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是第几次了?二十六?二十七?啊,好颠簸的一条路。
巫绮年暗叹着,她得郑重思量,是否从此清心少慾,不再容许那一丝一毫绮念撺掇自己做些白费心机的事?但流光似水,那日复一日缺乏颜色,并且以惊人速度消逝的年华总让她心生奢望--总有一次会是不一样的吧?
她阖上眼帘,让阳光隔绝在眼皮外,在半透明的暗黑中回想她注记在桌历上的星星记号,在脑海里逐个默数,一个加总的数字跃出她缄默良久的双唇:「三十!」
「嗄?」
她约会的男伴乍停进行了半个钟头之久的夸谈,眉飞色舞的神情被她口中迸出的莫名数字冻结;他呆瞪着她,意识到自认颇精采的一番趋势分析已船过水无痕,巫绮年的思路不知何时已和他分道扬镳。
他有些不是滋味,不知哪儿出了差错。她是如此有礼,始终一手拄着太阳穴,两眼专注定格在他脸上,唇角略上扬,代表她心情愉悦,万分投入;那份凝视鼓动了他,他越说越意兴遄飞,再也停不下来。
如果他肯稍微留神一秒,就会发现巫绮年的双瞳早已失去焦点,她的视线笔直穿透了他的头颅,飞抵遥远的荒白雪地,璀璨极光美不胜收,坚硬透蓝的冰岩上,还有一大一小翻滚嬉戏的肥硕北极熊。她悠然神往了一回,因为不敢俯看裂开的万丈峡谷冰川。她陡然回神,带回来的却只有一个她自己才明白意涵的数字--那是她约会失败的数字。
她腼腆一笑,为刚才的失态,但轻松的神情显示她并非真感到太抱歉,她赶紧低下头吃了口烩烧的松茸,脱口赞美:「好吃。」
一声赞美并未令对方感到特别荣幸。邀约在这家高档蔬食餐厅是他提议的,他听闻介绍的友人说及女方是素食者,特别询问到了这家特色料理餐厅,希望女方对他的体贴留下深刻印象;只是她始终含笑却举箸若铅,前後嚐了不到三口,彷佛只是不想辜负这顿所费不赀的蔬食料理。
「吃素很好,又环保又健康,你皮肤这麽好,是吃素的关系吧?」男伴转变话题,他想,这下女方应该有兴趣搭腔了吧?
他和巫绮年仅有一面之缘,在一场共同朋友的画展里,有人唤了她的名,她回头应声,展开粲然一笑;这惊鸿一瞥,在他的视觉里灼烧出一个印记,难以忘却;他千方百计邀约她,只为一探究竟,那样的怦然心动从何而来?
此刻这麽近距离地靠近她,随心所欲地端详她,那层雾里看花的神秘感莫名消失了。巫绮年眉目清朗,白皙的鹅蛋脸上五官恬淡地舒展,没有一丝抑郁之气;她嗓音愉快明亮,照理说应该活泼大方,很容易进入状况,出乎意料的是,她相当寡言,回答简洁有力,无娃娃音助词,看似有礼,不出半小时他已感应到,她缺乏一股与人熟络的热情。
此外,她浑身上下散发出说不出的冲突感。一头可爱的齐耳短发使她像个涉世未深的大女孩,但圆厚福气的耳垂上却戴了副太过端庄的半月形碧玉耳坠;她上身穿了件米白色亚麻衫,深V字形领口让半截美丽的胸线不时出来透气,十足养眼。偏偏她表情率真谈不上妩媚,使人禁不住猜想她只不过是出门前随手抓了件衣服套上,并未使上特别的心机--这点他经过一番观察後百分百确信;因为她下身虽然穿了件臀线优美的牛仔裤,却配上一双脏旧的帆布鞋,而非露趾性感凉鞋。以此赴约委实太粗心了些,幸好她挺悦目,颇合他的胃口,如果她性格属於慢热型,就再多花些心思也无妨。
「环保又健康?你真的这麽想?」乌黑的眼眸晶亮,眼神却不很确信,她轻蹙眉头。「你不会觉得,我失去了味觉探险的机会很可惜吗?你们毫无顾忌在品嚐各种梦幻料理时会不会同情像我这种人?」她说话节奏缓慢,听不出当中有任何情绪起伏。
