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当宋子赫从走道侧窗望进会客室,瞥见那抹挨着景观窗俯看街景的丽影,着实犹疑了好一阵才推门进入,并且下意识反手关上门。

对方听见动静,转身面对他,脸上立即绽放笑容。他疑惑未消,反而显得谨慎戒备,他指着沙发道:「坐吧,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新婚愉快。」向恩琪伸出右手。

他怔了一秒,才轻轻回握。「谢谢。」

她似乎恢复了旧观,上了妆的脸蛋极为出色,难怪秘书通知他有访客时觑看了他好几眼。

他们互相对望了一会,彼此都在暗自斟酌较量,如今他们还能带给对方哪种影响?他礼貌性先问:「怎麽想到公司来找我?」

「我想,你应该不会答应单独见我吧?」

「……」他拧起双眉。

「别紧张,我不是来无礼取闹的,我只是想麻烦你一件事。」

「……」他抱胸不动声色。

「碧海曾经对我说过,凡事都得付出代价。她说对了,你得付出的代价就是不会得到真心,你不会永远这麽幸运的。」

他面色遽变。「说清楚一点。」

她甜笑盈盈,慢条斯理道:「你其实很清楚的啊,你们还没有夫妻关系吧?碧海避着你有多久了?」

「……」他哑口无言,一股如鳗在喉的不适感瞬时充塞胸口。

「碧海人厚道,给过你无数机会,希望你知难而退,你却一意孤行,非得到她不可。宋子赫,你令我百思不解。她能带给你什麽?你连她的第一次都得不到。」

「恩琪,你该谅解她那段过去,她不是有意的。」他声色俱厉起来。

她大惊,噤声寻思不已,良久,领悟了什麽,笑道:「我该想到你不会错过了解她的任何机会的,其实也不难查,花点钱自然有人乐意告诉你那件事。既然你再清楚不过,难道你想不出来,她果真爱你,这些心理障碍是可以去除的?这一点,心理医生不知对她说了多少次了,她不会忘记的。她出院以後,不是没有人追求过,可惜就是做不到接纳那件事。她不易动心,是因为过不了这一关,迟早会散,不如不动心,你非要踩这地雷,我们之间发生的事她自始至终都知道。她後来接受你,只为了一个念头,希望你知道,你得为你的放纵付出代价。她其实心软收手过,你却不放过她,你现在又能得到什麽?」

他凝神静听,目光如炬,毫不退怯。「恩琪,你的确很恨我。对不起,让你如此费神了。」

「现在不了。」她歪着脸蛋打量他。「真的不了。难为碧海为我牺牲若此,这世上不会再有人像她这麽对我了,无论你再怎麽打动她,也忘尘莫及。」

聆听至此,他突然仰头笑了,他摇摇头道:「是麽?即然如你所说,那麽又何必多此一举来这一趟,只为了告诉我迟早会明了的事?」

「为了碧海。」她站起身,笑意变得模糊。「我不想看她日子难过,你放过她吧,这样下去对她是种折磨,何必拖到她求去那一天?您贵人多忘事,她不一样,治癒一个人的心不是那麽容易的。」

他随她站起身,凝肃紧绷的脸忽然放松了,他温和地凝视她。他曾经为这张美丽的脸眩惑过,为她烈火般燃烧的脾性意乱情迷过,此时看去,一切皆失了颜色,没想到一簇妒火竟在她内心延烧了如此之久,甚至连好姐妹都不放过。

「你呢?你的心治癒了麽?」

她僵住不动。

「我娶碧海,是为了好好对待她,让她放心;一味玩追逐游戏,她是不会接受的。能做到多少,我并不知道,但至少我尽力过。恩琪,你说的没错,凡事都将付出代价,我一直都在为你所不知道的过去付出代价,但是你呢?你需要为我们这一段错误付出多少折磨自己的代价?你不该放过自己吗?」

「……我们这一段是错误吗?」她转着幽幽大眼。

「你一直都不快乐不是吗?对不起,我当时不该招惹你,现在说再多都是多余,我可以理解你对我的恨。」他叹口气。「不过你今天提醒了我,或许,我的确该彻底解决我和碧海的问题了。她该知道自己真正的感受和想法,我也请你放过她吧,她不是你的对手。」

