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个老妖婆,真是阴魂不散!”碧喜气呼呼地道。
“不可出言不逊。”虽然怀烙也很讨厌善嬷嬷的神出鬼没,不过看在她是丈夫奶娘的份上,理当对之尊重。
“怪了,这善嬷嬷怎么发现咱们出了京?”碧喜只得改了称呼。
“我们骗她说回宫住几天,你以为凭她的精明会不去打听?”怀烙涩笑。
“那倒是。”碧喜叹一口气,“格格,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说真的,她的心底也没谱。
“暂时别想那么多,”怀烙坐到镜前,“来,替我把这张人皮扯了,痒死了。”
碧喜不由得莞尔,“格格每晚与额驸相伴,都是敷着人皮睡的?”
怀烙回头瞪她一眼,“明知故问。”
“说真的,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格格,您还是跟额驸坦白了吧。”为了此事,碧喜不只劝了她一次。
她也想啊,谁愿意戴着面具做人?
再说了,整天敷着这张人皮,她的皮肤瘙痒难忍,长了一片红红肿肿的小疙瘩,得不到及时清理,情况益发严重,简直快毁容了!
但她只能忍着,一旦没确定丈夫对自己的心意,她就不能揭穿这个不可说的秘密。
“格格,您等着,我调了清凉止痒的药膏,一会给您涂上。”碧喜无奈道,“今晚您好好休息,别见额驸了。”
怀烙默默点头。
终于,到达了中州城,入住了这总督府邸,她不必再与丈夫夜夜相处于同一帐中,虽然对她的皮肤有好处,但心中却一阵失落。
“格格,来——”碧喜捧了清水,替她擦拭假面,不一会儿,人皮的边缘便浮起褶子,轻轻一揭,整张滑落。
正洗了脸,涂上清凉药膏,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谁啊?”怀烙与碧喜顿时慌张起来。
这个时候,若有人闯进来,岂不会撞破这天大的秘密?
“回公主,是我,善嬷嬷。”门外响起冷冷的声音。
两人面面相觑,霎时不知该如何应对。碧喜连忙指了指床榻之间,示意怀烙钻进被中,而后匆忙垂下帐幔。
“格格已经睡下了,明儿再说吧。”碧喜答道。
“奴婢方才还听到屋内有公主的声音,难道是讨厌奴婢,不愿相见?”叶夫人又道。
“不……”碧喜支吾,“真的是不舒服……”
“那更得让大夫来瞧瞧了。”
“不不不,只是略感内寒……嬷嬷请进。”碧喜只得打开门,将叶夫人迎进屋里。
“公主到底怎么样了?”叶夫人却迳直走向床边,“若是不大好,得赶紧医治,别耽误了。”
“多谢嬷嬷关心——”怀烙忙地道:“我睡睡便好了。”
“是啊,才到中州,诸事尚未安顿好,就别惊动旁人了。”碧喜从旁打圆场,并挺身拦住叶夫人去路。
叶夫人一双狐疑的眸子四下打量,紧盯着帐幔之中,好一阵没有言语。
“不知嬷嬷有何事?”怀烙缓缓将被子拉到面部遮掩,故作镇定地问。
“公主见到奴婢也跟来中州,一定很诧异吧?”叶夫人淡淡答,“没办法,这是奉了皇命的,还请公主包涵。”
“皇命?”碧喜失口叫道。
“是,皇上与娘娘们都知道公主私自出京之事,特命奴婢赶来。”
怀烙心中扑腾一下,抓着被子的手也紧了一紧——皇阿玛此刻一定很生气吧?叫她待在京城,她却千里追夫,这算不算抗旨不遵?
不过,事已至此,她只有直往向前,抗下所有的罪。
“公主,奴婢曾学过把脉,替公主瞧瞧吧。”叶夫人似乎感到帐内有隐秘之事,一句一步,几乎就要掀帘看个仔细。
“不……”怀烙连忙将身子侧对着墙,“我真的没大碍,妆没化、头没梳,不便见嬷嬷。”
“跟奴婢之间哪有这些讲究?”叶夫人不依不饶,“不把脉,看看脸色总行。”
“嬷嬷!”碧喜只得一把擒住叶夫人的手,故作不悦地扬高嗓子,“你有完没完啊,既然知道公主讨厌你,回了事就该快离开!”