「呃?」男伴愕然,他想像不到对方有此数问,霎时辞穷。「你--不是习惯了麽?」
「习惯?不能完全说是习惯,而是没有办法的事。我的身体是一种素食过滤器,只要吃下一点肉食,它就神经质地把食物全部排除,整得我生不如死。不盖你喔,百试不爽。我常在想,我一定是被诅咒了。」她托着下巴微微苦笑,口吻却不似太遗憾,像说着一则别人的故事。
男伴怔忡半晌,有些失礼地瞪着她,暗暗明白了一些事--她一双澄明的眼睛上有一道彷如刻画的双眼皮褶线,在眼梢处巧妙地上扬,宛如造物主的神来一笔,那是她整张脸最生动之处,回眸时添媚无限,他就是在那一瞬间被迷惑的;实际相处时,她并未发挥想像中的魅力令他惊艳,可谓表现平淡。他们花了一小时还找不出共通的话题,一旦切入了话题,她的反应又出人意表。
「你是说--你试过放弃吃素?」
「嗯。」她点头。「我什麽都试过了,一点都骗不了我的胃喔。我五、六岁开始吃素,到现在都没吃过那些美食节目里的绝世料理。」
「这样啊。」男伴又是一呆,露出失望之色。两人在味觉世界里沟通困难,是有点伤脑筋,於是他客套地说:「其实这也没什麽,吃得饱就行了,况且现在素食是潮流趋势,对吧?地球排碳量可以大为降低喔。」
她笑着耸耸肩,再度安静下来,不再延续话题,视线开始在餐厅内漫游。
今天感觉很古怪,热情一直不到位;她像根受潮的火柴棒似一直无法点燃,完全提不起劲和对方唱和。男伴其实长得算端正,很善谈,有一份人人称羡的正职,目测很健康,但她心不跳脸不红,出门时的心花怒放现在想起来就无厘头。她忽然担忧起来,她不会是开始对男人免疫了吧?是启动内分泌的机制突然故障了吗?这可不太妙。
男伴开始问起她的工作,她不自在地转着眼珠思索,低首皱眉,停顿有半分钟之久。对方起了疑惑,这可不是一道数学题,为何需经一番思考?
「我--兼职。平时在书店上班,有时接一些案子做。」斟酌良久,她不自在地答覆。
「哦?哪种案子?」男伴颇讶异,她周身有种懒洋洋气息,实在不像活动力旺盛的兼差族。
「算是……心理谘商吧。」她胡乱搪塞了个最接近实况的职衔。
男伴先是大感意外,接着不禁狐疑,这两种工作性质未免也相差太多;况且,心理谘商是如此专业,怎能容许以兼差形态执业?
正想细问,她目光已转移,飘往餐厅靠内墙的角落。
原先她只是百无聊赖地望着,没有特别的焦点;她希望男伴停止追根究柢,她不善言语粉饰,也缺乏胡诌的本领,但对她而言,工作内容不是个安全话题,起码现在不是时候。
她远望餐厅另一端,那里的位置较幽暗,仅以一束卤素灯光照明着双人座位;一名男士端坐一侧,右手正擎着手机说话,灯光聚焦下,那名男子鲜明的侧脸轮廓一览无遗。男子穿着正式,一身新款合身的黑西装白衬衫,背脊英挺,短发修剪得极服贴,看不出年纪,说话的口吻短促果决;往另一端看去,他的用餐对象是一名年轻女子,乍看装扮有些保守过时,白色短袖上衣配了条过膝花裙,胸前打了个蝴蝶结领饰,及肩长发轻拢耳後;女子两手平放膝上,静静直视前方男士,满桌餐点动也未动,没有其余肢体动作,盈盈凝视如此纯粹,全然地倾心吐意,两人的关系不言可喻。
心头藏不住艳羡,她呵口气,舍不得转开视线,嘴角不禁噙笑。
「你认识那位男士?」她的约会对象注意到了她的神色变化,直问。
