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想让一件极度排斥的事彻底被忽略、并像被强力冲进马桶一样不着痕迹,就是不说不听不想;这一点田碧海训练有素,且行使得很成功。小苗自从兴高釆烈地谈论未来的那场梦幻马拉松而遭遇多次白眼之後,便识趣地自动消音;而忙碌的工作行程让宋子赫消失了一段时间,无人闻问相关话题,田碧海遗忘得相当彻底,重回了原本的生活轨道,除了接听宋子赫电话或简讯时心绪稍微波动了一些之外,基本上过得还算平静。
可惜平静不是宋子赫的基调,当田碧海在家具厂忙着检查刚从海关运来的一批木材,亲自点数零件时,宋子赫不声不响地出现了。
他倚在一具半成品衣柜旁,嘴里叼了根菸,望着数公尺距离的女人屈蹲在地上,检视开箱後的镶嵌陶片;她看得十分仔细,几乎目不转睛,身旁来来去去的员工并未干扰到她。几分钟後,她双眉轻蹙,似乎有问题迷惑了她,她猛然抬起头,看见了他,整个人霍然站起,变了脸,来势汹汹朝他奔来,他未及张臂迎抱她,她粗率地伸出右手摘去他嘴上的半截菸摁熄,恨恨地责备:「没看见禁菸标志吗?这里都是易燃物!」
「抱歉,急着想找你,没注意到。」他抿嘴笑,她生气的模样逗乐了他,很少有女人认真对他生气过。
她斜睨他。「等我一下。」一转身便和工厂负责人交办事项,她说话简洁扼要,不苟言笑,也许年龄算轻,因而刻意保持一种严肃以获得尊重。她面前不时有扛着沉重木材、只着件夏季汗衫、肌肉贲张的精壮工人横越,只见她敏捷地退缩半步避免碰触,紧绷的面庞分明在辛苦隐忍。
宋子赫兴味不减地在一旁观赏。田碧海的品味引起了他的好奇。与她相处已有一段时间,为何他仍难确知她欣赏何种典型的男人?她不似宋子俐那班名媛闺秀可以大方对男人品头论足,也不像公司女职员们喜欢在茶水间彼此交换异性八卦及实战心得;她的话题里没有两性观,他慢慢观察到,宋子俐评论田碧海的生活缺乏色彩并未太牵强,田碧海打开电脑纯粹处理公事和浏览时事新闻,她不上脸书不开部落格不和任何人msn,她和一般人保持着似近实远的距离,彷佛隔着一层水纹玻璃,看到的只有模糊的轮廓。
「怎麽找到这儿来了?」田碧海走过来,指指外面,带领他离开这片杂乱的工厂,神情平常,未透露出男女间多日未见的雀跃喜色。
他困惑不已,何时他才能左右她的心?
「想念你。」他坦言。
她停步略怔,掠了掠耳边松开的发丝,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回应。「那……所以呢?」
「你就不能给一点鼓励麽?」他叹口气,拇指抚贴她的下唇,她背抵他开来的休旅车身,动也不动,直盯着他的手指,胸口紧张得已见起伏。
「你总要习惯的。」他执起她下巴,强迫她正眼面对他。她当然知道他接下来想对她做什麽,喉头困难地吞咽,眼眸慌乱游移。
「吻你需要通知吗?」他语带玩笑。
他猜得没错,无关乎生涩羞怯,甚至对象,她排斥的纯然是身体上的接触,多麽令人费解。
「唔,不需要在这里吧?」她终於挤出一个替自己解围的理出。
他瞟望四周,不情愿地放开她。「好,我们去个地方。」
「去哪里?」她又生出警戒心,手抵车门。
「碧海,你认为我们可以更进一步了麽?」他一脸忍俊不住。「放心,不是什麽吓坏你的地方。」
「可是,现在才下午四点半。」无论是下午茶或晚膳都不太适当。
「陪我回一趟家里吧。」
「家里?」这答案太意外,目的是什麽?
