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顾老爷子语塞。此人虽然来历不明,看他那双满是老茧的手就知道出身必不高贵,但他是真的了解学谦,头脑清楚,更非趋炎附势之徒,若只是儿子的朋友,做爹的其实并不反感。
息燹朝他点点头,背着包袱离开。留下顾老爷子在原地,百思不解为何儿子会走这样一条路。
学谦变得很忙,不但要接手商行事务,还要应付父亲通过种种途径推到他面前的各色女子。
巧云、巧虹两姐妹被强行送回婆家,时贤等三人自愿留下。学谦虽然对这几个外甥不是没有提防,但也不反对他们对顾氏生意提出自己看法,只要不来阴的,他很愿意与他们的野心正正当当较量。
何管家说的事情,当日在场管事们都守口如瓶,顾老爷子没有发话之前,没人敢招惹这位看起来温柔美貌,实际上却强悍异常的少爷。
学谦对层出不穷的女子不胜其扰,连着第三晚在床上看见不同的□女人时,他忍无可忍,告诉父亲如果不停止这种行为,就搬出去和息燹同住。顾老爷子大惊失色,把真人改成画像,换成自己每天在他耳边说道那家的女儿温柔贤慧,谁的妹妹精明能干。
不久,顾氏在城郊的一座茶园,管事与雇工为了工钱的事情冲突,正值春茶采收季节,雇工却不肯做事,管事见压不住,便报请掌家处置。那个茶园离贡茶产地极近,要是事情闹到贡茶园去,事情就没法善了。学谦毕竟不熟情势,顾老爷子便亲自带着学谦和外孙们去处理。
息燹也跟着去了,学谦说是因为他身手好,若雇工们情绪激动做出出格的事来,他可以就近保护众人。
顾老爷子明白他是要一点点将息燹引到台前,最终得到所有人的认同。心中自然老大不情愿,但是儿子坚持到说他不去自己也不去,他也只得接受。
事情比想像中顺利,责罚了克扣工钱的管事,雇工的愤怒便平息下来,其时天色已晚,本该留宿一宿,顾老爷子生怕儿子与息燹做出什么事来,打定主意要当日回转。
茶园回到大云县城要翻过一座山,虽然不是雄州境内那样的峻岭,其余人体谅老爷子年迈,总要时不时提出下马歇息一阵。到了天黑时,一群人还未下山,只能在山腰空地歇下。
仆役在一边忙碌地张罗着被铺饭菜,五位“主人”与一名“客人”围在篝火边,一言不发。
息燹情知是自己的在场让气氛变得很僵,便站起来说要到处走走。学谦跟着站起,不理父亲责怪的眼神,随他步入林中。
息燹抬头看不算茂密的林子,道:“这里的树木,比雄州矮上许多。”
学谦失笑。“你这是在借物起兴吗?”
“什么?”息燹自己学习安澜文字,但从未得诗书教诲,不知道赋比兴。
“就像先说‘瞻彼淇奥,菉竹猗猗’,然后才引出‘有斐君子’如何如何,这种。”
学谦索性拉着他坐下,将这首诗写下来,慢慢给他解释。
息燹低声诵读,道:“这诗说的像你。”
学谦横他一眼,咕哝道:“我哪有这么好。”
“有过之而无不及。”息燹深深注视学谦,说得认真。
学谦脸上都热了起来,轻嗔道:“傻话!”