霎时,屋内一片寂静,静得令人惊心动魄。
“是……”终究,是叶夫人皮笑肉不笑地率先开口,“是奴婢唐突了,公主好好休息,奴婢告退。”
说着,她果然没再多事,转身退下。
她一走,怀烙在帐中大大吁了一口气,方才一颗心差点儿吓得从喉中跳出来。
“格格,您还好吧?”碧喜也拍了拍心口,掀帘说道。
“刚才涂的药膏,都碰在被子上了……”做贼心虚的后果。
碧喜一笑,“我这儿还有许多呢,来,再替您敷上,待会儿再换条被单。”
怀烙如释重负地点点头,跳下床来,回到镜前……
她们不知道,此刻门外有一条身影,正轻轻戳破窗户纸,往屋中偷窥。
假意离开的人并非真的远去,而是窥悉了天大的秘密。
叶之江一边听着巡府介绍着中州的风土人情,思绪却一直在飘浮游移,心神不宁。
不知为何,从前他与嫂嫂相依为命,感情亲近,可这一次,看到嫂嫂前来,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这是怎么了?真的为美色所迷,忘了自己是谁了吗?
“大人,”巡府并不知他心不在焉,继续滔滔不绝地道:“来到中州,别的传闻可以不听,只这一件,却不能不听。”
“哦?什么传闻?”未待叶之江回答,叶夫人已经掀帘而入,朗声笑道。
“嬷嬷——”巡府知她是额驸的奶娘,也敬让三分。
“我没打扰你们吧?”叶夫人问。
“哪里、哪里,不过是在闲话一些风土人情,嬷嬷若感兴趣,小人拣些精彩的给嬷嬷讲讲。”巡抚答。
“你刚才说什么传闻?”叶之江眉间若蹙,岔话道。
长嫂说话之时,他是很少打岔的,可此刻却想打断对方——或许,对于叶夫人这种神出鬼没的行径,他也烦了吧!
“回大人,”巡抚回头道:“是一则关于鬼魅的传说。”
“鬼魅?”他一怔,“无稽之谈,何必在意?”
“不不不,”巡抚立刻辩驳,“这中州闹鬼的传说由来已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中州闹鬼?”叶夫人显然也不信,只笑着当娱乐听。
“对,中州荒僻之地,盛产厉鬼。据说这厉鬼须得吃人心脏才能存活,于是便剥下人皮,化作美女,勾引城中男子,一旦得手,此男子便被掏心挖肺,命不保矣。”
“是吗?”叶之江摇头莞尔,“他直接杀人岂不便宜?何必再化作美女?”
“真的!据说某个王姓书生,某夜路遇一美女,领回家后,私藏在书斋寻欢作乐,被下人发现此女子原是画皮厉鬼,王生却执意不信,终被厉鬼掏了心。幸好王生妻子贤良,不计前嫌,前往仙观苦求高人化解。高人为了考验她的真心,故意让她吃自己吐出的痰,那痰竟化为心脏,救活了王生……”
“这恐怕是哪个失宠的妇人编出的故事吧?”叶夫人叹一口气,“时下女子真是可怜,没丈夫的可怜,有丈夫的也可怜。”
一时之间,似忆起自身守寡多年,亦感慨良多。
“小人也是听来的传闻,”巡抚尴尬地笑,“嬷嬷不信也就算了。”
“中州穷困,百姓疾苦,遇到难事无法解决,只能责怪鬼神。”叶之江道:“希望我上任之后,能助他们过得好一些……”
“对、对,大人胸怀壮志,令小人叹服,”巡抚低头道:“不过这鬼魅说,还是不要掉以轻心为妥……”
“巡抚大人一片好意,我们也不能辜负,”叶夫人忽然眼珠子一转,仿佛打起了什么主意,“这样吧,大人若知道附近有得道高人,不如带我前往取些符水回来,在这院中洒一洒,也好辟邪安心。”
“正好,我知道附近山上就有这么一位。”巡抚积极道:“明儿我就带嬷嬷前去。”
“好说,”叶夫人笑得诡异,“明儿一早,我等大人音讯。”
“如此小人就暂且告辞了,天色也不早了。”巡抚再次恭敬了一番,躬身退去。
“嫂嫂,你明知我不是迷信之人,何必烦扰人家?”望着巡抚远去的背影,叶之江叹道。
“人家大人一片好意,你这个当上司的,也不能太固执。”叶夫人振振有词,“不过是取些符水,又不是受贿,不要紧吧?”