「算给个交代,省得他们老是烦我。」他打开副驾驶座,就要将她推上车。
「不是吧?现在?穿这样?」她失笑,他可真是说风就是雨;她并非在意自身形象,但那是基本的社交礼貌。
他扫了她一眼,的确不够正式,她仍是清一色窄版衬衫,为了工作方便,下着牛仔长裤和运动鞋,长发也随意拢在脑後,脂粉未施。
「没什麽问题,又不是拜见公婆。」他调侃道。「让他们知道我在和个女人交往就行了,讨不讨喜不重要。」
「唔……你无所谓就行了。」她想了想,耸耸肩,这差事算是安全又轻松,比起他的其它古怪念头容易招架多了。
他内心又扬起一阵暗讶。她对事情的喜恶迎拒和其他女人大不相同,谁能轻松自在且临时起意拜访男方家长?且是在男人缺乏慎重的邀请下匆促成行?除非是不在乎。
不在乎!这个女人不在乎他。
无论他多麽努力找空档和她相处,她对待他和店里的男同事相差无几,差别只在其他男人可不敢随意在口头及肢体上冒犯她。他不得不心生怀疑,若不是他执意且顽强的追求,她的生活其实可以没有他的存在吧r。
这些新发现让他一路上失去谈笑的动力;她见他无意闲聊,取出随身行事历查看,专心记录今日未竟事项,其间想到什麽似地哎呀一声。「等会送我回家麻烦顺道绕到卖场一下,我得买个菜。」
「家里有人等你烧饭?」他不经意问。
记得她曾提过她年迈的父亲具备一手好厨艺,教职退休後三餐都亲自打理,不需她操心。
「不是,是帮恩琪准备明天的--」她陡然噤口,一脸说溜嘴的愕然。
「帮谁?」他没听仔细。
「没事,不重要。」她望向车窗外,不打算说明。
知道她不会轻易透露,他不再追问,眉心却不自觉收拢。
到了宋家,家中三位长者齐聚等候,在开门迎接他们那一刹那,同时都愣了一瞬。他们的反应在田碧海的预期中,所以并不觉尴尬。宋子赫介绍过後,她咧嘴一笑,落落落大方地欠身一一致礼,再侧站在宋子赫身旁。
「田小姐很面熟啊。」宋思孝颔首回礼。
「在子俐家见过,子贤宣布婚事那天啊!你记性差了。」宋母赶紧接腔。
「是伯母记性好。」她真心赞美,能在这麽多出色的男女宾客间记得一名陪衬性质的女客,可见得有过人的眼力。
宋氏夫妻见多识广,因而田碧海的简朴造访并没有遭到丝毫怠慢,款待分寸拿捏得宜。田碧海揣测,依宋子赫过去的辉煌记录,或许为人父母心中都有数,这将不会是最後一位和他们打照面的子媳人选,所以不吝惜表现慈蔼,维持长者风范。
这样一想,反倒心无罣碍了,表现也就相对自然,她有问必答不卑不亢,双方互动出奇良好,宋子赫完全插不上话,只得退到偏厅一边迳自倒杯红酒暖喉,冷眼旁观不作声。
一番话家常後,令他直了眼的情景出现,田碧海和宋母两个女人结伴进了厨房,她直爽地接受宋母邀请小露一手,做一道田父传授的家乡菜,让今晚多添一味。厨房登时充盈着女人的谈笑,罕有地热闹起来,宋子赫预想的冷场并未出现。
他喝完手上那杯酒,胸口顿时变得出奇松暖,听着厨房不时传来田碧海的笑声,一股强烈的欲望竟应运而生,他愿意更加了解她,他想让这个女人爱上自己。
客厅另一位旁观者是老奶奶。她从一开始简单问候了田碧海之後,便盘腿坐在专属沙发上闭目养神,未参予谈话,直到宋父接了一通公司电话後回到书房处理公务,人暂时散去,老人突然睁眼,召唤帮佣扶起自己,摇摇晃晃走到宋子赫跟前,张着矍铄双目,直盯着无事一身轻的孙子看。
「你打什麽主意?小子。」
他不明所以,放下酒杯。「奶奶有何指教?」
「你真要玩玩我还不担心你,你要是认真,我劝你三思,免得吃上苦头--虽然我认为你的确该吃些苦头才懂得收敛。」老奶奶劈头给出一顿教训。
老人的口音含着些许乡音,他侧耳恭听後嗤笑出声,搂住老人的肩,不以为意道:「您老打的是什麽禅语吗?太深奥了我不懂。」