「当然不认识。」她打趣道:「我在想,他这通电话说了这麽久,看都不看一眼他女朋友,这个人应该不太好相处。那女的脾气顶好,被冷落了也不生气,这麽温柔,以後被她男朋友吃定了。」
「哪个女的?」
「还有哪个?就坐在他前面的女生啊。」她翘起下巴指示方向。
静默良久,男伴转头瞪着她,搓了搓眼皮,神色异样。「你确定?」
她耸肩。「八九不离十啦!那男的模样有点严肃,应该很自我。你看那女的都没在吃东西,可见心里只有对方。」
或许是不同意她的见解,她的男伴不再搭话,半张着嘴一脸不解,他喉结动了动,想说什麽,还是没作声。
巫绮年回头继续望着那对情侣,不知是否她的观望动作太不含蓄,那名女子终於发现有陌生人在关注她,她缓缓朝此偏过脸,眼神对上巫绮年。很清丽的一张瓜子脸,明眸熠熠,表情淡定;特别的是,女子弯起嘴角,友善地笑了。
巫绮年有些不好意思,她颔首致意,欲移转目光,女子忽然举起纤细的右手,优雅地对她招招手。她顿时一愣,不很确定女子的意思,往两旁探视,附近的顾客不是在用餐,就是在谈笑;她以食指反向指着自己胸口询问女子,女子竟然点头,再度向她招手。
「奇怪,我不认得她,也不记得见过她,为什麽叫我过去?」她轻声质疑。
「谁?」男伴问,这次语气带着明显惊异。
「就那位小姐啊。」
「你确定?」
「你有近视吗?」
她有些失望,近在咫尺的景况一问再问,想必视力不大灵光;稍早她见他没戴眼镜还高兴了几秒,书念得好又能保持好视力可不容易。
她考虑片刻,决定回应女子的招唤,高举右手呼应。对方展现皓齿,笑得更热切了,显然认得她。巫绮年懊恼起来,她记忆力退化了吗?完全没有印象和这女子结识过,可对方热情相对,并未忘记她啊。
「我过去说句话吧。」好奇心驱使,她推开座椅站起身,移动脚步。
「喂,你--」男伴口气急了,一脸紧张。
她不以为意,趋前在女子面前站定,笑问:「我叫巫绮年,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女子没说话,肯定地点了点头,原先拿着手机交谈的男士瞥见巫绮年走过来,便匆匆结束通话,抬头望向她;两人打了照面,男子如她想像,五官至为英朗,一对出色的浓眉令人印象深刻,眼神凌厉,宽薄紧抿的唇隐约透着严苛,他目露惊疑,开口问:「小姐,你在和我说话麽?」
尚未张口,有别於空调的凉意,一股异样的气流沿着她四肢游走,所到之处寒毛根根竖立。她一时怔忡,察觉到不对劲,此时一名时髦亮眼的女郎从通往洗手间的走道拐向此地,美目淡扫一眼巫绮年,并未太在意;女郎微弯腰,理所当然就要落座,巫绮年下意识扳住她的手臂,低喊:「等等!这位子有人--」
话一脱口,三个人当场僵住,面面相觑。是的,三个人,先前那名向她招唤的清秀女子不知何时消匿迹了,彷若一阵轻烟,神秘隐没在那张座椅上。巫绮年目瞪口呆,动也不动,除了惊悸,还有彻底的尴尬。男子和时髦女郎四目定定投向无端搅局的她,眼神充满问号。她无言以对,好半天才嗫嚅道:「对不起,我弄错了,对不起--」
她匆匆转身,明白了男伴刚才古怪的神情所为何来。她不再恋栈这个约会,低眼直走,拎起座位上的背包,不敢看男伴的脸,随口交代两句:「抱歉,我想起来还有急事,先走了,谢谢你的招待。」不等他反应,她快步离开餐厅。
站在走廊下,车流前,冷热交替的感觉终於平复後。她扁着嘴,悲凉地猜想,今天将被约会对象打多少分数?多半不及格吧?她禁不住泪盈於睫。
啊,还是很受伤,这种事是一辈子都不会习惯的吧?