不经道别,他率先离开会客室,回到办公室,看着桌面上新送到的成堆档案资料,忽然一阵反胃,他退坐在客座沙发上进行思考,推拒了接下来的跨部门会议,不接任何电话,维持独坐沉思的状态,直至天然光线移动、泯没,必须开灯了,他终於坐回高背皮椅,打开电脑,用上陌生的公文格式写了一封内部信件,列印後对折两次塞进未署名的信封,扔进中央抽屉里,不上锁,没有交代细节,他抓了椅背上的外套甩在肩後便大步迈出办公室,直驱地下停车场。手机一路狂响,他按了关机,顿感通体舒畅,那是他三年多前就已失去的感觉,他决定慢慢把它找回来,不再逃避。

*****

六点三十二分,田碧海未按铃,直接以钥匙开了门。客厅灯火通明,令她暗讶,她记得宋子赫不是该有应酬吗?

未见着人,她寻至卧室,他的确在,正将一件件衣物摺叠好放进摊开的行李箱,旁边已装满的另一箱则放置些古怪的物件——遮阳帽、望远镜、绳索、照明头灯、手电筒、单眼相机、不知名药物、水壶……

她满脸狐疑,开口问:「你去哪?」

「出差,大概两星期。」他回头对她笑,神情自然。「公司临时决定的。」

「喔。」她从不过问他的工作,却也难掩失落。他不再像以前一样凡事告知了,他们渐渐走向各行其是这一步了。「顺便旅游吗?」她指指望远镜。

「嗯,有空就到处走一走。」

她不再多问,接手他手上的衣物,替他一件件整齐摆放好,仔细检查是否齐备,再阖上箱盖。「什麽时候出发?」

「明天。」

她彻底愣住。「这麽快?」

「早去早回啊。」他审视她,若有所思。「会想念我吗?」

「当然会。」她勉强笑。「我去作饭。」

「别忙,我不饿,」他拉住她的手。「陪我喝点酒吧。」

她顺从要求,取出一瓶威士忌,两人在餐桌对坐,将空杯斟上。说不上为什麽,他的样子没变,却有些什麽不一样了。他静静端详她,一边酌饮,眼神比以前柔和,却更坚硬,两种不一样的特质并存,让她坐立不安。为了压制这种感受,她跟着他一口接一口,入喉的酒液由甘转苦,她皱着眉吞咽,却老觉得胸口有一小块硬物梗阻在那里,使她越发难受,她又倒了半杯,暖化的身体使她放松了些。

「记不记得你问过我,是否曾经爱过谁?」他打破沉默,放下酒杯。

她迟疑了一下,点头。

「有的,我爱过一个女生,是大学时的同学,虽然不同系,我们一直在一起没有分开过。她的模样和你有些相像,但个性不大一样,她温柔依赖,你独立坚强,共通点是,你们一样善良,都尽量不去伤害别人。」

她目不转睛看着他,认真谛听。

「我以前念的是医学院,後来选择了外科;她读的是医务管理。我们形影不离,一起做过许多傻气的梦想,就是没想过会分离。那时候不明白,人生最初的想像总和後来不一样,包括爱情、职业、未来的一切。」

她恍然明白,他上次熟练地为她进行医护行为,竟源自於他的专业训练背景,她以为他和其他宋家子弟一样,单纯子承父业。她有多麽不了解他?

「原来你真是个医生啊,那——为什麽没在一起呢?」

「我做错了事。」他斟上一些酒液。

「你爱上别人了?」

「倒宁愿是这样。」他一饮而尽。

她低下头,想了想,也许是角色互异,对方爱上了别人,他爱她至深,所以不愿重提往事。

「真羡慕你。」她衷心说道,不再追问,举杯再喝了口酒,累积的酒精在空腹中缓慢发酵,消除了她所有的不安;明黄的灯光像一片暖洋洋的酒液。「曾经深爱过别人,也让别人深爱过,如果可以,我真希望变成你。」