「这位田小姐心不在你身上,你带回来诳你父母不打紧,你要是弄假成真,以後怎麽收尾?」
「……」他默然敛色,微眯双眼。
「想清楚点。」老人回房後便没再出来过。
这顿晚饭进行得宾主尽欢,田碧海非常配合,吃得比平时多一倍,直赞帮佣手艺好,自己那道菜献丑了,爽朗的模样与宋子赫感受到的矜持大为不同,但她表现得如此真心诚意,连他都快要相信她是乐在其中了。
出了宋家那道大门,一与他独处,她明显的话减少了,但愉快的心情尚未消散,走起路来轻快许多,她甚至低声哼了一小段陌生曲调。
「你今天的表现出人意表,他们看起来很高兴,我是不是该谢谢你?」一到地下停车场,他闲散模样地问起。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麽。」她露出哂笑。「你在想这个田碧海可真有一套,不喜欢的事还能应付得这麽好,那麽平时对我到底是不是虚情假意呢?」
他骤然停步,睁大眼看住她。
「老实告诉你,我刚才是真心的。」她仰视他,坦然不讳道:「你爸妈他们都是好人,就和我其他朋友的父母一样,常为子女担心过了头还得不到回报。何况,想必你自小一定比别人更刁钻顽劣,他们大概时常为你伤透脑筋又拿你没办法吧?」
「有你这种杰出子孙,想来我就替他们捏一把冷汗。反正就这麽一次,以後再见到他们的机率也不高,让他们欢喜一次也没什麽不好。这也不难,我一向对我爸或叔伯姨舅们都是这样的,别把他们看作国王殿下就行了,有什麽话不能聊的?」
他仍旧不动声色。
「好啦!解释完毕,送我回去吧。」她迅速结束谈话,迳自往前走。
她太口无遮拦了,宋子赫实在难以捉摸,比起来宋氏夫妻就可亲多了,她打心里同情他们,这个男人不说话时她便感到紧张,她永远猜不准他下一步想做什麽。
无言走了段距离,落後的宋子赫大跨步追上,她未及回头,便被紧紧擒抱在男人宽阔的胸怀里,双臂被箍住动弹不得,她惊骇得忘了挣扎,心跳瞬间如鼓狂擂不休,几幅惊怵的分割画面袭击她脑海,忽然间,她像吸不到一丝空气般呼吸急促,眼前一片模糊。宋子赫没察觉异状,脸埋进她颈窝,喃念着:「如果这不是唯一的一次呢?你愿意再来这里吗?碧海?」
怀里的女人从头到尾没吭出半个宇,太乖顺了,任他亲腻揽抱未发出抗议,他狐疑起来,遂慢慢松开手,一松手,田碧海竟滑溜下去整个摊软在地,动也不动,双眼半张,但无神的眸光显然已失去目视能力。
他蹲跪下去,用力拍打她的脸,唤了几次名字,田碧海皆不为所动,一阵惊恐临身,他不假思索,双掌交叠,用力在她胸骨上快速压迫数下,间中俯身朝她口中吹气,不断重复压迫及灌氧的步骤,他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机械化地做着标准急救动作,过程也许不到一分钟,他却感到漫无止境,直到不知第几次他的唇离开她半张的口,她猛地咳了一下,倒抽一口气後开始短促地自行呼吸,眼珠茫然转动着,他彻底松口气,将她扶坐起来,靠在他身上,一连迭问:「怎麽样?你感觉怎样?」
身後有人疾跑过来,蹲在两人身旁直喘气。「宋先生,有没有事?我们在监视器看见你在--」是一名大楼警卫。
他挥挥手。「谢谢,不碍事。她醒了,我会处理。」
田碧海恢复神智,傍着他的手臂站起,一脸惊魂甫定。确定她能站立了,警卫终於走开。
「到底怎麽了?」他不放心地又问。
她体态健康,能做一般女性少做的重活,自认识她就没见她生个小病,没想到如此外强中乾。
「你吓着我。」她咬牙回答,但似乎神思不属,口吻也不像谴责。
「你明知是我啊!」他大惑不解。「你以为是谁?」
「……我又昏过去了啊?」她不愿正面回应,但面有忧悒。
这语气透着古怪,难道她向来有晕厥的毛病?
