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夏天是最令虞景然痛苦的季节,尤其是现下这种时间、这种天气。
为免他那令人叹气的天生「娇贵」皮肤受不了,多年来他早已养成除非必要,否则就不出席必须在大太阳底下抛头露脸的活动的习惯。
然而今天严正熹老爷子的告别式却是个例外。
老人家曾经在政商两界叱吒风云,为人光风霁月又乐善好施,加上他膝下子孙成群,因此出席的人数相当壮观。
等到所有人都吊祭并瞻仰过遗容后,时间已近中午。
太阳高高挂在头顶上,在这个时间加入送葬行列对于虞景然而言无疑是一种折磨;然而为了送老爷子最后一程,这点磨难便不算什么了。
为免惹人侧目,他舍弃手上遮阳效果较佳的阳伞不用,只戴上帽子,然后便跟在老爷子至亲队伍的最后方往墓地移动。
一路来到墓地,看着缓缓进入墓穴的棺木,他心中有无限伤感。
老爷子就这么走了?
明明也不过才几天前,老爷子还跟他有说有笑的,而且委托了他一项重要的任务,怎么才一转眼,他人就已躺在墓穴中,孤伶伶地一个人走了……
心中无限欷歔,他不禁站在墓穴前发呆,直到纷纷往外移动的严家人当中忽然起了阵小小的骚动。
「咦?瑞君?瑞君呢?」
仪式完毕后,多日来精神恍惚多过于清醒的严家么女严瑞菊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没看到小女儿。
她周遭还没走远的严家子弟也一个个在她询问下摇头,没有人知道失踪者的去向。
「阿菊,怎么了?」严家年近六十的长女严瑞枫过来关切。
严正熹膝下无子,却有五个女儿,其中大女儿与么女以招赘的方式结婚来延续严家香火;大女儿严瑞枫更是承继了父亲的志业与政商资源,行事作风甚至比一般男人还具有男子气概,因此众人纷纷让出位置。
「大姊,我们家瑞君不见了,打她手机也都没接。」严瑞菊细声细气地回道。
「妈,瑞君会不会是先走了?」严瑞君的姊姊严芷琦说出自己的猜测。
她在严氏家族中可以说是与严瑞君最亲近的一个,今天却因为一直忙着打理丈夫与一对小儿女,所以一时也无法确定她那唯一妹妹的行踪。
「有可能喔,她那么酷的人,阿公对她最好她都爱理不理的了,现在她提早走也不会太让人意外啦。」一名严家孙字辈的人说。
「可是耍酷也要看场合啊,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有人不满地反驳。
「啊,会不会是上洗手间去了?」有人猜。
但是随即有人丢出更震撼的一句:
「欸,会不会她其实根本就没来啊?因为我好像从头到尾都没看过她耶。」
众人先是一齐噤声,随即又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不,刚刚告别式的时候她还在的。」严瑞菊喃喃地说,抬起头欲言又止地看了大姊一眼。
严瑞枫领会地点了点头,作风果断的她很快有了决定,一回身,往一旁还在七嘴八舌讨论的小辈们喊道:
「不要讨论了,你们分头去找找看,找到的人就打手机给小阿姨,知道了吗?」
「喔。」小辈们齐声应诺,随即一哄而散。
虞景然在一旁看着事情告一段落,偏头想了想,走到严瑞菊身前开口道:
「阿姨,我也帮忙找吧,请你把手机号码给我。」
「咦!原来你没走啊,景然。」
由于严老的关系,严家五个女二代都认识他,于是纷纷与他打招呼。
严瑞菊见他脸上已有轻微发疹的迹象,露出关怀的表情。
「太阳这么大,你不打伞不要紧吗?」
「呃,没关系的。」他抹了下脸上的汗,不愿大家把目光集中在他脸上,打过招呼后便转身朝墓园外围走去。
严家人的讨论让他想起了方才加入送葬行列时曾瞥见一名年轻女子,似乎比他还更不想融入人群地刻意走在最后方,后来便不知去向了。
如今想想,那人应该就是严瑞君吧。
为了老爷子生前最后的委托,他原就必须找那位小姐见个面,现在看来,他们认识的时间似乎得提前了。
*
事实上严瑞君并没有走远,相反地,当众人都分开去找她以后,她反而变成是离墓穴最近的一个,因为,她就在墓穴后方的围篱外头。
围篱外头是一片茂密的山林,她就地靠坐在围篱下,泛红的眼睛空洞地面对山林,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一根从没点着过的烟。
她的手机搁在她另一只手的旁边,手机不断震动,可她就是不接。
最后,她索性关掉手机,将它丢进同样搁在地上的背包里,然后继续抽烟。
她明白以后只要碰到任何一个严家人,都难免会被问及今天提早离开的事情。很烦,想到就烦,然而此刻她已管不了那么许多了。
丧礼、人群、种种烦杂的仪式都让她心情欠佳,所以此刻她只想一个人静一静,好好想一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因为,一直到告别式后她才终于体会到——那个人,真的走了。
真的,就这么走了。
除了预留的分配财产的遗嘱以外,竟然没有交代半句关于她的事情,就走了。
她不断反覆思考着,明白再也改变不了这残忍的事实后,既不甘又无奈地咬了咬牙,低低地喃喃自语:
「好吧,算你狠……算你狠,可以了吧?」
彷佛泄愤一般,她又狠狠吸了口没有烟的烟,然后把满肚子自生的气对着山头长长地吐了出去。
「严瑞君?」
突来的声音让严瑞君一怔,她吸了吸鼻子,伸手把垂落额前的长发耙向脑后,顺势抬起头来看向那个喊她的人。
男子满脸汗水,看起来有些喘,但是笑容十分柔和。
他看起来并不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但是此刻任谁来打扰,她都会觉得很碍眼,因此冷淡看他一眼后便又低下头,自顾自地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中。
这样的反应让虞景然感到有些诧异,不过他很快便回神过来,若无其事地走到她身前,将手上的阳伞一倾,把她也罩进伞下的阴影中。
「你的家人在找你,严小姐。」
他边说边将目光投向墓地那头,这一瞧,却发现原本忙着找寻失踪成员的严家子弟们似乎已纷纷放弃了找人的行动,一个个正往墓地出口移动。
怎么回事?