他直视她。「我保证,你不会希望的。」

她两肘支在桌面,捧着脸噘嘴道:「你真是饱人不知饿人饥,我要是男人,一定没事就扁你。」俏皮的表情是他久未见的。

他笑了笑。「变成了我,我怎麽认识你?」

「说的也是。」她慵懒地侧趴在桌面,眨着眼看他。「子赫,遇上你是好事。」

「真的吗?」他起身绕过桌子,扶正她,屈蹲在她面前。「遇上我是件好事?」

「嗯。」她用力点了点头,灿然笑开。「没有人像你这麽爱我。」她亲吻他的鼻尖。「但你越爱我,我越害怕,怕我做不到你的期待,怕有一天你厌了,走了,我会像恩琪一样,控制不住自己。」

「你担太多心了。不过这都是我的错。」

「我也有错,错不比你少。明知道不应该,还是对不起恩琪。」她又吻他,吻他的眉眼、他的唇。「我是个坏朋友,比你坏,至少你都不说谎,但我一开始就骗了恩琪,我不敢告诉她你吸引了我,我拒绝不了你。」她颓下肩,现出沮丧。

「别怪自己,我说了是我的错。」

「对,是你的错,」她抬起脸,侧着头嗔看他。「谁让你见异思迁的!」

「我以为这样可以让我忘记一些事。」他抚摩她在短时间内醺红的面颊。「直到遇见了你。」

「你在甜言蜜语唷。」她笑,亲腻地勾搂住他的肩。「告诉你一个秘密。」

「唔,我在听。」

「我很想很想……」她凑近他耳朵,像隔墙有耳般慎重。「我其实……很想很想和你做那件事。」

他瞄了眼桌上的酒瓶,笑道:「小姐,你喝醉了?」

「但是我不能。」她状似思索。「知不知道为什麽?」

「知道。因为你以前受过伤,因为恩琪。」

「唔……一半是的,还有一半,我想是因为……」她努力对焦看着他。「因为,不能完成这件事,也许会让你永远记得我,我和别的女人不同。」

他怔了一瞬,苦笑道:「说到底你还是不信任我,这算是一种惩罚吧。」

「我头有点昏,扶我到洗手间去好不好?」她又喝了口酒,笑着央求。

他二话不说,拦腰抱起她,一面调侃:「你挺没用的。」

「什麽话啊!上完厕所我还可以喝。」她口齿开始不清。

然後她不停地笑,坐在马桶上也笑,洗手也笑,他叫她注意门槛别绊倒也笑,他搀着她走到床畔,她一坐下就拉住他。「你去哪?」

「没去哪,收拾一下东西。」

「骗人,你是不是想离开我?」她指着那两只大小皮箱。

他莞尔,两手撑住床沿认真俯对她,低语道:「不,我并不想离开你。但我不想你痛苦,我走了之後,如果你想清楚了,愿意毫无垩碍和我过下半辈子,那就等我回来。如果你还是有罪恶感,忍不住想逃避我,那就趁我不在时离开我,我会放手的。我们两个都应该好好面对自己,才能解决问题。」

她似懂非懂地听完,苦恼地转动着黑眸。「说什麽啊,这一大串的,你如果不是要走,就在这里陪我休息一下吧,好不好?」

他在她身旁躺下,她钻进他怀里搂住他的腰,闭上眼叹息。「就这样一辈子有多好。」

他轻笑。

隔了一分钟,她钝拙地爬在他身上,抿嘴微笑以对,手指沿着他的五官线条拖曳,再蜻蜓点水般吻他,遍及整个面庞,吻够了,停顿片刻,又落在他的唇上,细密且缠绵,不具侵略性,却缓慢地勾动了他的心跳。许久,她似乎才餍足,抬起头,咬着唇笑了,接着,仍继续吻他,顺着他的颈项、喉结,松开他的领口,在他的胸膛流连。他隐忍了一阵,抓住她肩臂,一翻滚把她扳转,压制在身下,她咯咯笑着,似乎觉得这是个淘气的游戏而不惊异,他说:「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知道啊,我在吻你。」

