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世外桃源杏花坞?
她到达的时候,却不是杏花绽放的时节。这对于患有花粉症的她,应该是好事吧?
踏入这个小小的村落,她才知道,为何燕羽走遍大江南北,却唯独对此处念念不忘。
这儿,的确是人间仙境,站在此间任何一个角度,都似一幅秀丽水墨画,赏心悦目。
一路边看边走,空气清新怡人,比起刚刚脱离的京城真如天壤之别。
风中还是开着不少野花,然而她的花粉症却没有犯病——为何?是因为这里清新的空气将她的肺腑洗濯清澈了吗?
“这位姑娘,想吃点什么?”
若离行至一处酒肆,挑了靠窗边的位置坐下,正放眼眺望,小二便上前热情招呼。
“先来壶清茶吧。”她倒不饿,只是有些乏了,想歇歇脚。
但这一歇,便让她有惊喜发现。
“小二,那是什么地方?”
往窗外一指,只见绿树丛中有一处别致的庄院,出奇的清幽可爱,与一般茅舍截然不同。
“哦,那是咱们村以前首富盖的屋子,后来有北迁了,便空了下来,前阵子又转卖给一个外乡人,他找来工人重建了几日,把那宅子盖得出奇漂亮。”小二笑盈盈介绍。
“是吗?”若离无限向往地看着那处庄院,心里不由得遗憾。
她确定此处为下半生定居所在之后,便想买处宅子住下,本来一眼看中此院,没想到却已被别人捷足先登。
“姑娘想去那儿参观吗?”小二似读出她的心事。
“呵,我与主人又不相识……”
“说来也怪,您别看这宅子建得像个私人院落,可那主人却对外放话,说要开间客栈。姑娘如有兴趣,我可以替你打听打听。”
“真的?”虽然不能长久定居,暂住几日也是好的,“好啊,这就带我去,如何?”
“您等着,这就领你去。”
那小二热忱得有点过分,专程放下手头工作,不怕掌柜的责怪,领着她往那间特别的客栈去。
一步入院门,若离便觉得有种不对劲的感觉扑面而来。
好熟悉……
这里的一切,为何为让她想起从前在颖州的屋子?是因为太过思念而产生的幻觉吗?
“姑娘先坐坐,我去通知此间主人。”小二将她安置好,便往院后走去。
她迟疑地坐下,心里紧一阵热一阵,仿佛有事情要发生。
果然,她的预感没有错,当她再次回头往后院望去,满眼都是错愕的神情。
一个熟悉的身影穿过院角花廊,缓缓向她走来。
虽然背对阳光,看不清五官眉目,但刀子只需一眼,便知来人是谁。
她垂眸,泪花濡湿了眼睫。
这是巧合吗?再傻的人也知道此刻中了圈套……
内心似有一头小鹿乱撞,她的呼吸顿时滑向窒息的边缘。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燕羽走到她面前站定,露出阳光般明亮的微笑。“这些日子没有白等。”
等?
他一直在这儿等她吗?
所以煞费苦心买下这幢惹人注目的宅子,建造成她喜欢的模样,等她上钩吗?
“你怎么猜到我会来?”强抑住哽咽,她终于开口。
离宫的时候,她被侍卫无声无息送到城门外,像押送秘密的犯人。
霁皇一定是瞒着他的,但为什么他居然能够得知她的行踪?
“因为我跟你提过这儿,世外桃源杏花坞。”燕羽轻轻握起她的手。“天下之大,假如你要找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定居,总会来看看的。”
他真聪明,懂得猜她的心事了。
难道说在相爱的默契之下,他们之间已经心有灵犀?
“我抢先一步守在这儿,画了你的画像给四周各处客栈酒肆的小二,让他们一看见你,便领到这儿,将有黄金重谢。”他提到自己的诡计,似乎颇为得意。
“有你这样抢人家生意的吗?”她瞪他一眼。
“对了,我还买了这个。”燕羽献宝似的拿出一只纱制的斗笠,强行替她戴到头上。
“这是什么?”若离莫名地瞪着这怪模怪样的东西,整张面孔被绸如蝉翼的薄纱严密罩住,却不感到气闷,视线也明朗。
“咱们要在这儿长住,杏花开的时候,你会犯病,戴上这个,花粉便不会吸入鼻子,自然无恙。”他笑着解释。
长住?跟他?