「嗯。」他点头。「你常昏倒?是贫血吗?」
「也不是,有半年没有发生了。」咕哝说完,似乎发现解释下去不妥当,忙转移话题:「刚才麻烦你了,谢谢你。」
他用袖管揩去一头一脸的汗,发现强烈的心跳尚未平抚,面部僵麻,他转换气氛道:「不客气,很久没做CPR,还真有点累。」他甩甩酸麻的手。
「难怪我这儿好疼--」她右手按住肋骨发痛的左胸,皱着脸。
「有什麽办法,我可不希望你出事。」他牵扶起她,往停车的位置走。
上了车,开出停车场,他看了看脸色苍白的她,知道再怎麽追问她出不会如实作答;她如同平静无波的海面,底层潜藏着不知多少讳莫如深的漩涡,他忽然喟叹一声,讽笑道:「这世上的事真是说不准,老想吻你吻不成,没想到刚才全讨回来了,总共有几十下吧!可惜我当时脑袋一片空白,一点滋味也没有,你说算不算命运捉弄?」
她不作声,却发现耳根不受控地发热。
「看在我辛苦一番的份上,能不能讨个奖励,好好让我吻一次?」他促狭地凑过去。
「宋子赫,拜托看好前面的路--」
*****
「你发呆有五分钟了,碧海?」恩琪推开滑鼠,终於忍不住问了。
「喔,对不起,恩琪。」田碧海搓搓脸,回头对她笑一下,开口想说什麽,却说不出一个字,欲言又止成了困窘,心事昭然若揭。
「如果忙就不用来了,我可以自己作饭。」边说边走到床边,对着她坐下。
「我喜欢来。」田碧海注视着恩琪,对方半边脸上的包紮整齐贴覆,露出的其余五官和肌肤美丽如昔,她轻问:「你最近心情好多了。」
恩琪低下脸,歉然道:「对不起,有时候凶你,我不是故意的。」
「我明白。」
「有人介绍我另一个好医生,我预约了,明天陪我去一趟。」笑意重新浮上。
「嗯。」她点头,心不在焉,只是抱着膝看住好友,想了想,一个念头陡生,她忽然趋前,轻轻吻上对方的唇,浅浅一吻,对方充满惊讶。
「怎麽啦?」一吻既终,恩琪圆睁大眼。别人她不敢肯定,但田碧海她非常清楚,这个吻和暧昧的情爱无涉,她的好姐妹有了非比寻常的困扰。
田碧海的确难以启齿,她无法坦然告诉对方,她只是想测试自己,内心能不能掀起一些特殊情愫。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她再无法对男人动情,怎麽样都不行。独身生活虽自在安心,偶尔思及,却又内心忐忑。她严重怀疑某种後遗症真的永远跟上自己了。她方才突发奇想,如果是女人呢?会不会是她的大脑经过那次事件後反向操作了?
她和恩琪关系深厚,恩琪不会怪她,但那一吻并没有产生化学变化,她连心跳速度都维持正常,这个徵兆难道是在告诉她,她的产爱机制永远被破坏了,就像生了一场大病後失去嗅觉的厨师一样,再也进不了厨房?