***
对巫绮年而言,没有任何景物比阳光更吸引她了。当多数女孩惧怕黑色素,抵死抗拒无孔不入的紫外线,一早醒来便不厌其烦往脸上涂抹各式隔离霜或防晒乳液之际,但她总是坦荡荡迎向阳光,几乎像孩子见到冰淇淋一样垂涎。
不占位,不抢座,一踏入这间等候室,她往无人趋近的大窗旁挪移,沐浴在一方天光里,像进行光合作用的绿色植物,站定後便安栖不动。
「绮年,後面头发乱了,整理一下。」好友田仲薇碰碰她,眼角眄了她一下。她胡乱以手指拨松短发,闭目养神。
「你好像一点也不紧张,又是来玩票的?」田仲薇口气微带责备。
「紧张也没用,是你的跑不掉。」
「是吗?所以你才把许志方丢在餐厅自己先溜了?」
「……」她无辜地瞥了好友一眼。「我也不想好不好。晚点再告诉你。」
田仲薇想了想,话不吐不快:「性格决定命运,你一定有不为人知的怪癖,随手就把男人一个一个往外推;最奇怪的是,你还有一种奇特的本事,就是让男人对你视而不见,你好像变色龙一样和背景融为一体。真是够了,明明模样不差,恋爱运却比我前公司那个长得像伞蜥蜴的女老板还差,她都结过三次婚了,三次耶!」越说越义愤填膺。
「拜托不要污辱爬虫类。还有,别再介绍男人给我了,我想休息一阵子。」越挫越勇并非她的作风。
「怪了,我都不累你累什麽?」
她斜眼看向天花板。「你不会懂的。我最近发现自己女性荷尔蒙好像短少了,老觉得提不起劲,和男人一说话脑袋就开始放空。」
「哦?」田仲薇捏住她下巴,煞有介事审查她的面孔,在她耳边字字清晰道:「你搞错了,不是女性荷尔蒙。是男人,你需要男人。听我的,别再靠你的第六感了,老是靠感觉是行不通的,偶尔得用用脑子;还有,你得努力,努力让自己有魅力,懒女人是不会有未来的。」
这番劝诫倒非虚言。细看仲薇五官不算顶尖无瑕,但那张巴掌脸经过彩妆精雕细琢一番後野性十足,配上毅力打造出来的海妖身段,很难不让人双眼放亮;她总能在举手投足间巧妙地散发不矫作的天真媚态,走到哪里,任何能反射影像的物体都是她顾影自怜的镜子,如此不遮掩地自恋,幸好性格明朗,说话从不拐弯抹角,巫绮年很欣赏她的直爽,两人自大一误入登山社後,发现彼此性情奇异地相容後就成了莫逆之交。
「我明白。我们不必在这时候讨论男人吧?」她打了个呵欠。
「你……昨天不会又答应你妈去『沟通』了吧?」田仲薇见她不避讳地晒着阳光,想起什麽,不悦质问。
「有什麽办法?」她无奈地摊手。「我什麽时候说得过她了?」
「不是说了别影响面试吗?瞧你没精神的。」
「知道了。下次一定拗到底不去。」她敷衍着。
「好,言归正传。」田仲薇塞了一张印有密密麻麻资料的纸张在她手上,说道:「来,复习一下这家公司的基本资料。告诉你,昨天已经有一家公司通知我了,今天就当作陪你吧。你记住,专心点,别再东张西望,不准乱看,不准乱问问题,万一……我是说万一有什麽不对劲的,你就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吗?」
「我……了。」她以无声嘴形回答,细看手上那份资料。
对於自己大学毕业两年了仍处在打工状态,寄出的履历表有八成石沉大海,一成在面试後杳无音讯,剩下的一成勉强获得录用,却不堪过劳而离职的情况,巫绮年其实很能调适心态了;几经心情跌宕起伏,她已将屡遭挫败的年轻心脏锻造成百毒不侵了。
田仲薇就不一样了,她求职的次数其实不遑多让,而且百试百中,离职的原因却大同小异。桃花朵朵开的她总是在新公司掀起各种不良绯闻後满腹怨言离去,然而她生活积极,绝不赋闲在家;她认为认真工作的女人魅力无穷,对於缺乏竞争意识的巫绮年不时耳提面命。
「你真的了吗?没有男人,起码工作也要像样点。」
「知道了。」巫绮年抛了个白眼。