「你这样会让我失控。」

「唔……失控?控制什麽?」

他没法回答,也没法分辨那水光晃动的眸子到底是清醒还是醺迷,他只知道那毫无防卫、也不再紧张的软馥身躯诱动了他的心。为什麽要控制呢?他甚至不能确定是否还能无限次拥抱她、亲近她,就让自己再一次释放对她所有的感受又何妨?她是他的妻子。

「你一定要记得,我希望你非常幸福。」

他说出祝福,亲吻她的唇,抚摸她的身体,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深眷的情意。也许她感受到了,没有出现任何抗拒,自然且热切地回应他;当他先後褪去两人的衣衫,与她紧密贴偎时,她呼吸的节奏逐渐加快,微眯的眼流动着情慾,并无一丝慌张;他做出试探的大胆动作,她只是颤动了一下,身躯仍然呈现迎合状态,不似以往绷直退缩。他微笑凝视她,埋首亲吻她身上每道未褪色的伤口,充满怜惜,在她激动回吻他的那一刻,他同时进入了她,以唇封住她不适的低喊,她快速喘息了一会才缓慢放松,闭起眼完全接纳了他。

一番渴盼的意外缠绵之後,她蜷缩在他怀里,发出稳定的鼻息。他在她耳边轻道:「你会记得吗?真希望你一直都是清醒的。」

她不再回答。

*****

她不回答,因为浓烈的酒意让她酣睡至近午。懵懂醒转之後,她费了许多工夫回想寻思,再对照身体的异场☆况,确定了前一晚发生的事不是梦境,然後讶异怔愣,又惊又喜,发傻了半天。

她想拨电话给他再次确认,才想起他出了远门,行李箱已消失。

她恍恍惚惚到店里工作,再恍恍惚惚回到只有一个人的家。一旦不能天天看见他,她反而哪里都不想去了。

哪里都不涉足,几近禁闭的生活动线,接了亲友的关怀电话亦不知所云。

分开前三天宋子赫每天一通电话,之後减为每两天一次,她一点心里话也说不出来,因为魂不守舍加上剧烈的思念,深怕一说便溃决,让遥远的他挂念却无计可施。也许僵持在电话两端令彼此尴尬,十天後他便不打了,而她终於适应了埋藏思念的守候生活,精神渐渐恢复。况且他也快回来了,她的心情转为高昂,又开始雀跃了起来,积极地打扫家里,接案工作,她甚至自行制作了两张可爱的椅子,准备让两人饭後在阳台对坐喝咖啡使用。她买了一盆盆观花植物摆放在花台,等待春暖花团锦簇的盛况展现,她在一次细心浇水施肥时,心底出现了一个确定不过的声音,她是如此眷恋他,她和恩琪相去不远了。

恩琪?她有多久没听见她的声音了?她简直过得神思不属。

直到三个星期熬过了,第四个星期也可疑地溜走了,她拨不通他的手机,电子信箱留言亦不回覆,她无端惶恐了,接着匪夷所思的是,宋思孝出现了,怒不可遏地寻上门来。

「子赫到底在搞什麽把戏?!」宋思孝铁青着脸坐下,对她怒目而视。

「休假一个月不够,这几天还打电话让他秘书递辞呈上来不干了,他这是在干什麽?公司不是我宋思孝一个人开的,他底下的人可以替他扛一个月,可扛不了太久,有话为什麽不直接对我说,不声不响就走人?我对他可是宽容至极,他别不知好歹!」说着把手里那杯热茶愤掼在地。

「休假?他不是出差吗?」她惊愣呆立,脑袋顷刻当机。

「出差?你们夫妻是怎麽当的?你丈夫人在哪都搞不清楚!」宋思孝霍地站起,怒不可遏。「他刚到新部门,根本走不开,我就知道他——」说着他前後疾走,低头思忖,旋又昂首长嗟短叹。「我知道他打心底不喜欢留在公司,他是为了我,但这些年不都适应了吗?怎麽会——」

「我——我去找他——」她从一片空白中找出一点思考能力,奔到玄关穿鞋。

「到哪儿找?他根本不在国内!」

她又愣住,扶着墙勉强遏止精神刺激带来的反胃,回头对宋思孝哽咽致歉:「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算了,不怪你。」他挥挥手,走到门口,看看她,千般无奈道:「我第一次看见你就知道他为什麽喜欢你,他始终没忘情那个……可是他娶了你,不是一切都好了麽?这孩子!」

送走宋思孝,她僵坐在门口不动,努力思索他离开前一晚的一言一行。她肯定漏掉了什麽,他说了哪些话,为什麽她毫无所觉?她甚至还替他打包行李。她做了什麽?不该喝那麽多酒,她记得他说了许多话,但内容却再也厘不清了。

但他们终於突破了障碍,有了亲密关系不是吗?她至少接纳了他,虽然是在近似酩酊状态之後发生,为何他仍选择离开?