息燹抬起手摸摸他热烫的耳朵,微微一笑。
学谦拉过他的手贴在脸颊上,道:“我以为,你会说要离开的。”
“我既决心来到这里,就会和你同进退。”
学谦又抓着他的手把玩,低头道:“顾氏并不重要,钱再挣就有,我只是希望等到父亲能够接受。他扶养我这个病秧子长大不易,做儿子的却几乎没有对他尽过孝道。我说得绝,是为要他死了引我回到所谓‘正路’的心,不能真的说走就走。”
息燹反握住他的手,道:“你尽管按自己的意思去做,我不会走,也不会令你为难。”毕竟时间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对学谦则不同,他合该是等待的一方。
学谦靠在他的肩头,有些好笑的地道:“你说这话,听起来就像是我的外室。”
息燹并未答话,倏然将他的身体扶正,望向树林入口。
“舅舅,饭做好了,外公请您过去。”
“知道了。”学谦做个怪脸,慵懒地伸出手,要息燹扶他站起。息燹眼神发亮地看着他,猛地一把将人拉进怀中,在唇上厮磨良久,这才放开。学谦调整呼吸,掸了掸衣上尘土,从容步出树林。
顾老爷子神色很是难看,见他俩并肩过来,先是上下打量一番,接着眼神定在学谦唇上,怒哼一声道:“夜里山路难走,别乱跑。”
学谦与息燹都没有回话,自顾自坐下。
时贤来回瞄着他俩,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时英没什么表情,时杰则笑眯眯地只管夹菜。
一顿饭吃好不久,众人正要休息,忽然间感觉到山地微微震动,这震动十分规律,每顿一顿,便有一声轰然巨响,且变得越来越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逼近的脚步声一般。主仆十多人互相探看,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算老虎之类的巨兽走路,也不会发出这样大的声音,更何况此地从来没有听说过猛兽出没。
息燹站起身,道:“我去看看。”
“小心。”
息燹对学谦颔首,大踏步走向震动传来的山崖方向。
他还没有走几步,众人的惊呼声中,一个足足有六七尺高的巨大头颅出现在了山崖边,那头颅极丑,额头上是穿山甲似的突起外皮,灯笼大的眼睛泛着冷冷的光芒,生在这般面孔上竟显得十分细小。眼睛与吻部极为突出的血盆大口之间,看不见鼻子,只有一个巨大的黑洞流淌出闻之令人作呕的灰色黏稠液-体。
大头颅猛地超前扑了一记,引来惊天动地的声响,息燹与相距已是极近,甚至可以看见深褐色皮肤上收缩着的毛孔。他也看清这怪物的四肢躯干都非常小,几乎与常人无异,一切行进都只能靠头颅来拖动,刚才听到的巨声,大约都是他头颅在“走路”。
他盯着怪物,并未转身地朝顾家主仆喝道:“快到石头背后去!”空地靠山壁的一边,有块大石,与其上的树木形成遮蔽,应该可供众人容身。
学谦搀着父亲先走,等到时贤他们都纷纷进入,仆役们还在望着山石发抖,想躲却又不敢进去。
“快进来!”学谦急得招手。
“舅舅,这里太窄了,我们……”
“说什么浑话!人命关天的,挤一挤就好了,快进来!”学谦让开身体,仆人急匆匆躲进去,本来有余裕的山石背后被挤得水泄不通。见学谦还有半个身体露在外面,一个仆人心生愧疚,道:“少爷,我出去吧,您进来。”
学谦示意他噤声,目不转睛瞧着外头的情形。
息燹已经和那怪物交上了手——应该说,怪物不断攻击,息燹只是一径腾挪闪跃。
大着胆子从山石顶部探出头来的两个仆人,都不禁暗暗为他担心。学谦注视他每一个动作,看不出脸上表情。
怪物异常凶猛,嘴里流出散发恶臭的口涎,张大嘴不断往息燹处拱去。而它看似细小无用的四肢,竟然可以随意伸缩,带着细长指甲的爪子一次又一次抓向“食物”。息燹利眼紧紧盯住怪物一举一动,不曾稍瞬,他身形高大,动作却意外灵活,每每在电光石火间闪身,躲到它攻击不到的地方,惹来那两名仆人的惊呼阵阵。
怪物慢慢被他带到远离山石的树林中,流出的汁液滴在地上,草木迅速枯萎。息燹借着树木遮挡,只管躲避。时间一久,怪物不耐烦起来,厉声嘶吼着,脑袋频频捶击地面。他好似力大无穷,捶击让整座山都跟着摇摇晃晃,落石与树叶掉在山石背后的每个人身上,一个个都胆战心惊。
缠斗越久,怪物身体庞大旋身缓慢的劣势也更加明显。息燹觑准时机,跳到它头上,自腰际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插-入它的脑门。匕首直没至柄,怪物发出惊天动地的哀号声,陡然伸长的手臂撩到头上,将息燹掀了下来。仆人大急,惹得其余几个主子也探头出来查看。学谦用嘴捂住惊呼,安慰自己他不会出事。
息燹急忙团身打滚,避过它两条腿的夹击,随即跳到周遭最高大的一棵树上。怪物以头撞树,匕首被它敲落地面,腥臭的蓝色液-体喷溅而出,怪物剧痛,撞击得更加猛烈,五人合围粗细的树木终于承受不住。喀啦啦倒了下来。倾倒的方向直冲山石,学谦站在最外面,眼看第一个被砸到!
