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墨染 2
福兰领我到了栽绿轩门前。我踌躇不安地踏入静谧的院落,恰春风乍起,桃花纷飞,几乎要遮蔽我的双眼,如血残阳好像预示桃花明日凋落的命运,然而那些花儿并不收敛,仿佛燃尽所有生命,只求拼得这一日灿烂。
我迎风眯起双眼,尽力分辨虚幻与现实。繁花落尽处,画师正手搦朱管,专注地埋于画卷中,连我走近时的裙裾摩挲声,都不曾引起他的丝毫注意。
低头瞧他正在完成一幅桃花流水图。我对丹青向来颇感兴味,忍不住细细品评起来。光影变幻下,花色迷离,粗略看来调色工夫不错,风催花落的景象在他笔下凄美非常。只可惜笔力不济,细细查看,线条偶有断续添补,想来学画时日尚浅。
这是一幅接近完成的画作,画师在左上角已经落款,尚未盖章题跋,署名何微之。
他此刻才注意到有个陌生人正在偷看他的画作,面色微露尴尬,匆匆卷起画纸,
瞧见何微之收拢画卷的窘迫情态,我想起自己起初学画,画的难看,死活不让哥哥瞧,仿佛也是这般情形,我不由浅浅一笑。
何微之刹那失神地凝视我的笑容,不曾移开视线,我被他瞧得窘迫,下意识侧过脸,何微之这才收敛心神,遥指远处桃花树,道:“请姑娘随意摆个姿势站在那儿。”
我并无意入选,不需刻意摆出一副笑颜,只随意地靠在树旁,点点落花安静飘落肩头。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皇家选秀亦如民间喜欢取个好彩头,偏要挑这个桃花季节。我若是不曾遇到这意外,三两年后也会寻个安稳人家出嫁吧,落花催人思绪纷飞,我无端地染上了悲愁。
接近宫内点灯时分,画师终于放下着色的羊毫笔,挪开青石镇纸,轻轻一吹,将画卷示于我看。
瞥见画卷我不由一惊。画师借着身后桃花艳艳,将脖子上那块本该是缺陷的胎记,被虚化融入花色。若是这画卷奉上,不入选才是咄咄怪事,我将画纸放回桌案,面露犹豫之色。
“我的画技并不成熟,或是将姑娘画的难看了,”何微之以为我不满意,手指在画轴那端来回摩挲,紧张道,“我私以为,姑娘若是没有这胎记,落于画上或许还要漂亮,所以擅作主张用幻化的手法,改成桃花色了。”
我不由好笑了,汉代昭君不肯贿赂画师,才被画师刻意画得丑陋。我今日遇上的画师,不收我分毫好处,还想尽办法要掩饰我容貌中的缺陷,将我画的美好,大抵是要借机大肆索要好处。
“先生为我画的像很美,难不成是想要什么好处吗?”我调笑着放下画卷,摊开双手,道,“我身上却一点打赏先生的钱都没有,先生恐怕要失算了。”
何微之涨红了脸,逃避着探寻我的目光,连忙摆手摇头道:“姑娘想岔了,我不要贿赂,只是见到美丽如姑娘一般,若添上那胎记,美人图就不漂亮了,所以忍不住加上自己的想法,务求作品完善。”
他还真是难得老实人,我便不捉弄他了,道:“先生是学画之人,必然清楚,既是肖像,务必要求实而作,先是当做记录的资料,其次才是将其视作一幅丹青。”
说罢我提笔用朱色在画中的脖子处,重新添上一笔,浸水后墨色并不浓烈,何微之讶异地盯着我放下笔,苦笑道:“姑娘下笔还真不留情。”他显然不高兴我鲁莽的行为。
“我毁了先生的画儿,心下过意不去,不巧刚才撞见先生的那幅桃花图,没有题跋,那便题诗给先生算作补偿了。”我福身致歉,他将画卷铺开交给我,我沉思之后落笔道。
桃李栽成艳格新,数枝留得小园春。半红半白无风雨,随分夭容解笑人。【1】
我轻巧一笑,心中顿时轻松不少,掷笔而去,翻飞的裙裾轻扬一地的粉色花瓣。空留何微之一人呆立于桃花之下,细碎的花瓣落满一地。
【1】引自唐代王周《小园桃李始,偶以成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