她抱着膝缩在墙角,像尊木雕般动也不动,脑袋却无时不刻在强力运转,到最後,千头万绪搅缠在一起,她终於站起来,抹去乾掉的泪痕,决定再也不想了。

至少,至少他还是她名义上的丈夫,他并未真正离开她,她可以等下去,他总是会回来的。

一丝安慰振作了她颓萎的身躯,她咬牙走出门,继续每天的工作行程。

*****

例行的工作不能改善她行屍走肉般的心情,就在她已不知该如何对客户发笑时,她想起了那栋半山腰的房子——他追求她时为了讨她欢欣请她装潢的新房子;她想,现在应该可以动工了,她可以让他回来时开心地迎接新生活,只要他还愿意和她在一起。

是的,在一起。她愿意不计代价和他在一起,不再瞻前顾後。

她排开其它工作,全让陈盛和承接,小苗掌店面,每天专心画草图、修改,不接不相干的电话,亲自监工、选材、小部分自行施作,积极地往返工厂和山上。工人施工,她便在花园檀木栽花,享受身後钻墙锯木钉板的噪音,不时想像那一片美丽的园景。她晒黑了,手掌粗糙了,心情却无以复加的乐观,也和附近的邻居交了朋友,每天秉持一点希望做下去,希望里是他目睹时惊喜的笑容。

日子在不被她默数下向前流动,装潢接近完成的时候,她才检视了手机中的备忘录,已经又过去两个月了。

她开心地在一楼客厅的位置东盼西顾,仰首望着新吊上的黑色底座古典水晶灯。她按了开关,眯眼注视那一片令人欣喜的亮灿,不舍移开。不知是否看得过久,她感到眩目後的天旋地转,赶紧低下头闭起眼,仍止不住晕转。她走动了两步,在一群工人的惊呼声中仰倒在地,她闭上眼的前一秒,心是宁静无波的,她终於可以彻底休息,不再受思念折磨了。