“你不回京城了?”她一怔。
“你在哪儿,我也在哪儿。”他执着地答。
若离胸前剧烈起伏,忽然一把将斗笠扔到地上,故作冷漠地道:“谁要跟你长住了?”
她不希望如此吗?
正相反,这可是毕生心愿,若真能如此,就算拿神仙的身份与她交换,她也不愿意。
可她能这么做吗?
别说有霁皇盯着,若是宫主听到风声,他们也会有一辈子麻烦。
“怎么了?”燕羽愣住,不解她的反应。
“皇上没告诉你吗?”
“什么?”
“我的身份。”
“我早知道了,十二宫的人。”
“我是简毓柱的女儿!”她抬头,冷冽的眸子狠狠地盯着他。
他的身子一震,随即依旧强颜微笑,“这我也听说了。”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以为我还能与你在一起?”
“可简侍郎并非我所杀。”他满脸无辜。
“若非你告密,我父亲会被罢官处死?”
“先帝没有处死简侍郎,只是流放边疆。”他辩解。
“撒谎!”她喝道:“不要欺我年幼就毫无记忆,我清楚地记得,父亲是被匕首刺死的!”
“简侍郎是在流放途中患病身亡的。”
“胡说!”若离嚷起来,“你看见了?我可是亲眼所见!”
“难道……”他剑眉微凝,“先帝……”
“哼,他召告天下是流放,实则私下又派人去杀人泄愤吧?”若离冷笑。
“所以你打算一辈子不再理我?”燕羽苦涩地望着她,“就因为前仇旧怨,因为我年少时的无心之过?”
“那是我的父亲啊……”还有她殉情的母亲,一家人的幸福……
她忆起自己坎坷流离的过去,眼泪就止不住地溢出。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借口,逼他离开的借口。
若真的恨,她会一刀刺入他的心头,不会有丝毫废话。
“若离——”燕羽握住她的肩头,“告诉我,到底要怎样你才能原谅我?”
她反手推开他的手,不让他触碰自己。
“我倒是要求你,求你放过我。”她说:“不要再纠缠下去了,你这样只会让我一世痛苦。”
燕羽神色一沉,没料到听见的居然是如此绝情的话。
打他,骂他,他都可以承受,可是叫他放了她?
他做的一切,无非是为了彼此幸福,若她觉得不快乐,那他做得再多又有何意义?
一时间没了言语,他在心痛抽搐中沉默着。
“今晚我会暂时待在这儿,明儿个一早就走。”若离绝情起身,“今天就打扰你一晚,请替我收拾一间屋子。”
这是最后一晚,她打算放纵自己最后一次,然而,两人从此天各一方。
假如人与人之间真的有缘,或许他们是在前世欠下的孽缘,今生彼此折磨,偿还从前的债……
这一夜,她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眼看着黄豆似的灯光越来越淡。
最后一晚了,过了这宿,他们便是陌路人。
她感到眼泪顺着脸庞直往下滑,流进头发,淌在枕头上。
从小到大的一切,在脑中一幕幕飞快掠过,她回忆从前的快乐时光,发觉与父母的相处变得越发模糊,反而是与他相处的记忆十分清晰。
这就是她今生所有的快乐回忆吗?从此以后,她只能靠着回忆思念他吗?
砰——
君羊忽然,她听到一声巨响,像是什么被打破的声音。
耳卯她心中一惊,警觉地起身。
制这偏僻山村,夜半哪来如此大的动静?
作不祥之感顿时萦绕于心,她不由自主地披衣起身,推门观望。
“燕羽——”她知道,他就住在不远的厢房里,这声呼唤,在宁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应该可以听见。
他的房中亮着灯,很显然并未入睡。
可是,他没有回答。
若离觉得不对,马上朝他的屋子走去。
“燕羽,你打碎茶蛊了?”她再次扬声问。
依旧无声,静谧得让人觉得恐怖。
再也忍不住,她将门一推,跨进他的屋子。
屋里有风。
窗没关好。风滑过她的脸,扬起披散的发。
在这瞬间,她看清了,一条黑影站在屋中,高大,阴森。
那并非燕羽,因为她看清了那令她印象深刻的黑色斗篷,还有狰狞的黄金面具。
宫主!
若离脚下差点一软,喉间险些叫出声来。
只见黑影立于床边,手持长剑,而床上的人显然受了伤,鲜血自胸膛中流出,濡湿了棉被。
宫主他……杀了燕羽?