这家外资证券公司为面试者临时设置的等候室并不逼窄,约莫有二十坪;但一旦挤了三十多名成年男女,座位有限,彼此又带着竞争的敌我意识,不知不觉就感受到个人空间被严重压缩,身边的陌生人十分碍眼,个个面庞紧绷,迸发出杀气;公司不过是徵求个行政助理,只因企业名号响亮,所以吸引不少年轻人朝圣。巫绮年并未怀抱太大期望前来,只是不想让热情的好友失望。
她快速浏览公司基本资料,默记了一会後,忍不住好奇地抬起头。
这是栋近两年才竣工的商业大楼,处处挑高楼层,设计亮丽新颖,放眼宽敞明亮,没有旧式大楼的晦暗和多处死角;她刚才注意到连廊道都有一扇对外的长窗,风与自然光轻柔地透进大楼内,滋养墙角数盆绿叶丰茂的植栽,一股风生水起的流动氛围令人神清气爽。她禁不住奢想,如果有幸在此工作,确实是桩美事。
但巫绮年与幸运已睽违多年,和周遭同学比起来,她算是个相当努力的女孩。
她自小很少偷懒,不曾发梦可以不费力就能舒惬地过日子;她永远为考试或比赛做足准备功夫,绝不临时抱佛脚。只是,命运的机关不知接错哪条线路,她永远在临门一脚时,被幸运之神狠狠踢出闪着金光的前途大门外,像是一出生就被某个神只在背上做了恶意的隐形胎记,众神间彼此传递着暗号--「记住别让这个女孩过关……」;因此之故,一直以来,所有想像得到的种种倒楣事件--急性腹泻、交通大堵塞、准考证离奇失、试卷答题快完毕才发现通篇写错格、新买的原子笔大漏水沾染作文纸、搞错面试时间、在面试长官前跌跤……在她人生的各项关卡前轮番上演,成功地将她隔离在精英圈外。於是她悲哀地以聪慧的资质(依据她中学班导师的多年田野观察),读二流的高中、上二流的大学,念冷门的科系,求职次次碰壁,如今还能对人生怀抱一丁点正面的想法,她那位长期住在养老院的奶奶居功厥伟。
总是在她委屈地抽噎哭泣时,老奶奶拖长着乾裂的嗓音对她劝慰:「再等等欸,时间还没到哪。小年不要急,我老太婆给你保证,好日子在後头……」
春去秋来,老奶奶大概忘了她已经堂堂迈入二十五岁了,基本上人生要有千载难逢的转机也很渺茫了;而她也不再天真地奢望「好事」降临。幸好她已经习惯了,习惯成自然,长久的颠踬而行也能练就如履平地的本事,只是年华如流水般逝去,她辜负了父亲替她取的好名字。
一名秘书模样的女职员前来叫唤:「田仲薇,这边请。」
她独自等候。为了打发空档时间,拿出托福字汇随身手册记诵,开头很起劲,十分钟後却昏昏欲睡;不久,两名工人抬了盆沉重的植栽前来,粗鲁地吆喝一声:「小姐,让让!」
她吓了一跳,被赶出那块方寸之地。她端详那株壮茂的棕榈竹,考虑片刻,俯近叶面,不动声色,深深吸了口气,脑门霎时蓄满了能量,灵台清明起来。对面有名应徵者注意到了她不寻常的动作,露出迷惑的表情,她若无其事地挺胸站好,恰好看见田仲薇面试结束向她走来,脸上挂着神秘的笑容。
「绮年,我要很抱歉地对你说,如果这家公司决定用我,我不能让贤了。」田仲薇眨着翘睫,掩不住喜色。「单就为了那位帅气经理,就算只有基本工资我也要待下来,啊他真是我的菜!」
「最好是你的菜。」她意兴阑珊。「你的菜加起来可以推出满汉全席了。」
「真的嘛,不信待会你自己瞧。我有约会先走了,加油喔。」
她落了单,拣了个座位好整以暇等待。这一等,再等上一个多小时,等得呵欠连连,头一抬,发现等候室的面试者全走光了,她才惊觉自己被排在最後一位。
「巫绮年,请跟我来。」
女秘书的叫唤宛如天籁,她精神一振,亦步亦趋跟随在後,穿过一条走道、两扇门,抵定面试地点後,女秘书带着标准微笑退出,随手带上门。
她正要朗声说出招呼语,前方三公尺处一张气派的古典办公桌後,竟空无一人,面试官消失了。
她暗暗猜想,或许别有要事处理,暂时走开了。
