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乔雨珂见状,怒意更甚,一脚踢在晓喻坤膝上。
大概是膝上有旧疾,他一阵疼痛,弯下腰去,捂住膝头,颤抖不已。
乔雨珂杀人般的目光紧盯着他,正打算再补一脚,忽然,被人从背后阻止。
苏品墨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环抱着她的双臂,臂下虽然施力,但语意中却极尽温柔。
「雨珂……冷静,冷静——」
她骤然大哭起来,泪水如决堤崩坝,所有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都停止了,只剩下她的哭声。
「别难过……」苏品墨放松力道,改为轻轻搂着她,「天塌下来,还有我呢,雨珂——」
或许是他太过温柔,又或许是他这句话太动人,乔雨珂转过身来,扑进他的怀中抽泣不已。
这大概是这对夫妻成亲以来,第一次如此真心的相拥。
苏品墨环抱着乔雨珂,就像天地间只剩下他俩,天造地设的一对冤家。
周冬痕立在一旁,看着这一幕。
与她设想的分毫不差,包括张小姐与晓喻坤的相会、乔雨珂无意中的偷听,还有苏品墨的适时到来,就像掐指算过一样。
她说过,要帮他解决这个左右为难的问题,这下,乔雨珂知道了真相,而他亦做了好人。
一切很圆满,不是吗?
可为何,她也像是要落泪了……
相府的饭菜做得非常精致,周秋霁本是讲究之人,操持府中之事自然也十分要求。
但不知为何,面对这样的饭菜,周冬痕却没了胃口,心头像被什么堵住似的,连胃也堵了,没吃几口便回到房里,坐在桌前呆想。
乔雨珂仍住在姨母家,不过,自从那日之后,苏品墨倒常去看望她,据说,两人如今不再闹别扭,颇有些琴瑟和鸣的意味。
周冬痕觉得自己成了多余的人。本来,她是为了刺激乔雨珂而存在的,如今,已经没了利用价值……
何时遣她走呢?就算苏品墨慈悲,不主动赶她走,她还能死皮赖脸留在他身边吗?
原也不过数月的相处而已,为何她这般恋恋不舍?看来,她真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
「想什么呢?」苏品墨不知何时已经掀帘进来,望着她微微笑。
外人不知道两人真正的交易关系,所以他们也无法要求要分房,他进出房内总看似自然,晚上倒也谨守分际,床榻让给纤樱,自己则将就睡在卧榻上。
「爷?」周冬痕抬头一怔,「什么时候回来的?今晚不是……」不是应该留在乔雨珂那儿用膳吗?话说了一半忽然打住,仿佛怕多问一句,就会暴露自己微酸的心思。
「在鼎泰楼坐了会儿,发现一种膳食非常好吃,想着你一定喜欢,就带回来了。」他说得轻松。
她难掩诧异,刚想问他为何忽然去了鼎泰楼,只见他招了招手,便有小厮捧着食盒进来,轻轻掀盖,竟闻到一股梅花的清香。
「咦?」瞪着食盒,她发现梅花的香味竟是从汤碗里散发出来的。
「这道汤叫做‘梅花汤」,其实不过是以素面捏成梅花形状做成的面汤而已,但奇就奇在,这汤头是采了梅花花瓣熬的,闻来十分特别。」苏品墨笑道,「我想着你日前说喜欢梅花,就觉得这道汤你一定喜欢。」
「果真奇特。」她捧起碗,满足地吸着芳香、啜饮着汤,不断颔首,「都说鼎泰楼是京中最出名的酒楼,我从没去过,想不到菜色如此精致。」
「你若喜欢,下次我带你去便是。」看着她欣喜的表情,他满意地道。
「不过话又说回来,」周冬痕又回归正题,「爷,你为何会去鼎泰楼用膳?是约了什么重要的人物吗?」
「那附近有间铺子,我订了件东西,去的时候东西尚未做好,于是我就等了一等,」苏品墨微笑,「忽然觉得肚子饿了,就到鼎泰楼坐了坐。」
「什么要紧的东西啊?」居然能让他推掉了与乔雨珂的约会,亲自去取?