“对了,嫂嫂是找我有事吧?”叶之江回眸问。
“明儿晚上天空会出现奇景,你与怀烙一同观赏吧。”她却道出令人意外的答案。
“奇景?”叶之江愕笑,“嫂嫂你怎么知道?”
一向只沉溺在仇恨中的妇人,何时变得有闲情逸致关心天象了?
“听旁人说的,最近太白在追岁星,明晚与月亮相连,会呈现出一片罕见奇景。”叶夫人答,“领她看看吧,小女孩肯定喜欢。”
“嫂嫂,你不是一向反对我跟她在一起……”叶之江徐徐道。
“她是公主,咱们冷落了她这么久,也该哄一哄了,否则她回宫里告一状,皇上终究还是会护着她的。”叶夫人一副老谋深算的模样,“所以,该适时给她一些甜头了,否则会坏了咱们大事。”
甜头?
呵,他真的很讨厌这种说法,也讨厌这样利用她的自己。
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奇异的夜景,一望之后,不禁迷醉。
今晚真是良辰,夜幕深蓝,风儿轻盈,空中掠过阵阵馥郁的花香,还有他在身边……
“那是什么星?”她不禁问。
“据说是太白与岁星。”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明亮的星,而且就在月亮的旁边,就像一张笑脸。”
的确,两颗眼睛一般明亮的星,再加嘴唇微翘的弯月,组成一副如微笑般奇妙的图画。
“我也没见过。”叶之江轻轻道。
“这样的景象,几十年才出现一次吗?”
“不,听说一年会出现好几次。”
“什么?”怀烙吃惊,“那我为什么从来没注意过?”
“我也一样……”他微微一笑。
呵,真是一对可怜人,不知是太没情趣,还是太没心情——从小到大,她牵挂的只是自己那张被胎记毁了的脸,而他,又是在牵挂什么?
因为各怀着凝重的心事,居然连这样的美景都叹为奇观,实在是孤陋寡闻,可悲可叹。
“今晚怎么想到邀我看星星?”怀烙侧眸笑。
他能说什么?说这只是一个引诱她的美男计?心中咒骂着自己的卑鄙,却不得不强忍住胸中苦涩,对她说谎。
“怀烙,人这辈子很多事情迫不得已,总是悲伤大于欢乐,”他在不知不觉间说出心里话,“假如将来……你遇到不开心的事,就看看天空——你不是说这画面像一张笑脸吗?看见它们,自然就会笑出来。”
他不可能永远陪着她,天大的仇恨,怎么一生相守?他只希望,将来自己离开了,她能有一个慰藉。
“那也要遇见太白与岁星同时出现才行啊,”怀烙娇嗔地望着他,“假如它们不出现,我又有了烦恼,怎么笑得出来?”
他一怔,不知该如何回答。
“傻瓜,你真的不懂吗?”她凑近,很近很近,踮起脚尖,几乎要贴到他的耳朵,“只要有你在身边,我就会笑……”
叶之江的耳根顿时红了,红得像被火烧。
他很害怕她的亲近,只要她稍一靠近,他的心就开始迷乱,难以自持……
他低头,正思忖着该如何回答,忽然院中灯火通明,一众下人吵吵嚷嚷,手持火把,奔了进来。
“怎么了?”他与怀烙同时愣住。
定睛一看,叶夫人现身在那灯火通明处,率众领队,急步朝他们靠近。
“公主、额驸……”叶夫人厉色道:“冒死打扰了,大事不好……”
“到底怎么了?”怀烙抬头之间,发现碧喜也跌跌撞撞地往这边来。
“这府里……有鬼!”叶夫人神秘道。
“有鬼?”怀烙莫名其妙。
“嬷嬷,你想干什么?”叶之江心里却一紧,他不信鬼,他知道嫂嫂也非迷信之辈,为何突然大张旗鼓说闹鬼?这里面,不简单。
他的直觉告诉他,嫂嫂要对付怀烙——这瞬间,也顾不得许多,下意识挡在弱小的身子前,用一种保护者的姿态。
她是仇人,可为了仇人,他不惜在此刻背叛嫂嫂,他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之前在前院散步,忽然,看到一阵阴风刮过,似乎有黑影飞过树丛,往这院里来了!”叶夫人没料到他居然如此态度,心下不由得恼怒,“我想起昨儿巡抚大人说的掏心厉鬼的传说,不知是不是咱们这儿也有了不干净的东西?”