「我大概太累了,不知道自己在干什麽,你别介意。」她颓丧地掩住面庞。
「你最近认识了谁?」恩琪抬起她的脸。
田碧海向来理智,生活规律又节制,最近恍神的次数却多了。
她呆住,赶紧摇头撇清。「哪有谁。」
「别紧张啊,这有什麽?你该试一试的。」
「你明知道没有用的。」她偏脸不看她。
「你该多给自己机会,事情都过去那麽久了。」
「我们别谈这个,好不好?」
手机铃声打断了谈话,她瞄了眼号码才按下接听键,是小苗。
「田小姐,宋先生说你今天再不来店里上班,他就要报警了。」小苗急切地描述。宋子赫连来店里两天见不着人,田碧海手机又不通,十分之火大。「他火大的样子很猛,虽然看起来很man,可是我怕客人会吓到。」
她暗暗哀叹。只不过休了两天假,不接任何电话,这个男人就可以把店给掀翻。「我这就过去。」
「这麽急着找你,是谁?」恩琪眨着好奇的眸子。
「一个客人。」她避重就轻,走到门口,旋又回首。「我还是不懂,你到底爱上那个男人哪一点?」
「……」恩琪哑然,呆傻片刻才道:「等有一天你也爱上了一个人就懂了。」
*****
桌面上摆了一堆营养保健食品,各种名目皆有,显然是经过一番心思搜罗,田碧海不及细看内容物,抬眼对看紧盯自己的男人,很诚心道:「你应该可以想像,我没有办法把它们全吃了。」
「我知道。」
「而且,我还算健康。」
「看起来是。」
「我也还年轻,不必这麽保养的。」
宋子赫握住她放在桌面上的手,认真无比道:「你平常东西吃得少,有时候甚至不吃,容易营养不均衡,不均衡了,精神就容易紧绷。这些东西对你精神放松有帮助,你可以选择好服用的,不必全都吃。」
她听了听,拿了其中一瓶端详使用说明,边看边说:「我没事的,真的,上次是意外。」
「有许多徵候看似意外,其实是累积多时的病根造就,你不该忽略。」
视线返回他脸上,她神情复杂。「宋子赫,你不需要在我身上用这些心,我--很难回应你。」
「很难?」他失笑,她总是发给他一记难以回击的球路。很难?是的,很难,但是他有耐心,他可以等待,虽然他很少有类似的经验;他如此自我安慰:等待有等待的乐趣,况且,他做这些不单是为了得到她的回应,他纯粹就是想做,从他一见到她起,想为她做什麽的感觉就越来越强烈,那使他摆脱了血液里无以名之的躁动,他说:「你不需要回应,只要记得。」
「记得?」她低下头。「你只想要我记得?这不难,凡是人家对我好的,我都记得。」
「那就再加一项,请相信我。」
她偏头笑了。「相信你什麽?」
「我们不是游戏。」
她楞然,调开目光。她不能看那对眼睛,而她说了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好,不是游戏。」
得到了允诺,店里众目睽睽之下,他忘情地用力拥抱她,她忘了挣扎,一抹罪恶感浮生,她初嚐此味,只觉难受,不禁问了自己:田碧海,你在做什麽?
*****
他两手不间断地交替压迫,掌下的身躯始终摊软毫无回应,他数着次数,克制慌乱,一切照着标准进行,却得不到让人振奋的生理徵兆,萤幕上的心跳曲线呈直线状态,血压似重力加速度下降,他决定用电击施救,一次两次,那被电力吸弹起来的肉体坠回床上,一动也不动,显然已流失了生命力,一切努力均已徒劳无功,他丢开手中器械,以拳头捶打着心脏部位,锲而不舍,他听到了肋骨相继断裂的声音,有人拉住了他,大喝:「子赫!没有用了!没有用了--」
没有用了?
他最听不得这句话,暴张着两眼,对身旁的人挥拳。「谁说没用的?!谁?!」
没有人回答他,所有的急切躁乱迅速退隐黑暗中,他猛地睁开了眼,熟悉的天花板在头顶上渐渐浮现,他抹了抹额头和颈侧,沾了一手湿濡的冷汗,他快速坐直,瞪着布帘半掩的窗外看,天光从云间微现,就要黎明了。
按下闹钟,下床对着嘴灌了一大杯冷水,他直立在窗前,相当懊恼;有一阵子停服了安眠药,竟又做起了恶梦。
他对着冷空气做深呼吸,集中心神,一遍又一遍,直到心跳平缓,光线又一束从天际透出,他调整了思绪,然後想起了今天要做的事。
今天要做的事,他积极想了一下,忍不住展眉笑了。
*****
她睡得很不踏实,翻来覆去好几次,无论朝哪个方向,耳畔总有人不厌其烦地叫唤她的名,比夏蚊更扰人。她确信天未亮,因为闹钟尚未作响,她必须再度睡去,睡足八小时是她的自我要求,好应付繁忙的一天。
但叫唤声仍不放过她,而且越来越急切,她甚至感到肩膀无端被晃动,晃得她心火萌生,她不耐烦举起右臂往空中一扫,结实的「啪」一声竟然响起,她从意识蒙胧中惊醒,两眼倏地睁开,一张俊俏的男性面庞在上方正对着她,笑开一口白牙,她立刻再度阖眼,确定自己还在梦中梦,否则不会在睡房里看到那张令她疲惫的脸。
「田碧海,我数到三,给我醒来,否则我就把你扛出门--」
这嗓音千真万确,无从抵赖,她乍然推被坐直,瞪着坐在床沿的男人,霎时合不拢嘴。「宋子赫?」
「不然还有谁?」
「你在我家?」
「难道是我家?」
「你从大门走进来的?」
「可以爬水管上来吗?」
「有人放你进来?」
「你认为我像闯空门的吗?」
她尖叫一声唬地跳下床,指着他。「不要再用反问回答我的问题--」转身直奔门口,拉开房门,伸出头大喊:「爸你疯啦!为什麽随便放陌生人进来?你不怕歹徒把我们父女俩给宰了?」
田鹤年拿着花洒,从阳台探进半个身子。「丫头还没睡醒呀?他不是你男朋友吗?你和人家约了路跑也不起床,不守信用唷。」
路跑?马拉松?