悄悄松了口气,她昂首挺立,谨记好友叮嘱,不东张西望,集中注意力。等了两分钟,室内阒无声息,既无旁人,站着也尴尬,她开始观察这间办公室。虽然工作经验贫乏,凭直觉也能臆测出办公室的主人位阶不低。
办公室呈半圆弧形,十分敞亮,布置低调简约,办公桌上并排三副电脑,萤幕仍在闪动,右侧两幢比人高的木制书柜极为醒目,填满一系列的硬皮精装书,有原文也有中文,多半与企业管理有关,不知是纯为摆设还是真心锺爱阅读。
往下看,她敏锐的视力侦测到靠近地板较不受到注目的那排书背,全附上奇异的书名--《精神力量的奥秘》、《情绪管理的有效处方》、《天籁或是幻听--精神疾病档案》、《面对黑暗的勇气》、《你所不知道的世界》……引逗得她不禁移步前去,矮下身,屈蹲在书柜前,歪着头端详那些吸引她的书目;她抽出其中一本,快速阅读封底介绍,再塞回架上。正想浏览另一本,一双男性黑色皮鞋悄然停在她身侧,她淡扫一眼,意会到什麽,吃惊地站了起来,讷讷道:「对不起……」一时语塞,她只能瞪着对方。
接着,一股奇诡的气流从脚底向上爬升,通身游窜,疙瘩遍体生起,她警觉地左右张望,并未发现任何异状,眼前只有这名高大的男士。
男士?面试官是这位西装笔挺的男士麽?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大概就是她现在的感觉吧?男人安静地俯视她,那双浓眉扬起,和第一次在餐厅遇见时一模一样,她印象深刻,不会记错。男人表情万分严肃,那份严肃和那张脸显然格格不入。他面颊光滑紧绷,照理应还年轻,举手投足似乎该更轻松些,眉心却已有深褶的痕纹,彷佛烦恼堆叠不断,黯青的神色则有那麽一点不对劲。
想必是认出了她。她上次那麽失态,任谁都无法轻易忘记吧?她说不出话,机警地退回办公桌前,垂眼肃立,起意打退堂鼓;与其浪费心神,不如找个藉口告退。
男人却无任何表示,他坐上专属座椅,翻动前方的人事资料。她屏气凝神,静候男人发言。半晌过去,动静皆无,她忍不住掀眼觑看,男人完全没在关注她,他一手拄着太阳穴,目光落在笔筒上,神思似已飘离,前额几绺发丝濡湿,面颊尚有残余水珠反光,似乎才从洗手间梳洗出来。
她摸不着头绪,只能窥看前方可见之处,办公桌左侧不远有一道侧门,应该就是洗手间的位置;後方矮柜并列,上方有一盆养得极好的开花植物,花叶肥硕,奇怪的是那里阳光完全洒照不到。这盆花也真耐阴。眯眼细瞧,微暗中一团奇异的朦胧,她下意识调开视线,非礼勿视,视线移回男人身上。
男人仍陷入沉思,室内一阵不寻常的寂静,委实太漫长。她再也不耐久候,打破沉默:「您好,我是来面试的巫绮年,我想我--」
「我知道。」男人抬起头,打断她的话,终於直视她,声音低沉厚实。「巫小姐,知道这项工作的性质吗?」
公事公办的口气,只字不提那回事,显然并未记得她。
啊,不知是悲是喜,田仲薇说得没错,她身上的确有一层保护色,除了许志方这个例外,男人都不会太注意她。
两人再次照个正面,她重新打量对方,终於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男人面色稍嫌暗沉了,两道眼睑下有若隐若现的青影,乍看会以为他是足不出户、成天拥抱电脑的怪咖宅男;事实不然,他身为部门主管,挽起的袖口露出肌理分明、血管浮凸的腕臂,身段高大结实,彰显出主人定期运动的成果,那就只有夜生活过於精采、睡眠不足的可能性了。
男人怏怏不乐地闭了闭眼问:「瞧够了没?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她愣了一下,连忙道:「可以了、可以了。」一面暗暗嘀咕,刚才一直发呆的是他老兄吧?
