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嫣儿说要先去见皇嫂,而他则蒙诏到御书房等待霁皇。
燕羽记不清有多久没到这儿来了,上一次,还是先帝在位的时候吧?
他一直不喜欢御书房的凝肃冷清,总觉得这是宫里最冷的地方,每次踏入这门坎,便有寒意从头灌到脚。
日影西斜,他等了又等,不见一个人来。
无论是嫣儿还是皇上,都没出现。
发生什么事了?
不祥的预感猛然蹿上心头,他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一如当年茹妃被杀那次。
他忽然听见门外响起细碎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四下很快张起了明黄的彩灯。
他知道,皇上要出现了。
七八年不见,这位儿时的玩伴,是否有了什么改变?
燕羽忆起当初的年少情怀,心里有一种暖流在涌动。
无论如何,魏明扬曾经是他亲如兄弟的伙伴……
“微臣叩见皇上!”看到那袭黄袍现身,他涌起一种情不自禁的冲动,迈步上前颤声俯首道。
“燕羽——”魏明扬微笑响应,一把将他扶了起来,“让朕瞧瞧,你长得比朕高了!”
一句话,再度勾起他的回忆。
从前他们最喜欢的就是比试。比身高,比食量,比文比武,比一切男儿争风竞赛的一切。
后来经父亲提醒,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不能跟太子比的,再比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或许他这么多年来宁可在外流离,也不愿意回宫,就是因为再也找不到当年那种平等亲近的感觉了吧。
“怎么,见了朕没话说了?”魏明扬凝视着他,“不过,朕却有许多话要对你说。”
“皇上请讲,微臣洗耳恭听。”
“别这么客气,”他似在责怪他,“如今你我也算亲戚了,怎么倒比小时候见外?”
亲戚?呵,他怎么敢当,就算娶了公主,就算手握兵权大任,他也依旧明白自己只是臣子,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你与嫣儿成亲这么久,相处得还好吗?”霁皇忽然改变话题。
他一怔,耳根子顿时通红。
“这么说,是很好了?”魏明扬注意到他的反应,也就明白了答案。
“皇上将公主赐嫁微臣,是微臣天大的福气,微臣此生定当忠心侍奉公主,决不纳妾。”他这辈子,就认定了她一个妻子……
要知道当今世上,不纳妾的男人少之又少,除非是穷得娶不起妻。他一介将军能出此言,可见其情深义重,实在难能可贵。
“看来你喜欢她喜欢得惨了,”魏明扬对他的回答涩然一笑,“假如朕把她杀了,你岂不要伤心死了?”
什么?燕羽一怔,猛地抬眸。
“皇上在跟微臣开玩笑吧……”对待宠爱如至宝的亲妹妹,怎么会产生这样的念头?
“不是玩笑,”魏明扬却严肃道:“朕正有此意。”
“皇上,你……”他难以置信,不敢确定自己听到的话是真的。
“燕羽,你聪明一世,怎么在此事上却这样糊涂——她不是嫣儿,你看不出来吗?”
一句话如五雷轰顶,震得燕羽身子僵如化石。
“皇上,在跟微臣开玩笑吧?”他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重复此句。
“你又不是不认识嫣儿,从小一块长大,朕记得你还对她有过好感,怎么就一点也认不出来?”魏明扬叹了口气,“她是十二宫派来的女杀手,你不知道?”
十二宫?
“不!”他脱口而出,“我试探过,她不会武功!”
“你试探过?”魏明扬眉一挑,“这么说,你也怀疑过她,为何不追查下去?为何还要与她假戏真做?”
她……真是十二宫所派?真的骗了他这么久?
难道那床第间的缠绵激情,那奋不顾身的飞蛾扑火,都是伪装出来的?她只是利用他,把他当成一枚棋子,没有一丝真心?