「走,带你去瞧瞧。」他神秘地卖了个关子。
周冬痕越发好奇,搁下汤碗,与他一道出了厢房,穿过月光朦胧的小院,来到花厅前。
游廊上,竟摆着一排编钟,青铜烧制,吊在红木架子上,壮观堂皇,仿佛是宫里飨宴时才能看到的情景。
「这是……」她睁大眼睛,简直难以置信。
「你日前用青瓷做的那套小钟,敲打起来甚是好听,可惜搬到宫里去了,」苏品墨笑道,「既然你送了我娘亲那么好的礼物,我回个礼,也是应该吧?」
「这实在……太贵重了!」周冬痕连连摇头,「妾身承受不起……」
「东西不在价值多少,有用便好。」他将丁字锤递给她,「你又精通此律,就更好了。」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丁字锤,沉吟了片刻,便对着编钟叮叮当当敲打起来。她记得有一首「幽兰」,是专门为此器编写的乐曲,从前在二姊那儿看过,此刻一边回忆,一边击乐,脚步不断地在钟架前回旋,步履轻盈。
一曲终了,苏品墨不由得抚掌称赞。
「献丑了。」周冬痕羞怯地欠了欠身。
「仙乐飘飘何处闻,」他满是欣赏的沉吟道,「看来这套乐器我是买对了,不枉我等了一个下午。」
「爷……」就为了这个玩意儿,他如此不辞辛苦,就连乔雨珂也不顾了……为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
「纤樱,你还要走吗?」苏品墨忽然敛了眉,正色道。
「走?」她愣住,不明白他怎地突然这么问。
「听小萍说,最近你在悄悄收拾行李,」他凝视着她,似乎不打算让她逃避,「是想去哪儿?」
周冬痕心中一颤,没料到他对于她的一举一动,如此在意。
「爷要我做的事,已经大致完成了,」她敛起心痛,故作镇定道,「妾身能留在爷身边的日子,也不多了……」
他赢回了乔雨珂,夫妻和美,还要她这个碍眼的小妾做什么?何况,她只是一个假冒的小妾。
「是要回到你家人身边去吗?」苏品墨缓缓问道。
「回家,或者再到江湖上闯荡闯荡,都可以。」她倒无所谓,都说男儿志在四方,她虽是巾帼但不让须眉。
「不知为什么……」他的声音倏地一沉,「我舍不得你走……」
他在说什么?她不会是听错了吧?
「我知道,交易完成了,你我之间就再无瓜葛,」苏品墨阵中似有柔情,「可我总忍不住想,天地茫茫,你一个姑娘家能去哪里?你家人似乎对你不太好,还有谁能照顾你?这样想着……就舍不得你了。」
原来,这些时日的相处,终究起了作用,不只让她依依不舍,亦让他产生了一点点眷恋之情。
是呵,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然而,这样的不舍毕竟比不上他对乔雨珂根深蒂固的爱恋,雨露与长河的天壤之别。
「所以,我买下这套编钟,作为礼物送给你,」他难掩苦涩,「我想,你一定搬不动它,会为了它而留下……至少,多留一些时日。」
原来,他的煞费苦心,旨在于此。无论如何,这让她欢喜,能得到他的一点点垂青,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他是否有一点点喜爱她?非关怜爱,她指的,是男女之情……但她不敢问,言语之中,点到即止,无声胜有声,是最好的。问多了,或许一切都幻灭了。
「爷,妾身答应你,等老夫人的病有了起色,妾身再行离去。」周冬痕答道。
他的俊颜骤然舒展,露出明朗笑容。
「虽然我一直希望母亲的病有所好转,但想来治愈也非一朝一夕之事,」他轻声道,「纤樱,你会留很久的。」
很久是多久?她不敢想,眼下,能多待一天便是一天吧。
这套编钟的声音十分清亮,研习了几日,她又学会了几首曲子,其中「霜冷长河」是她最喜欢的,每次敲打,都像看到了雪花无声地落在冰河上,格外宁静。
钟架子实在太大了,哪个厅都搁不下,何况现下是客居江府,更不宜闹出太大动静,于是苏品墨仍旧将这套编钟搁在游廊之上,不过四周挂了厚厚的帘子,让她在演奏时不至于受寒。
她觉得这样反而倒好,因为,梅花的香气更近了。尤其到了夜晚,苏品墨与江映城在花厅里品茶,她便在廊上闲闲练奏几曲,花香伴着夜色,格外清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