「你做过的工作其实不算少,每一段时间却只有两、三个月,经验累积根本不足。」男人面无表情,瞄了眼她乏善可陈的履历。「知道为什麽让你来面试吗?」
她摇摇头。这一向是难堪时刻,所幸她经验良多,早有腹稿准备。「工作时间都不长是因为那些职务内容很简单,不需要磨练太久就可以上手了,继续做下去是浪费生命。我认为应该趁年轻时多经验不同领域的工作,所以--」
「所以你也不打算在这里待很久喽?」他扬起眉眼,口气显有讥诮。
她呆了呆,面颊微烫。「呃……我想,在贵公司服务应该可以学习到不少宝贵经验--」
话未完,男人突然站了起来,说了句:「等一等。」他快速走向落地窗边,执起拉绳,调整百叶窗帘的叶片角度,光线有效隔绝了一半,室内瞬间暗下,他深吸口气,严肃的面庞立即得到松弛,回到座位上,他看向目瞪口呆的巫绮年,不自在地解释一句:「太亮了,我眼睛畏光。」
「没关系,您请便。」她低下眼,决定只目视自己的鞋尖,接着,一种熟悉的寒袭面,她百思不解,两手背在身後,紧张地扭绞指尖。
「请你来面试是因为你大学读的是心理谘商,应该懂得察言观色,我希望员工不单只会处理书面工作,部门连系和顾客服务也很重要……」
接下来的字句她听得支离破碎,极为不妙。她心不在焉,唯唯诺诺,那股寒凉该死地没有散去,开始在背脊漫爬,简直像只蜘蛛以八只毛脚在背肌上磨蹭。不会吧?又来了?
忍不住了,她一点一点地掀起眼睫,往男人後方矮柜探去,那盆美丽的开花植物旁,幽暗中,端立着那名清秀女子。女子坦然接受她的注视,倚站在男子身後,装扮依旧,浅笑迎人。巫绮年双目圆瞠,她相信自己的表情很不恰当,男人不知问了什麽问题,等不到答案,瞥见她的尊容,眉头立刻打结。
「巫小姐,这问题很困难吗?你好像很惊讶?」男人面孔冰冷。这女子前几分钟才对答如流,此时却傻怔着说不出话,而他不过是问了她如果有机会录用她,是否随时可来上班这种寻常问题。
「对不起,麻烦请您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她讪讪要求,努力掉开视线,集中精神在男人身上,但眼角余光无法成功摆脱女子影像。
那方角落似有磁石般吸引着她,她极力盯住男人那双锐眼,男人沉住气重新说了一遍,她琢磨着答案,眼角轻轻一睐,视野便扫进了那抹倩影的举手投足。女子对她微笑,抬手伸出纤细食指抵在唇边,是个暗示她保持缄默的动作;她赶紧低下头,长吸口气,镇定卜卜乱跳的心脏。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勇敢看向男人,直截了当弃权:「我想,我可能无法胜任这个工作,我定性不足……」她慢慢朝後挪移脚步,极力保持镇定。「您请不必考虑我,我这就--回去好了。」
她飞快掉转头,急跨两步,平价鞋跟禁不起紧急拗扭,霎时斜偏;她往前踉跄,结实地跪坐在地,压在身下的左脚踝传来剧痛。她低嚎一声,不能动弹。
男人急奔过来,托住她两臂,就要撑扶起她,她痛得掉泪,忙喊:「别动!我脚扭了。」
男人面色铁青,一脸不解。「巫小姐,怎麽回事?能告诉我你到底在急什麽吗?外人不知道还以为这里面有什麽文章,你可不可以说清楚?」
她窘迫地胀红了脸,充满歉意:「对不起,我没事,没事,休息一下就好。」
两相无言对视,男人研究似地审视了她几回,放弃追问。「……你总不能一直坐在这吧?」
这话有道理,她牙一咬,两手撑地,试着屈起一脚站起,但另一只痛脚无法支撑上半身重量,蹭了半天还蹲伏成一团。男人冷眼旁观一会,看不过去,不再徵求她意见,长臂一伸环住她的腰,像捞小鸡般轻而易举捞抱起她,扶坐於三步远的沙发上,动作一气呵成,解除了她的窘状。
「你休息一下,我让秘书送你回去。」男人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忌惮地瞟了瞟对角矮柜,在他转身离开办公室前,她急攀住他,口不择言:「拜托别让我一个人待在这里,请带我出去!」
男人惊看被紧紧攥住的手臂,那脸上不可置信的神情,她一丁点都不想深入解读。谁希望被男人视为一个麻烦精呢?
这种事也是她一辈子都不会习惯的吧?