他不信,完全不信,可铁一般的事实摆在眼前,却让他哑口无言……
说实话,他对她的身份一直都在信与不信之间徘徊,群聊社区惊动万教嘟嘟校对就算庆安王爷证明她是公主,他也依然抱持怀疑。
直到她奋不顾身地亲自试药,深深打动了他,就算仍不确定她的身份,也愿意跳入她设下的陷阱。
他甚至给自己编造了许多借口,认定她就是公主本人,不想再深究下去。
“方才她,甚至冒充玄妃,打算行刺朕,已经被侍卫擒住,押入天牢了。”魏明扬的话再度给他一个重击。
“皇上……要处死她?”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前所未有的恐惧攥住他的心,黑暗侵袭而来,虽是黄昏,犹如夜半。
“想去看看她吗?”魏明扬道:“朕让你们见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
今天早晨他们还如胶似漆,为什么到了傍晚却是面临生离死别?到底哪里出了错,让他在顷刻之间如坠深渊,万劫不复……
传说中的天牢,就是如此吗?
果然,四周守卫森严,连一只蚊子也休想飞出这铜墙铁壁之间。
虽然现在不是冬天,可穿着薄衫坐在这草席上,若离只觉得一阵胜过一阵的寒冷。
因为怕死,所以才感到冷吗?
曾经,死亡也跟她很接近,那时她觉得死其实没那么可怕,在晕眩之中一眨眼就过去了……可此时此刻,她为何却如此紧张?
抱着头,发呆了半晌,她终于明白了——不是怕死,而是怕失去他吧?
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他会恨她吗?
隐瞒了他,利用了他,行刺皇上甚至会牵连他……她今生还有可能得到他的原谅吗?
若离忽然感到有什么湿湿的东西顺着脸颊淌下。
她不知道究竟是因为痛苦抑或悔恨而流下泪水……
她只知道自己心里像被凿了一个洞,空怆难受。
砰——
天牢的铁门忽然打开了,让她有一刹那的惊骇,愕然抬眸。
她瞪大双眸,难以置信地看着烛火光明的门外,步入她最最牵挂的身影。
英挺的身影缓缓踱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脸上没有一点表情,面具般冷酷的模样到更让人害怕。
“燕羽……”她咬着唇,半晌才敢轻轻地唤他。
“方才我去见了皇上,”他过了片刻才开口,“皇上对我说,你不是公主,还冒充玄妃行刺他……是真的吗?”
他知道了,完全知道了,可为何还要这样问?
故意羞辱她吗?刁难她吗?
“我……”若离只觉得喉间哽咽,难以启齿。
“我不管皇上怎么说,我只要你亲口回答,”他忽然蹲下,一把握住她的肩,死死的,牢牢的,“如果你说不是,我就相信是皇上故意骗我,离间我们夫妻的感情!”
天啊,他在说什么?被气疯了吗?
宁可相信她也不相信皇上?
她该感到受宠若惊吧?可为何还是这样难过,心中那个空怆的黑洞仍在继续淌着血……
“皇上为什么要骗你?”她忽然笑了,凄楚地笑,如一朵殷红的寒梅。
“也许想借机试探我对公主的感情,也许想找机会剥夺我的兵权……”他觉得思绪凌乱不已,“我不知道……不知道……我只相信你说的!”
“傻瓜——”她很想抚摸他的脸庞,舒缓他的狂躁,“如果我骗你呢?”
“难道一直以来,你都是在骗我吗?”燕羽被激怒似的,双手深深掐进她的颈子,“三番两次为了我,连命都不要,难道都是装出来的?”
他指间力道很大,掐得她一阵剧烈疼痛,但是再痛也比不上她的心痛。
“对,我是装的。”已经到了这分上,还能指望他能原谅吗?既然难免一死,不如彻底断了他的念头,也让自己可以安心上路。
“你再说一遍!”他额上青筋暴起,低吼道。
“我……”她未语泪先流,伤心把话都堵在心口,让她几乎无法开口。
“若离,不要骗我,”他忽然换了温柔声音,“你是喜欢我的!”
若离?
他……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十二宫取的名字,从来不曾有外人知道……
“奇怪吗?”看着她眼里的诧异,他涩笑,“还记得你给我猜的谜吗?”
谜?
