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没什么好羡慕的,不过是一种选择,选择了就承担,承担得起就过下去,能过下去就……」或许感觉到说下去不太妥当,声音渐渐低微,笑容转为若有所思。
「就如何?」
「就——」她呆视地板片刻,冷不防抬起头道:「平安就好!对了,等我一下。」她跳下椅子,溜进厨房。
他失神一会,听到隔墙翻箱倒柜的声音,发现她行动力过人,剑及履及。
他往置物架下一层观看,架上放了几本国内外设计杂志,用书挡固定住。书挡染成草绿色,切割呈叶片形,挡身仔细刻划出叶脉,上面栖息了一只闭眼蜻蜓。他伸手触摸粗凹有力的线条,直到她现身,对她道:「这对书挡卖给我吧,我想放在办公室。」
「唔……」她噘起嘴,有些为难,「可是这用了一阵子了——」
「我不介意,木头这东西越久越有意思。」
考量了几秒,她二话不说,动手把杂志抽出,放置一旁,直接拿起那对书挡兜拢在他胸前,「如果你真喜欢,就送你吧。」
他掩不住诧异,她还真是大方,没有一点计较,「这样不好,花了心血做的——」
「可是我做它们的时候就没想要卖嘛,而且我招待你又不是为了卖东西。」她理直气壮地耸肩,又从身后拿出一个瓶罐,「我找到了一瓶还没开封的咖啡,你拿回去吧,随时想喝就有了。」
他又是一愣,腾出手审视罐身。咖啡是巴西原装的,品牌在市场上并不普遍,想来也不是唾手可得,他没多考虑便交还她:「给了我你不就没了?」
「不用担心,隔段时间就有朋友会寄一些过来。」
他摇头:「咖啡好喝,不只是咖啡本身,调煮咖啡的人也大有关系。我不是煮咖啡好手,平时工作忙也没什么时间,不想因为匆促破坏了它的原味,就放在这里吧,将来我想喝的时候,再过来一趟麻烦你,希望你不会介意。」
「佟先生真讲究。」她猜他为人谦和,不愿占人好处,听了也不坚持,见他喝完了咖啡,试探性问:「唔——还吃得下东西吗?」
「你不会想告诉我你也有好厨艺吧?」
「很遗憾,我做吃的不太行,」她微现赧意,「我只是突然肚子饿了,想吃粄条,隔壁巷口有家面店,好吃得不得了,是很特别的客家风味喔。有兴趣嚐一嚐吗?我可以叫阿婆多舀给你肉燥,不会后悔的。」
他暗讶她一大早就能吃上油腻的食物,身形却还保持着瘦削紧实。他对传统米食没什么偏好,但见她描述时两眸晶亮,不胜向往,颇具说服力,他点了点头。
她转身率先而行,甩晃的马尾扫过他的下巴,一阵轻痒,他反射性一抓,那束丰厚黑亮的发丝拂过他的手背。她不知情地回过头,眉眼弯弯,露出全心全意的笑,「佟先生喜欢唱歌么?」
「我不唱歌的。」他有些错愕。
「真可惜,有人对你说过你有一副好嗓子吗?」
他摇摇头,对她的发现感到新奇,很少有人对他的投注是超越视觉之外的,但那一回眸,让他看见了睽违多年的纯净初衷,一种只想传递快乐给对方的初衷,流露在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眼里。
门一开,阳光变得更强烈了,风不知从何处传送来含笑花香,若有似无袭面,那近似清淡果香的气味从此与她的身影相连结。
他静静微笑起来。
内部高层会议很冗长,佟宽保持着聆听姿态,面目平静,没有一丝不耐,偶而让随身秘书替他换杯茶,寻找数据,才会稍稍挪移坐姿,望向主讲者。
一抬眼,斜对面的男子顺着他的目光向他点头示意。他礼貌以对,轻颔首,秘书在身后悄然附耳道:「听说陆晋先生今天有好消息,在老董面前又要加分了。」
陆晋即是对面年纪相仿的男子。
佟宽依旧淡定,「那就祝福他了。」
陆晋的助理快速将纸本数据发放于其它董事前,仅绕过佟宽,佟宽轻勾唇角,没有表示意见,秘书发出不平,冷哼道:「把我们当什么了?冷冻食品部门?在这里干瞪眼?」
