏玉言面前,“拿着!”
夏玉言霎时呆滞,哪里懂得伸手去接?
拓跋虎魂不耐烦的压下眉头,把花塞到夏玉言右手。顺势抓着他的手腕,将他从石上拉起来,“该回去了!”
夏玉言没有作声,只是呆呆的看着手上的花……
拓跋虎魂见此,纵容的笑一笑,把他抱起,往站在大树下的马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