天啊,那个玩笑她都快忘了,可他却还记得。
“若问世间何为贵,离离原上相思草,是月采撷沧一粟,我候伊人芳踪渺。”他低声吟道:“这是一首藏头诗,取每句的第一个字,便是谜底——若离是我。”
没错,若离是我,我是若离。
她早在相识之初,就把名字告诉了他,还以为他会永远蒙在鼓里,没料到,他居然如此聪明。
“若离,你并没有骗我。”燕羽拥住她,柔声说道:“是我太傻,没能早点察觉……”
听闻她行刺之事后,他把这些日子相处的点滴在脑中回想了一遍,猛然间就想到了这首诗。
当初,若是他再细心一点,就能发现真相,可他却选择在迷路里徘徊。
只因他舍不得揭穿她……
“燕羽……燕羽……”若离再也忍不住地哭出声来,“我是骗你的……从头到尾,我都是骗你……”
“我不信!”他不知从哪里来的自信,凝视她的眼神变得异常刚毅,“言语骗得了人,感觉却不能……”
话方落,他忽然扳起她的下巴,炽热的唇舌猛地冲入她的嘴中。
若离愕然,想挣扎却已被他牢牢俘虏,动弹不得。
“唔……”
她想叫,可是又怕门外侍卫听到,若闯进来局面更为尴尬,只得由他放肆地侵占自己的禁地。
这个吻吻得她天旋地转,待到她清醒过来,已经躺在草席上,衣襟尽解,雪色肌肤袒露无遗。
他牢牢将她压在身下,粗糙的大掌滑过她柔细身子,惊起她一阵羞怯的愉悦。
“羽……不,不要……”
她看着四周阴森高墙,感觉死神就在头顶俯视,然而却在恐惧中产生战栗的快感,让她觉得自己太不知耻……
“我就知道,你是喜欢我的——”他的俊颜忽然舒展俊朗笑容,手中的力道猛一阵缓一阵,继续抚摸她的身子,热烫的吻凑在她的耳边,轻轻吮吸。
对,她是喜欢他的。
可这有什么用?要上刑场的人,还能谈情说爱吗?
“若离,你放心,我会救你出去。”他与她十指交扣,郑重承诺。
“你不恨我?”抬起盈盈大眼,道出深深不解。
“恨?因为你骗过我吗?”他再次笑了,“无论你骗我是出于什么原因,我都可以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是你是否爱我。”
真的吗?他可以尽释前嫌,只为捉摸不定的情感就陪她跳入火坑?
若离忽然觉得,比起眼前的他,自己是多么卑鄙……这世间,还有谁能像他这样,刚正透明,坚定执着到让人心折。
她没有爱错,他就是那个值得她赴汤蹈火的男子……
如何救?何时救?恐怕连他自己也暂时理不清头绪。
若离在天牢中等待,一天,两天,三天……度日如年。
想见他,却又怕他受到牵连。
有时她真恨不得自尽算了,免得害他为自己四处奔波,身涉险境……
一连四日,他都没有来,第五日的时候,却来了一个她意想不到的人物。
霁皇?
没错,当魏明扬步入牢门时,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失望吗?”他微微一笑,“在等燕羽吧?”
他知道了?原来他们在他面前是这么不堪一击,消息这么快就传到了皇帝的耳中,她,还能重见天日吗?
“这几日可真是折腾燕羽了,听说他找了好些高手准备劫狱。”魏明扬语带嘲讽,“他以为自己的一举一动真能逃过朕的耳目?”
“不关他的事!”若离脱口道:“是我让他做的,碍于从前的情分,他不得不答应——皇上要惩治,就治我一个人好了!”
“果然夫妻情深,看来燕羽没爱错人。”他似笑非笑地说:“你以为朕会治他的罪吗?”
难道不是?
若离愣住,猜不透对方的来意。
“若离姑娘,你本姓简,对吧?”魏明扬忽然道。
怎么……他……连这个都知道了?果然不愧是霁皇。
“昔日礼部侍郎简毓柱的女儿?”不只是姓,就连她的根底也在数日之内打听得清清楚楚。
她,不得不服。
“没错,”这么多年,她第一次承认自己的身份,“当年枉死的简毓柱正是家父。”
“因为父亲之死,心中不服,才投靠十二宫的吧?”
“投靠二字不妥,”若离反驳,“十二宫宫主对我有救命大恩,我为他效力,无怨无悔。”
“有情有义的好姑娘!”魏明扬点头,似在赞叹,“既然如此,你就更不能与燕羽在一起了。”
“为何?”她心中一紧。
“你应该知道,当年简毓柱之所以惨遭横祸,是因为茹妃之事吧?”