「沉住气,没什么大不了。」他抬手暗示下属勿言,取出笔,在白纸上专心记下发言要点。
部门报告即将结束,陆晋终于从容起身,拿起雷射笔指着屏幕上展现的方大图片,面向主位的董座宣布:「各位请看一下屏幕,我们得到消息,这座山脉的页岩油确定即将在明年六月进行开采,现在是大举收购这家石油公司股份的最好时机,相关说明就在各位前方。」
会议室起了小小骚动,看来这项投资消息颇令人耳目一新,垂眉敛目的董座戴起老花眼镜审视资料,沉吟一会,目露精光道:「消息来源可靠吗?」
「可靠,是石油公司现任技术顾问。」
「哪来的顾问?」
「德州人,提供先进钻井技术,家族也投资石油。」
现场一片静默,只有纸页翻动声此起彼落响着,佟宽举起右手,董座手一扬示意他发言。
他直视陆晋,「这家石油公司据我所知近年来海上油田开采量上大不如前,原因是技术难度问题,加上前几年受到他们的政府压力,大举采购相关设备,债台高筑,前景受到质疑,油田减产后,甚至向国外进口汽油补充不足,很难想象他们在短时间内有能力向内陆进军开采页岩油,是不是暂缓一下,打听清楚比较妥当,市场上有流通消息了吗?」
「就因为海上开采技术具有难度,旷日费时,成本高昂,所以才将目标转向页岩油。负债是每个公司扩张期的正常现象,正确而言,那叫做生产设备投资,并非损失,至于消息流通,倘使市场上都在流通了,我们还占什么先机呢?」
「页岩油的储存量有研究数据吗?可信吗?」佟宽声调如一,表情温和。
「富贵险中求,等到所有数据万无一失,不就坐失良机了吗?佟经理管理的休闲旅馆,营收数字白纸黑字,进退有据,每年成长百分之六就可以向股东交代了,大概很难想象我们这种大开大闺的投资掌握了哪些进场机制,不过还是感谢您的建言。」
佟宽不理会对方的一席绵里针应答,泰然自若地收拾好文件,笔尖敲了敲桌面,不再发言。董座却皱了眉,看看前方壁钟,向特助交代了几句,特助起身宣布散会,「感谢各位参与,晚上请拨冗出席晚宴,请陆总到董事长办公室一趟。」
鱼贯走出会议室,佟宽垫后,有人齐肩并行,搭上他的肩,含笑道:「辛苦了,很无趣吧?董座真是用心良苦,让你每会必与,不出声都不行。坦白说,你若没意见我也是能体会的,这毕竟不是你的专长。」
「陆晋,我是认真的,凡事小心为要,就算公司是自家的也得步步为营,更何况还有股东要交代。」他轻轻拂开那只佻达的手。
陆晋嗤笑,「你是替老董担心还是股东紧张?你那点零头股还不致于让你提心吊胆吧?」
「他可是你父亲,再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多为股东着想是应当的,公司不可能无止境为个人投资做担保——」
「个人投资?」陆晋一转身横挡于前,与他平视,「这句话的意思是我把公司当私人提款机?佟宽,我很不欣赏这种说法,奉劝你一句,该小心的是你,你以为你还能在会议室坐上几次冷板凳?」
他无谓地耸肩,「既然是冷板凳,阁下又何必担心?」
不欲再多言,他两手闲适地插放裤袋,扬眉一笑,绕过散发浓厚敌意的陆晋,敞步疾走,秘书碎步跟上,低声问:「您要的那些数据,还须更新吗?」
「继续搜集,如果你工作量大,需要再找个助理,我可以向人事经理申请。」边走边叮嘱,心情不受影响。
「我可以的。」秘书垂首应诺,「经理,刚才有通私人电话,请您务必回电。」她将开会时替他保管的手机交还他。
他接手查看,一见那串熟悉号码便了然于心,虽然他没有将这组号码键入通讯录。他越过部门办公室,与秘书分道扬镳,走出公司大门,拨出那组号码,铃声第一响未完,对方便迫不及待接听,先声夺人:「佟宽,你上星期四没接电话,不是说好了等我电话?你知道我周末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