心里才起问号,手机就响了。
「景然,我是瑞菊阿姨,你还在墓园里吗?」
「嗯,我在篱芭外围。」
「喔,有找到人吗?」
虞景然瞧了坐在地面上的严瑞君一眼,想起她方才的冷漠眼神,下意识地摇摇头。
「呃,还没有。」
「喔,好,那就不用找了。」
「嗯?」
「我们在停车场看到她的车,所以她应该还在附近,突然不见可能是……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吧,既然这样,就随她去吧。」
「唔,好,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目光回到严瑞君身上。
虽然她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坐姿,嘴边却多了根还没点着的香烟。
「需要火?」他下意识地问。
「不必。我不抽烟。」她眨了下长睫,声音跟表情同样冷淡。
虞景然怔愣片刻后,露出恍然的神情,眼里泛出一丝笑意地瞧着她。
据严老身边的人表示,严老早年抽烟抽得很凶,可是六十岁那年突然说戒就戒,从此不再抽烟,但是夹烟思考或舒压的习惯却保留了下来。
更料不到的是,他这习惯竟然还有传人。
虞景然忽然对她生出了一丝亲切感,于是曲起一条腿,在她身边半蹲下来。
「如果你不想被找到,放心,他们都走了。」
然而她却像是没听见一般,手指依然夹着烟,煞有介事地吐口气后重新塞回嘴里。
他感到有些无奈,忍不住又瞥了一眼头顶上的烈阳。
「欸,太阳很毒,你再这样下去会中暑的。」
她依旧没有回应,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没点火的烟,每吸一口便是一次深长的呼吸,那样子既像是在叹气,也像是在吐怨气一般。
虞景然见她始终不理睬,只能轻喟一声,索性也学她坐到泥地上,漫无目标地瞧着四周的景色。
两人默坐了好一会后,她终于有些不耐烦地斜看他一眼。
「我们认识?」
「呃,还没有。」虞景然收回眺向远方的视线,挂起微笑。「我是虞景然,也就是你那件改建案的负责人。」
「改建案?」她眯起长眸想了下,瞥他一眼。「你是建筑师?」
她明白建筑师跟工人是截然不同的身分,不过,这么白面书生型的建筑师她还是头一次见到。
「嗯。」他对她眼底的疑惑一点也不陌生,便笑了笑地解释:「我从事建筑业已经快十年了。」
「喔。」她点了下头后便没再开口。
他等了一会,明白自己碰到了一个不爱说话的女子,只好又说:
「严老他……对你说过改建房子的事了吧?」
她沉默了会,才低低地嗯了声。
「那么,改天我找个时间去拜访你,我们好好谈一谈?」
他知道今天不是谈这件事的适当时机,无论是对她或他而言,严老的过世无疑都是沉痛的打击,所以他们都需要一点时间沉淀,才能继续往前走。
打定主意后,他将注意力拉回现实,开口说:
「严小姐,我无意打扰你,不过坐在这里哀悼似乎不是个好办法……」
「哀悼……」她怔怔地喃喃自语,忽然轻蔑地冷哼一声。「有什么好哀悼的。」
「嗯?」他完全摸不着头绪。
她明明哭过了不是吗?
「没事。」她甩了下头发,下了什么决心似地深深吐口气,然后将烟丢进背包里,站起来沿着围篱往墓园出口的方向走去。
虞景然愣了下后快步跟上。
他瞧着她的背影,想起严家后辈对她的评语,心里起了个问号——
她真的是严老最疼爱的外孙女?
不过这个问号很快就一闪而过,因为他们的位置离出口本就不远,所以没几步路便到达了停车的地方。
他见她打开停车场里除了他的以外唯一还停在里面的一辆小白车,明白她打算离开后,便举手朝她挥了挥。
「那么,改天我再找个时间去正式拜访你。再见。」
她淡淡瞥他一眼,一边坐进车里一边回道:「不必了。」
「嗯?」他等着她进一步解释。
「房子不需要改建。」
他一怔,说道:
「但是严老先生已经把整个预算都先付了。」想到她或许不清楚这件事,他补充:「他表示一定要完成改建,而且预付了比预估还高出一倍的改建费用。」
事实上,改建那样坪数的一栋郊区平房,即使再加上周围地面的景观,光是原先一半的预算也已足够,然而老先生却不惜加乘再加乘,可见他对这件案子的执着程度。
严瑞君似乎没料到这件案子会受到这般重视,所以微微怔了下。
不过,她很快打定了主意,答道:
「不管他付了多少钱给你,总之我不想改建。」
「呃?为什么?」
「为……总之……就是不用了。」彷佛怕他继续追问,她紧接着说:「预付金你就留着吧,就当作补偿你的损失。」
「等——」虞景然本想伸手拦住她,在瞥及她冷冷扫来的眼光后,本能地放下了手,默默看着她开车离去。
一直到目送她的车消失,他才回头望向远方那块高耸的墓碑,在心中默念着:
严爷爷,看来你这件委托案并不如我想像的那样简单呢……不过,你放心,既然是您的委托,我一定会努力达成的。
然后他朝墓碑虔诚地一鞠躬,接着转向自己的座车,离开了墓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