若离捂住嘴,整个人顿时化为石像。
黄金面具的主人微微转身,凌厉的目光射向她。
本来,他可以同时结束她的性命,然而他却没有动手,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那目光似饱含警告,让人不寒而栗。
她终于明白,这就是十二宫给她的惩罚——杀掉她的爱人,让她一辈子承受撕心的痛苦。
时至今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燕羽,只要他好好地活着,她情愿自己孤独终老。
但现在,她所有的牺牲都失去了意义,因为他有可能已经死了。
若离捂着嘴,深深地弯下腰,不断抽搐。
有种剧痛想呕吐出来,可是什么也吐不出,空留肚中,折磨着她……
黄金面具的主人缓缓迈开步伐,自她身边踏出门去,依旧一句话也没有。
她的杀夫仇人,就在这一线之间的距离嚣张地离去,然而她却没有半分气力攻击,只能任由他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然而却顾不得疼痛,一步又一步地朝床边爬去。
“燕羽……羽……”她唤着心上人的名字,好怕他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他满身是血,惨不忍睹的模样。
若离攀上床沿,搂住他的脖子,纵声痛哭起来。
荒村野店,叫她到哪里去找大夫?
她没有药又不懂急救,难道要眼看奄奄一息的他离去?
假如他真的有事,她也无法独活。
泪水滴落他的俊颜,在他脸上形成一条小河……
“嗯——”这时,他却忽然微动,发出呻吟。
“羽!”若离不由得大喜,“羽,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燕羽紧闭的双眼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颤抖的指尖轻轻握住她的手。
“你怎么样?”她急忙道。
“柜子里……有药。”他低声答。
他的声音很轻,要贴近他的唇才能听见。
“我马上去拿!”她正想抽身而去,却被他一把抓住。
重伤的他,拼尽全力把她抓住,伤口顿时又渗出许多血来。
“不要……如果你不原谅我……我宁可这样死掉。”他说。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她哭着,情急之中道出实话,“真的……”
“我知道。”他虚弱地笑了,抚摸她的脸庞,“早知道。”
“你怎么知道?”她气他此刻还有心情说这些有的没有。
“因为这个——”他从胸襟中掏出一方汗巾,勉强抬手。
汗巾?她绣给他的汗巾?
原来,他一直带在身边。此刻鲜血染红了燕子的翅膀,看上去像一只受伤的燕。
伤了心,伤了身。
“这个,是你叫皇上转交给我的。”燕羽道:“那对眼睛,完工了。”
“这意味着我们的缘分断了。”她说。
出宫前,绣完这只燕,只为了对他暗示这句话。
“不,意味着你从未怪过我。”他却执着道。
“何以见得?”
“因为……”他道出秘密,“这只燕的眼睛,是用你的头发绣的。”
他……居然发现了?
的确,那并非普通丝线,而是她的发,一针一线刺入燕的眸中,化为黑瞳。
这是诀别的礼物,亦是她的真情,深藏其中。
“若离,答应我——留下。”他握住她的手,语气恳求。
她还能说什么呢?
方才已经暴露了自己的真心,现在还能抵赖吗?
其实在以为他死去的那刻,她已把一切都想通了,再多的艰难险阻也不过阴阳两隔的遗憾,何必再彼此折磨,珍惜眼前的时光最重要。
轻轻点头,把脸埋入他掌心,就像从前习惯的那样。
黄金面具的主人一步步迈上台阶,在庄严宽阔的宝座处坐下,摘掉面具,露出一张疲惫的脸。
“宫主,”慧益从烛光隐藏处走出来,低声问:“事情办得如何了?”
他点头,不说话。
“燕将军……死了?”她一惊。
“没有。”
“那……”
“奶娘,你想说我失败了,是吗?”面具的主人忽然笑了,“我是故意的。”
“故意没杀了他?”慧益又是一阵诧异。
“对。”
“老身更不明白了……”
“如此他才能跟若离长相厮守,而与若离长相厮守,就不能再为霁皇效力。砍掉霁皇的左膀右臂,才是我的真正目的。”
“老身懂了。”慧益恍然大悟,“当初让若离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去行刺,亦是为了离间霁皇与燕羽,让他们君臣失和?”