“公主、额驸,不可不防啊!”下人们想必早被叶夫人洗脑,此刻均战战兢兢。
“防?怎么防?”叶之江浅笑,“不是说那厉鬼会化为美人作祟吗?咱们这院里又没有陌生人。”
“额驸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儿我与巡抚大人上道观取符水时,他又说了——那厉鬼不仅会化成陌生人,更有可能化身家里熟悉的人。”
“什么?”众人大惊,皆窃语纷纷。
“格格,别信她的!”碧喜上前道:“她就是想打扰格格与额驸的良辰美景!走走走,你们统统滚!”挥舞着袖子,驱赶诸人。
“公主殿下,事关府中上下的安危,您不会就这样漠不关心吧?”叶夫人道。
“我……”怀烙不置可否。凭直觉,她也觉得是眼前的妇人在搞鬼,可她不明白对方的目的。
“奴婢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在这院里搜索一遍。”叶夫人继续说。
“搜?”碧喜讽笑,“既然是鬼,无形无影,怎么搜?”
“幸好我今天求了符水。”叶夫人淡淡一笑,示意下人捧上一只盆子,“只要把这水在院里洒洒,说不定就会现形。”
怀烙心尖一颤,脸色煞白。
不错,她怕水,怕雨……怕一切会让脸上人皮脱落的东西。
“那就快洒吧,”叶之江不明就里,不耐烦地道:“大半夜吵吵闹闹的,大伙儿也不得安宁,快把事情了结了,也好散了。”
“既然额驸放话,奴婢就照办了。”叶夫人诡笑的脸忽然一转,对着怀烙。
霎时,怀烙有不祥预感——这符水,是冲着她来的!
可惜晚了,她刚想躲避,一盆水就泼了过来,从头到脚,淋湿全身。
“你干什么?!”碧喜大叫,“大胆婆子,居然敢对公主无礼!”
“我这是为了公主好啊,”叶夫人一脸胜利的神色,“先帮公主驱驱邪气,保了公主的周全,次啊能保我等全府人的周全。”
怀烙如落汤鸡一般,身子瑟瑟发抖。
她在激颤着,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害怕——最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而且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
她真的就像一个鬼,被狗血洒个正着,原形毕露,一览无遗。
“啊——”四周的下人率先叫起来。
她的脸,被睡湿淋的半张脸,此刻已经浮起褶子,仿佛炮烙过一般,褪了皮,面目全非。
“鬼啊——”有人大叫,有人哭喊,四下顿时乱作一团,惟一共同的姿势,就是连连后退,避她如鬼魅。
怀烙怔怔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她的手缓缓抬起,亲手撕下残褪的人皮。
既然已经走到这步,还不如自行了结,干脆一些。
她抬眸,望着同样怔怔发呆的叶之江,眼里涌起泪花。这样近的距离,却忽然如隔万重江山——她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换来的亲近,又一次被毁了……
“我不是鬼。”她听见自己清晰地道。
她要解释,不论他信与不信,她只对他一个人解释。
叶之江一言不发,就这样与她对立着,好半晌,他忽然解下披风,上前裹住她。
“公主只是最近脸上长了些小疙瘩,所以用人皮遮掩。”他转身对众人道:“不必大惊小怪,去请大夫来。”
什么?怀烙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
他在说什么?替她掩饰?
为什么?难道他不恨她骗了他?
她不解地望着叶之江,陷入迷惑,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