*****

她在叫唤声中醒来,没有知觉的时间委实太短,她非常不甘心地睁开眼皮,是恩琪焦急的一张脸。

「啊,终於醒了,我去叫人。」出现不到几秒钟又消失了。

她随意瞄了眼四周洁白的环境,知悉人在医院,又闭起眼不准备思考。她决定等点滴打完,就返回新房子完成工程,她并不想留下。

但恼人的脚步声响起,停在她的床沿,她不得已张眼,是一名穿着白袍、戴着眼镜的陌生医师。她想起身,对方制止了她,动手替她调升床头高度。

「我叫锺志伟,不是你的主治医师,我是院里的麻醉医师,是子赫的大学同学。」他自我介绍,她听了激动地坐直,瞪大眼看着他。

「你父亲和宋家人都来过了,他们嘱咐我好好看顾你。本来这事不该由我来问的,不过我想应该无妨,你知道自己怀孕了吗?」

「……」她如遭电击般,她严重对自己的身体长期忽略,只偶尔在白天感到倦怠,月事的状况也非常凌乱,完全没有加以联想。

「看来是不知道。照大小推估应有三个多月了,不过这和你昏倒无关,你是因为工作太累了,缺乏休息,以後要注意了。」

「……」她咬着唇,不让自己哽咽出声。

「我来是有些事想告诉你,也许你能谅解他的一些作为,不再怪他。」

「我不怪他,是我不好。」

「不是你。」锺志伟思量了半晌,道:「你知道他大学时曾有个女朋友?」

「知道,他们很相爱。」她依稀还记得这一段对话。

「你也知道他们没在一起,是因为他女朋友出了事?」

「……」她惊讶摇头。

他扶了扶眼镜,欲言又止了一会才说道:「他女朋友是死在手术台上的。」

她捣住嘴,错愕不能言。

他长叹口气。「那天由他操刀,原本只是一个小手术,阑尾发炎,很快就可以结束,任谁都不会怀疑这点。她这麽健康,连感冒都很少服药,平时运动量也够,发炎前几天还活蹦乱跳的,没想到,我们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没有人知道她有严重的麻醉过敏。实施麻醉後不久,她就开始呼吸道痉挛,血压快速下降,我们急救了一个多小时,她还是走了。你不会相信,进手术室前他们还在商量,手术後要去哪里度假,结果却是这样残忍。他连她的父母都无法面对,他认为这是他的疏失,没有做好术前完整的过敏史调查,我又何尝不是。担任麻醉的是我,并不是他,责任不该他一个人扛,但他毅然辞去医师工作;他父亲瞒着他私下补偿了一大笔钱给家属,还包办了後事,希望他们别提告,用了一切关系防止消息走漏。医院每天都有人生生死死,事情很快被淡化,我因为他父亲的帮忙也转了院,没有留下不良记录,但他却再也不能拿刀面对病患了。他曾经是这麽优秀的一个外科医师,却长期要靠安眠药才能闭眼,本来以为他转到商界,事情会好转,但并没有,他还是常找我拿药。我知道他每年准时去墓地看她,他就算谈笑风生、玩世不恭,女朋友没停过,不再提起往事了,心里那块结也没打开过,何况他根本不喜欢从商,他其实是在应付生活,後来遇见了你,他就很少来拿药了。我暗自庆幸,他该有好日子过了,直到三个月前,他来找我聊……」

他停顿下来,抽了两张面纸给她,她的被褥已被泪水浸湿了一摊。

「他对我说,他想出去一趟,不想替宋家勉强工作,他想认真面对一切,他也希望你能如此。他人不在你身边,也许你压力小了,事情就可以想个透彻,是不是愿意和他生活下去,不须再辛苦逃避、左右为难。他在等你的答案。」

「答案?」她大为惶惑。「我不和道他何时问过我啊。」

「唔?」他一脸讶异。「这我就不清楚了,他说他会留信息给你啊。」

「信?」宋子赫知道她不喜欢、也没空上网巡信箱,也许留了纸信给她,就放在她最容易瞥见的床头柜旁。她这段时间浑浑噩噩,根本对许多东西视而不见,那张纸信或许掉落在家中哪个角落暗缝里被忽略了,而他们都还在等待?

「田小姐,你以前在国外发生的事他全都知道。」他略显凝肃。「他特别喜欢你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你比他坚强又理性。」

「……」她揩去新生的泪水,又是一阵惊讶。

「所以,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消息,请你务必镇定,我还没通知宋家,我想,你应该先知道,也许你能帮得上忙。」

她抬眼盯住他,不再哭泣。

「两个月前,有人引介他参加了国外的一个基督教人道医疗组织,重新受了医疗训练,前往一些内战地区进行救援,当时他还发了信和工作照片给我。他看起来心情不差,生活很充实的样子。我知道那类组织去的地方危险性高,但又没理由让他回来,你也知道他个性就是如此,对他来说,这种工作不会比极限运动更危险,他一旦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了——」

「没理由?」她乾笑,所谓的没理由,会是宋子赫在国外迟迟得不到她肯定的答覆後下的决心吧?

「那时考虑想告诉你,又担心子赫怪我,连个信也不给了,所以拖到现在——」他纠着眉,喉结动了动,样子十分犹豫。「我有好几天没他消息了,怎麽也联络不上,後来直接连系医疗团的总部,才知道他们在一星期前前往北非被武装分子攻击的小村落救援受伤的村民时,卡车半路遇上了民兵抢劫,有一半的人受了伤,一半的人死了……」