她彻底清醒了,退坐在梳妆椅上,连连在心里哀嚎十声。她早抛到九霄云外的这档子事,到底还是逃不过;她抬眼睨向宋子赫,一肚子匪夷所思。
「快换衣服,其它东西我都准备好了。」宋子赫弯腰看着她,两手撑在膝上。
真不可思议啊!他整个人清新得有如被晨露流连过的青草,然後若无其事侵入她的私人空间,尽览她的睡相,再豪迈地指示她换去睡衫,他到底是如何界定他们的关系的?
「你一定要这麽近的看我麽7我脸都没洗,牙还没刷,可不可以让我保持一点形象?」她无奈极了。
「有什麽关系?我迟早会看到的,而且你也不是真的很在乎。」
「……」
「你尖叫是为了居家安全,不是因为被看光不是麽?我还没见你害羞过。」
她倒抽一口气,用力搓搓面颊,认命地走进浴室。
她还需要反抗吗?他都登堂入室了。
或许不去反抗事情会更顺利完成,否则就得撒赖,但撒赖不是她的专长,重点是难向老父解释他们的关系;她逐渐体会了宋子赫的顽强,他处心积虑要做的事就得完成,没得商量,包括他如果想离开一个人。
当她被迫整装完毕,和宋子赫一道挥别满面慈蔼且状况外的老父,站在公寓大门口时,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她不可置信地低呼:「先生,天还没全亮?!」
「那当然!马拉松六点半就开始了,现在出发差不多准时到。」
她仔细想像一下所谓的马拉松这回事,不禁打了个寒颤,再咬着唇,内心挣扎了一番,偏头觑看他,用前所未有的友善口吻恳请:「宋子赫,我们能不能再商量一下,今天就先放弃,等我有万全准备的时候再参加也不迟,就当我求你--」
「我真希望你是为别的事求我,碧海。」他眨眨右眼,捏捏她腮帮子。
为免发展出不必要且恼人的对话,她率先上了车。
两人抵达会场时,前方已是万头钻动,一起在做暖身操,一起散发出蓬勃的朝气。她看傻了眼,真是难得的景象,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还有人努力挤到她身旁,兴奋地撞了她胳膊一下,是小苗。「田小姐,你来啦,我以为你会爽约说。」
「我的确是不想来。」她没好气地回道,看见小苗布料稀少的运动服裹着青春无敌的胴体,脸上画了精巧的美妆,活像美少女团体成员,她怀疑道:「你真的是来路跑的?」
「哎哟,随便跑跑四处看看咩。」边说赞瞄右前方正在伸展结实长腿、拉筋跳跃的宋子赫,神秘兮兮凑到她耳边说:「田小姐你看他的手臂肌肉,我跟你打赌他小腹一定有Y字肌。」
「不必打赌,你可以直接问他,他一定很乐意告诉你。」她忍耐地闭了闭眼。
「真的吗?」
开始起跑,她蓦地福至心灵,非常积极地迈开步伐。她先前想得太严肃了,人这麽多,她跑一小段後若突然落跑,根本不会有人发现,何必执着跑完全程?到时她再解释人潮冲散了彼此,她自行搭捷运回家不是很美妙?