“对。”面具的主人笑道。
“但若一刀杀了燕羽,岂不更省事?”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可我还欠若离一个人情。”
“什么?”慧益再度吃惊。
“我收养她,是因为曾经害了她的父亲,如今替她觅个如意郎君,也是我该还她的。”面具的主人徐徐道。
原来这桩姻缘,一切皆在他的掌控算计之中。
“宫主说来说去,还是为了当年茹妃之事?”慧益叹气。
“没错。”
恐怕连燕羽也不知道,当年与茹妃私通的正是他,黄金面具的主人,十二宫的宫主。
如今他所做的一切,无非是为了替当年的挚爱报仇而已。
“宫主可曾想过,万一霁皇震怒之下将若离处死,这岂不是害了她?”她言语之间有些于心不忍。
“我就是确定霁皇不会杀她。”面具的主人微微一笑。
“为何?”慧益再度不解。
“奶娘,我问你,朝野上下,霁皇最器重的是谁?”
“燕羽将军。”
“所以他断不会杀了燕羽心爱之人,否则兄弟之间就真的反目成仇了。”
“可是……他怎知燕羽已经深深爱上了若离?”
“霁皇是何等人物,这等小事,稍微向颖州那里打听一下便一清二楚了,我猜他或许还亲口问过燕羽。”
“所以宫主才会如此胸有成竹。”慧益释然地点点头。
没错,这个计划虽然是他看到和亲诏书之后才临时想到的,却天衣无缝,各方面的细节都想透了。
然而在复仇计划中,他亦安排了一些善举,比如,帮一个纯真的女孩找到今生的幸福。
一年后
正值杏花盛开的时节,整个村庄置身于落英缤纷的美丽中,堪称人间难得一见的美景。
若离戴上纱制的斗笠,缓步来到院中。
她的花粉症已经好久没发作了,哪怕是如此繁花竟艳的时节。
燕羽正在院中栽植一株杏树,一向带笑的容颜中忽然多了一丝郁色。
“听说京城来信了,”若离靠近他,笑道:“皇上的信?”
她知道,他瞒着她,无非不想让她担忧而已。但如今两人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呢?
燕羽点头,同样微笑。“召我回宫。”
“想回去吗?”若离问。
“如今这样很好。”他答。
虽然失去了将军之位,失去名利权势,可与她每日在这幽谷深处种花养鱼,何其逍遥。
谁稀罕在京城的明争暗斗中受罪呢?
不过有件事他得告诉她,“皇上说可以免去咱们的罪,只要我们愿意回去,我官复原职,你为诰命夫人。”
“嫣公主找着了?”
“仍旧音讯全无。”
“如此我依然有罪,怎能回去接受诰命夫人的封赏?”若离不为所动,“不过你若舍不得兄弟之情,我可以陪你。”
他一怔,没料到她能看得如此透彻。
的确,他与皇上从小一块长大,无论对方现在地位如何,心思是否变得复杂可怕,是否对他存了利用之心……他们终究有着亲如手足的情谊。
人非草木,他终究是有些不舍的。
“羽……”她自身后搂住她,面颊贴在他的背脊,“无论你到天涯海角,我都随你。”
天涯海角,亦包括京城吧?
他听懂了她的意思,心中一阵感动,轻轻握住她的手。
“皇上心思不定,我不能拿你去冒险。”
“皇上若要杀我,十二宫定会救我的。”若离却道。
“哦?”他不解。
“那天晚上,宫主亲自动手,本来可以置你于死地,却临了放弃,羽,你可知为何?”
“为何?”
“他就是为了让我们和好,让我一辈子缠着你,这样,你就不能再替皇上卖命了。”聪明如她,早已读懂宫主心思,“所以,十二宫不会让我死的。”
“原来如此。”燕羽笑了,“这岂不是很好?不用去管他们你争我夺,我们好好过日子就得了。
对啊,他们俩都是身不由己的棋子,却能存活至今,可谓奇迹。
同病相怜的情感,让这份爱更回根深蒂固,变成生死相依的默契,让他们可以厮守永久,直到沧海桑田……
忽然随风落下一片花瓣,她与他在阳光下抬眸,静伫欣赏。
那些烦心的红尘俗事,暂时抛却一旁吧,两相依偎,共赏人间美色,才是此刻最重要的事情。
若离轻拂面纱,她看见自己的身影映在燕羽眼里,而她的眸中,亦有同样幸福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