躲到另一棵树上的息燹猛地一蹬腿,如箭般疾射向学谦所在的位置,伸出双臂挡住了树木的继续倾斜。
也正在这时,怪物猛扑上来,锐利的指甲长长划过息燹身躯,滚烫的鲜血喷溅到学谦身上。
息燹呼吸浊重,用尽全力将那树木推开,猱身而上,双拳同出,一左一右击向怪物下颚。
闪烁着幽蓝光芒的巴掌大物事自怪物下颚飞出,窜入地面不见了踪影,而大头怪物化作一道黑烟,竟然凭空消失。它方才流出的腥臭液-体,亦迅速化为烟尘,四散无踪。
息燹粗喘着坐倒在地,殷红色的鲜血出现在他周身地上,一点点渗进土壤。众人吓得仍不敢动,只有学谦匆忙奔出,抽出随身携带的银针,止住他急速失血,一边撕下袍角擦拭身上淤血,一边大叫:“谁带针线包?”
“我、我有!”一名女仆怯生生地靠过来。学谦粗鲁地一把夺过她递出的小口袋,让息燹的脑袋枕在自己腿上,双手忙碌地穿针引线。
“我没有带草乌散,你忍一下!”
息燹没有力气点头,喘息着开阖眼睑。
学谦正要动手,忽然喊了几个仆人的名字,嘶声道:“烧热水来!”又点了另外几个道:“去做担架!”
仆人们正慌得六神无主,被他一下令,赶紧从巨石后走出来,有的跑去汲水,有的七手八脚斫坚硬树干。
学谦紧紧捏着针眼,不住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能抖,却无论如何找不回第一次为他诊疗时的镇定。
息燹勉力伸手,扯了扯他的衣摆,蠕动着嘴唇,几乎听不见的音量道:“不想我用开膛破肚的样子和你欢好,就快点缝。”
学谦失笑,深吸口气屏住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定定神,第一针稳稳扎进他的肉里。
此地没有任何伤药,大致处理完后,学谦让人将息燹抬上担架,息燹一被移动,痛苦神色便难以遏制地表现出来。学谦又慌乱地大声命人将他放平躺好,又不停喃喃着“别弄痛他”,状若癫狂。只听他吩咐一声“好生照看着”,便自去解开马缰,上马时没有踩稳马蹬,竟摔了下来。众人欲待去扶,他已经又一次飞身上马,随即使劲一鞭抽在马臀部。那马儿吃痛,人立起来,众人惊呼声中,学谦俯在马背上,抓着缰绳死也不放手,双腿一夹,一人一骑飞快往山下冲去,看起来十分惊险。
顾老爷子望着儿子在马上摇摇晃晃的背影,眉头深蹙。
时贤最后一个从山石后走出来,大着胆子看一眼息燹的状况。息燹脸色铁青,嘴唇全无血色,缝合的针脚密密麻麻,由左肩一直延伸到右腹,仆人正抖着手替他擦拭血污。时贤心惊肉跳地调开视线,道出所有人的想法:“伤得那么重,还救得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