越想越轻松,甚至噙起了笑意。她奋力冲向前,甩脱一群人,包含宋子赫,跑得很起劲,尤其四周不见熟识的面孔让她更加自在,因为目光不必老想避开某人裸露的精实四肢。到了两公里处,已有人在此折返,她乐得跟随,才转个小弯,有人扳住她肩膀,将她拉回人群中。
「那是儿童组的终点,你已经快满二十八了,小姐。」宋子赫不疾不徐地阻止她。
「你不必说得这麽大声吧?谁告诉你的?」她咬牙。
他笑而不答,她趁机钻个空又逃开,往前直奔,三公里处,她开始力不从心,口乾舌燥,补充水分後继续上路,正想觑个空脱队,宋子赫如影随形跟上她。
「你步伐要一致,前面不该跑太快。」他叮咛着。
「知道了,教练。」
她的侥幸念头眼看无法实现,可爱的小苗竟气喘吁吁跟上了他们,还挥挥手,跑得两腮红艳艳,难为了那一脸快融化的妆,见机不可失,她附耳对小苗道:「你看见Y字肌了吗?」
「差一点。他刚才毛巾掉了,只好用衣服下面擦汗,我险险看到了说。我不好意思直接问啦--咦?田小姐你不会介意吧?」小苗开始吃力地用气音说话。
「怎麽会。」她最近撒起谎已渐流畅,不再脸热。「你可以说和人打睹一客牛排,请宋先生同情你薪水没多少让你赢不就行了?」
「噫,听起来可以哟。」小苗心花怒放地转身跟上宋子赫。
她拐了几个小弯让宋子赫看不见她後,往五公里的中继点迈进。这是她重新设想的终点,对自己可以交代得过去了,主要是她的下肢已像挂着铁球般沉重不已,胸口似一团火灼烧,她试着以步行歇脚,发现在一群跑友中明显缺乏运动精神,容易招来路旁打气加油的民众鼓励呐喊,目标更显着,逼着她硬着头皮保持跑姿。
五公里折返点在她重重的喘息声中到达,她欣喜不已,心安理得随着一小部分人折返,但上天不垂怜,只转了一个小半弯就有人挟住她的肩往终点方向续跑。
「都跑了一半为何放弃?」宋子赫又阴魂不散地出现。
「拜托你饶了我--」她焦急找寻小苗踪影。
「我带你跑。」
他所谓的带着她跑不是拖着一卡皮箱的带法,而是挟着她的腰拎着跑,虽然让她省力不少,但彼此肌肤的大面积接触,汗水交融,立时使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敬谢不敏地婉拒,生出一股蛮力往前奔,脱开他的扶持。
六公里、七公里标示牌在她模糊的视线中擦身而过,他始终不快不慢地跟着她;她开始出现飞天的幻觉,肉体的重力郑重和她道别,八公里处,她决定打死都要脱队,上气不接下气偏头告诉他,她准备搭捷运回家,请他自己多保重。
「你哪来的钱搭车?」他扬眉。
是的没错,她居然忘了外套背袋都在他车上。
「真狠。」她连咬牙的力气都失去了,嘴巴也因为大口吸氧呈现阖不上的状态。
「快到了,忍一忍。」他拍拍她的背鼓励,她虚弱地吐出两口矿泉水。
「别碰我,明天开始我不认识你。」
她辛苦地说完,吞泪继续成仙的旅程,并且在心中膜拜史上各级马拉松的好手们。不久,周遭的声音慢慢消失了,只剩她的荷荷牛喘,和不断吞咽的声音。九公里处,无论她愿不愿意,宋子赫右臂一抄挟着她住前移动;说是移动,实在是已不能算是跑,总之,她仅有的记忆是以太空漫步的混沌到达终点站,并且在视线模糊中接受了主办单位的小赠礼。她很想为自己莫名其妙地完成壮举小小哀哭一下,但自停下来後一步再也动不了,两条腿彷佛札根在柏油路上,成了一棵路树。
宋子赫在昇起的朝阳中笑着递瓶水让她喝完,又弄了条毛巾替她擦拭额头颈项的汗水,待她呼吸逐渐平稳,不问她同意与否,转身屈膝背起了她,徒步返回起点。
她再也不思反抗,只要可以不再让她榨出一分气力,她甚至不计较以大字形躺在马路上休养生息;只是,她还是很想知道一件事,她在他背上睁开了千斤重的眼皮,用离魂的气音对他说:「你……把我整得惨兮兮对你有什麽好处?」
「没什麽,只是想让你永远记得。」
「记得什麽?」
「记得和我一起完成了这件事。」
她的胃收缩了一下,只一下,就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