她厉眼瞪视他。「别告诉我他死了!」

「不,他受了伤,送回英国伦敦郊外的一所医院治疗了。」

「所以……他还活得好好的?」她眨回泪水,平静地问。

「也……可以这麽说。我是说,和另一半遇难的医疗人员相比起来,这样算很好了。」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她不动声色审视他许久,久得他忍不住取出手帕抹抹额角,她才终於转移视线,不以为意道:「我明白了,那就好。」接着俐落地抽出腕上针头,跳下床。锺志伟怔住,急忙按住她。「你去哪?」

「去带他回来。」她坚决地宣告,摊开手掌。「把地址给我。」

「你别急,你得休息——」

「我浪费掉太多时间了,请你帮个忙,别再叫我休息。」她直挺挺站着,不肯移开手。

十分钟後,她拿到资讯,换回便服,疾步走出病房,门外守候多时的向恩琪挡住了去路。

「恩琪……」她直视对方,不再闪避,她做出了选择。

向恩琪上前环住她的肩,轻声说道:「我都知道。你去吧,注意身体。」

她如释重负地湿了眼。

*****

那道走廊太长,长得她以为到不了尽头;没想到领路的红发胖护士中途又折了个弯,让她根本记不清来时路。坐了十多小时飞机,一路无法阖眼,她只能尽量吃,热量足够到可以支撑她不休息直抵医院,等真要抵达了,倦怠感又临身,她抚着小腹,暗暗鼓舞腹中的小生命:「加油,撑着点。」

「就是这间。」胖护士停在一间病房外,替她打开门,并且体贴地询问:「亲爱的,你没事吧?你好像精神不太好?」

她忙不迭点头。「我很好。谢谢你。」

「别紧张,他现在没事了。」说完朝她鼓励地眨贬眼。

她轻轻移步进房,靠墙那张病床躺了人,裹着白被单,正侧身背对着门休息。那熟悉的身躯轮廓让她泛起了微笑,她蹑手蹑脚靠近床缘,尽量不发出声响惊动病人。

他剪了个五分头短发,看得见的左颊因日晒风吹显得黧黑粗糙,还有若干不严重的小擦伤,右手腕上仍有针管连结着点滴药水。她很快以目测扫遍他的全身上下,确定了他四肢健全好手好脚,立即两手撑在膝上长长透了口气。

黄昏夕照穿透百叶窗,烘照一室温暖安适,她依恋地俯看他良久,脚酸了,拉张椅子靠坐,伏在床边伴着他。她疲倦地眯眼,已经许久没有如此渴睡了,而他就在身边,多好!不须再魂萦梦牵。

意识徐徐陷入空白,乍然再睁眼,感到脸被一只温热粗砾的掌轻柔抚摩着,她笑了,抓住那只手,仰头望向已经醒来的男人。

「你来了。」他咧嘴笑开,晒黑的皮肤衬得一口白牙更醒目,笑容依旧帅气迷人,像刺猬般的短发使他看起来比以前更年轻稚气。

「是啊,我来了。」她忍住泪,伸出手,向前搂抱住他的腰,脸埋进他胸前,发现他削瘦了一圈。「你骗了我,不是只有两星期吗?」

「我不希望你为难。这一生,你都不该再为难,你应该快乐。」

「不为难。」她微哽,重新端详他眉眼,又弯起嘴喜笑。「太好了,你没事。」

他听了垂下视线,神情安静淡定,不再作声,默思了一会,他从被单下举出左手,她下意识握住,却怵然瞠目,半张着嘴动不了。她握住的是他的腕,不是他的手掌,他的左手已齐腕切平,纱布虽层层包紮密实,但掩不住他失去了完整左手掌的事实,她刚才看走了眼。

她抖着下颚无法出声,努力把泪抑留在眼眶,两手捧住那只断腕,怜惜地吻了吻,笑着对他说:「以後,你想做什麽我都没意见。可是,可不可以……请你给我和孩子几年的时间,至少陪我们一段,到时候你要去哪里,我都不阻拦你。」

他霎时呆愕,转瞬又化为惊喜,幸存的右手掌贴住她的脸,满眼爱眷。「碧海,遇到你才是件好事。」

「我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麽爱你。」金色斜阳敷上他的脸肩,她直起腰把他揽进怀里,满心安宁地闭上眼。「没有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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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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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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