“知道。”
“那你又知道,茹妃之事,是谁揭发的?”
“谁?”
“你的爱郎——燕羽。”
一字一句,如箭穿心。她脚下一个踉跄,猛然扶住墙壁。
“不……”她摇头,“那时,他只是一个少年……”
“多嘴的少年。”魏明扬一笑。
她该相信吗?害死父亲的罪魁祸首竟是如今的心上人……
“恨他吗?”他似在看好戏。
这个问题如当头棒喝,逼得若离不得不面对现实,仔细思考。
恨他吗?
好矛盾的一个问题。按理说,她应该恨之入骨,甚至手刃仇人,替父亲报仇。
但她心里一片空茫,所有的恨意仿佛都投入万丈深渊,激不起一点涟漪。
想起和他之间发生的种种往事,她忽然觉得,就算是他害死了父亲,也是少年时的无心之失,难道要一辈子背负愧疚的枷锁?
就算他愿意,她也不忍心。
“不,”她听见自己的回答,“我不恨他……”
“真是心胸开阔的女子,”魏明扬忽然正色道:“朕没看错,若离姑娘你知情识理,有一件事,朕是否可以求你呢?”
“求我?”这话倒让她错愕。
“或许在你眼中,朕是冷酷无情之人,可朕与燕羽从小一块长大,他就像我的左膀右臂……”说话之间第一次明显流露感情,“朕不想也不能失去他……”
“皇上……”这番情景倒让若离一时间无所适从。
“倘若他与你在一起,势必得离朕而去,可我霁朝江山决不能缺少他这样的大将,否则定会有一番浩劫。若离姑娘,你能理解吗?”
不,她不懂,她只想两人厮守而已,与江山有什么关系?
“皇上言重了!”若离道:“我与燕羽,不过寻常男女,江山社稷非我等能掌控。”
“他手握兵权,这些年征战边关,早获不少将士爱戴,若我因你将他治罪,军中不服,定会骚乱,敌国便有可乘之机——如此你懂了吧?”魏明扬竟愿意花费唇舌与她解释。
她怔住,没料到情势竟是如此复杂……
“自从茹妃之事后,他大概觉得伴君如伴虎,便自请远离朝廷,宁可长居在边关,朕将皇妹嫁他为妻,亦是有召他回朝之意。”
可惜这如意算盘却被她打乱了。
“朕也曾想过,恕了你的罪过,让你们夫妻团聚,可是你冒充的并非别人,而是朕的皇妹——如今嫣儿下落不明,朕若饶了你,如何向宫里交代?”魏明扬似乎与她推心置腹,言辞恳切。
若离咬唇,沉默不答。
“皇上可以杀了我。”终于,她给出最好的解决方法。
一了百了,这是两人最好的归宿。
“不,那样燕羽会恨朕,更不会再替朝廷效力了。说不定还会一时想不开,随你而去,你希望那样吗?”
随她而去?他会吗?
就算再痴情的男子,到了性命交关的时候,也不会义无反顾吧?
可话虽如此,她却害怕——怕他万一真的想不开……她不能拿他的命去冒险。
“若离姑娘,朕真的需要燕羽留在朝中,”魏明扬此刻眼中满是诚挚,不像撒谎,“算朕求你,帮帮朕也帮帮天下黎民苍生。”
好大的帽子,把天下百姓都抬出来了,她还能说什么?
就算有一千万个不愿意,此刻也不能再任性了吧?
“皇上到底想让我怎么做?”她淡淡开口。
“离开。”
“离开?”
“朕会给你足够的银两,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你出京去找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隐居,不要再让燕羽找到你。”
这就是她的归宿吗?听上去似乎不错,有钱有闲……可一想到将与他永世不相见,她的心中就绞痛不已……
“好。”她听见自己声音空洞地说道:“不过临行前,我有一个要求。”
“再见他一面?”
“不。”再见,更是不舍吧?
“那是什么?”魏明扬诧异。
“民女曾经给燕将军绣过一条汗巾,希望皇上把它取来……”
“定情信物?想留做纪念?”
“不,民女只是想把那只燕的眼睛绣完。”她的回答让不明所以的为明扬一头雾水。
曾经说过,燕绣完了,她与他的缘分就尽了。
如今,她要把这缘分亲手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