***
午后四点二十分,阳光已从炽烈渐转温和,但室内有扇大窗,让空间依旧明亮。庄严等待医师听诊完毕,扣好敞开的领口,不徵求这间办公室主人的同意,他起身将窗纱拉拢,再背靠档案柜,等着办公桌後穿着白袍的医师开口。
「还是畏光?」医师问。
他点头。
「有没有运动?」
「早晚慢跑半小时。」
「上次所谓的耳语呢?」
「……还存在。」他疲倦地搓搓鼻梁。
「很清晰吗?什麽样的内容?」
「道琼指数跌多少时买进,上升到多少时抛出,何时出清欧元,买进美元……」他及时噤声,只因自己听着都觉得荒谬。
医师检视手上数页报告,表情谨慎,嘴角却有一抹微笑流泄。「脑断层检查结果完全正常,眼睛除了近视加深了五十度,没有其它问题;畏光如果造成困扰,就暂停点散瞳剂,多睡眠;血液检验各项指数大都在正常范围内。你瘦了两公斤,肝指数略高,这和你熬夜看盘大有关系;至於幻听,如果是耳鸣,不必太紧张,休息不足的确会导致器官疲劳……」
「不是耳鸣!」他眸光铮铮。「很清楚的口语。」
「……」医师抬头,看着语出惊人的好友,笑了笑。「庄严,你希望我说什麽?你定时运动,身体还算健康,工作压力虽大,但这麽多年了早就适应了,操盘成绩又逆势上扬,有进无退,你们大老板半夜睡觉都会笑醒。市场变化多端,你鲜少因失策而乱了阵脚;经济不景气,你还是没让客户失望。我要不是买了那栋房子手头现金不足,还真想请你替我赚点私房钱呢。你笃信数字,用统计曲线判断趋势,现在却告诉我你确实幻听,你的感觉清清楚楚。请你相信我,感觉经常欺骗主人,没有外在刺激,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幻听。你说你生活规律,正常极了,怎麽可能有这种症状?」
「我就是不明白才来问你。你不相信我?」他两手抱胸,摆出防卫姿态。
「在医学上并非解释不通的,我不认为那是幻听或是神秘难解的事;那是你自己的心语,是你的潜意识在强大压力之下为犹豫时刻的你做的决定,一切出自於你的经验判断,因为结果太出人意表,连你都不相信自己。」
他低默不语。他的医师好友这番剖析虽可言之成理,但感受历历在自身。大学毕业後他投身金融投资这一行有十年了,岂不明白市场诡谲莫测,有时候图表和数字分析求的只是心安,为重要决定护航,每一次操盘多少都带着下注的投机心理。景气不好,少输为赢,平盘是福气,但这三个多月来次次出手皆满载而归,数次打败大盘,已非经验可解释。若说是鸿运当头,他的身体状态为何更加容易疲累,不再精力过人?他一向敏感多虑,内心总有那麽点不可言说的疙瘩驱之不散。
「放轻松点。回来半年多了,工作成绩不错表示你适应良好。你搬进老宅也三个多月了,准备整修吗?还是打算要卖?」
「还在考虑。工作忙,没时间想这些事。」
「尽量往正面想吧。我要是你,随时有人在我耳边告诉我怎麽做才对,而且绝无虚言,那就让我得到幻听吧,求之不得呢。」
他看着仰头朗笑的好友,完全轻松不起来;他失神地盯着对方,过於端肃的面容让一向自许幽默的医师停了下来,对方扶一扶略下滑的眼镜,清清喉咙,正色问:「怎麽?还有问题?」
「如果耳语不断告诉你,你现在的女友不是你的未来良伴,交往无益,你听是不听?」
「嗄?」
他穿上外套,走过去拍拍老友的肩。「开玩笑的。你说得对,也许我该休个假。告辞了,有空一起喝一杯吧。」
医院长廊上布满斜射的阳光,分外刺眼;他取出墨镜戴上,轩昂的身姿惹来一些瞩目,身上手机震动,他贴耳接听。
「看完了吗?」是他的女友。「没问题吧?」
「刚看完,一切正常。」
「那就好,待会来接我吧,今天到你那里好了。」
「……」
「喂?听见了吗?」
「听见了。六点在你公司楼下,可以吗?」
「可以,要准时喔!」
他信步往前走,手机滑进口袋,他专注聆听,等待许久,入耳的是周遭的人语嘈嘈,众车急驰,暖风拂耳声,没有神秘的软语叮嘱,没有逆耳良言。
他迎向仍然灿亮的斜阳余晖,长吁口气,转忧为喜,抿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