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喔?这件鲜事我倒没听说。」他笑了两声,停一会,仿佛想像到了某种情景,又不经意失笑,接二连三地迸出笑声,让她益发尴尬。可能发现自己略有失态,他清一清喉咙,背脊挺直后,一派诚恳道:「这件事我会替你传达,倒不用大费周章向他说明,我可以向你保证,他很快就会忘记这件意外。」
「噢!这样吗?」她失望地垮下肩,不死心地探看他背后的走道。「可是,真的不能让我见见他吗?不用太久,十分钟就够了,真的!」
她那急切执着的模样很难令他不起疑,他不动声色打量她,问道:「你见过他?」
「见过几次。」她露出讨好的陪笑,「先生,能帮个忙通报一下吗?」
他沉默了一会,十分文气的脸浮现了然于胸的表情,他不厌其烦确认,「真那么想见到他?」
「真的!」一道曙光乍现,她猛点头。
他看了眼表上的时间,亲切地拍拍她的肩,「这位小姐,我很愿意帮你的忙,不过很不巧,里头正在庆祝杨副理高升总经理兼工程得标成功的酒会,我看,不闹到下午三、四点是不会结束的,有吃有玩,员工很少不趁机多拖一会,实在不方便让你进去。这样吧!你如果真想找他表达歉意,就到这个地方去。」他撕了一张便条纸,就着手掌书写了几个字,递给她。
她瞄了一下,狐疑地楞住。「这里?」
「是,这里。他每个星期二或周末晚上都会到这里轻松一下,我想,在那种气氛下,什么话都好说,彼此都没有太多顾忌,对吧?」
老实说,她不是很明白他的逻辑,但是非亲非故,人家肯撮合这件事就很难得了,她虽感到不妥,也不好再纠缠下去。
「谢了!」她收起便条纸,拿回外送袋,朝他哈腰致意,「先生,能不能跟你要张名片?如果有问题,可以随时向您请教。」
他略微迟疑,还是从皮夹取出一张名片送上,并加以解释,「抱歉,新的名片还未印好,将就一下。」
「没关系,没关系!」她一再道谢,迅速看了眼名片以便正确的称呼对方,然而,她再次楞住。
名片中央明明白白地写着——景观设计部门总监.章志禾。
「啊……总监啊!」她终于好好正视眼前这位花了一番功夫和她周旋的男人了。他点点头,一笑置之。
男人秀逸斯文,简单的白棉衬衫像洗了无数回,方才跟在他身后还闻得到衣裳散发出的洗洁精清香,和她退休在家的父亲味道如此相似,十指尖残留着劳动后的泥渍,说话和和气气,难以想像他正色坐在偌大办公桌后掌军的情景。
「是前任总监,现在无官一身轻,欢迎指教。」他半开玩笑伸出右手。
她被动地回握,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掌心温暖,稍稍碰触她的手便轻轻滑开。
移开目光,她轻挥手,倒退着走,「那——我走了!」
她暗暗庆幸没闹什么笑话。今天不算毫无所获,对方既然在此高就过,也许以后还能借助他的管道掌握资讯。
「打扰了,不好意思。」知道了对方身份,姿态愈谦卑,退场动作就愈迟钝,惹得原本含笑注视她离开的男人不禁开口唤住她,「请等一等!」
「嗄?」她不明所以地走回他跟前。
「我有一点建议,不算专业,不过你不妨参考看看,希望不会冒犯你。」他从身后大概是女职员的桌面上,拿了一面修容小圆镜,以及两张面纸,交到她手上。「通常要让杨先生较能专注在对方的交谈上,仪表是最重要的一项。别误会,我无意批评你的外貌,你很可爱,不过,你使用的眼线液品质有问题,遇水就化了,这样会影响整体的观感,不介意的话,另选品牌可能较恰当。杨先生十分在意女性的外型,如果要得到他的好感,这一点不可忽略。」
一席话说完,她乍听第一个感想是——他说话一定要这么文雅吗?
第二个感想是,虽然他如此真诚仁厚,一点讥嘲的意味都没有,但是毕竟她是女人呐,可不可以让她回家以后自己发现再羞愤顿足一番?
可恨的是,这么好心的建议,她怎能不给对方回应;更何况,她将来可能有求于他!
她僵硬地拿起镜子,勉为其难瞥了一眼,本来只想做做样子,没想到立即被彻底地惊骇住,她双眼发直,低喊:「天哪!」
被汗水溶化的眼线液,经她数度手背揉擦,不幸地在眼眶附近形成两团灰黑烟雾,换成其它同类形容词,黑轮也好、猫熊也好、戴眼罩也行,总之,此刻她对他只有感激涕零地泪花打转,刚才明智地阻止她以这等吓人模样出现在餐会里。
「谢谢你,你真好心!」她忍住钻地洞的冲动,拼命抹去眼圈乌渍。
「不客气。」不知是不是怕她误解,他一直保持良好风度,起码没有忍俊不住,还多抽了两张面纸给她清洁脸部。
垮着脸走在回店的路上,她又羞又难堪,同时产生了一个疑问——从头到尾,这个有礼的男人是如何镇定地和一只狼狈的猫熊交谈而不失态的?
接近期末,图书馆座位几乎全满,却静谧如昔,轻巧的脚步走动、沙沙作响的书页翻动是唯一的旋律,听在她耳里却火躁不安。她不讨厌在书堆里泅泳的奋进感,所有的努力只要付出,成果几乎都不会辜负她,然而这一阵日子以来,她连付出的时间都挤不出来,会计学的期末报告到此刻只完成了三分之一,堪称是一连串麻烦里最火烧眉毛的事。
堆迭在她前方的书山在蠢蠢欲动,一枝原子笔从书缝穿过,左推右移,隔出一个小方框,半张表情伶俐的圆脸透过小框框呼唤她,「喂,喂,薄芸!」
她头也不抬,心不在焉低声应嘴,「吃饭时间还没到,况且,你也该减肥了,少吃一餐有益无害。」
对面哑然无声,忽又劈哩啪啦一串,「笨头,你不必担心我,该我担心你才对,我想你不止这一餐,你下一餐、下下一餐一粒米都会吃不下,你很快会变纸片人,两条筷子腿……」
「喂!」她谴责地抬眼瞪。「神经!我又不是白雪公主,咒我干嘛!」
好友挤眉弄眼,抬抬俏下巴,指向她右后方。她不疑有他,回头张望,两个书架之间,倚站着与她年纪相仿的一男一女,彼此靠得极近,同阅一本厚实的原文书,男生黑实俊朗,发蜡耙掠过的浓发十分有型;女生眉眼明媚,很认真地谛听男生的解说,肢体语言没有过分越界之处,但很奇妙,两人眼神交接处,难以言说的眷恋在方寸间流动。
她痴望了一会,才僵硬地转动脖子,呆视电脑荧幕上密密麻麻的报告字体。
感觉称不上晴天霹雳,不过是心口上劈劈啪啪出现了裂缝,足以让她坐立不安、思维停顿。
「是方琪宜对吧?」小曼圈住嘴小声问。
「嗯。」
「两个人看起来很熟的样子。」
「应该是。」
「只是研究所同学吗?」
「也许。」
「同学说话有必要贴着耳朵吗?」
「啊……」她错按了键,书写的两千多字全数删除。「完了!」
「你们是完了!」小曼狠狠地为她岌岌可危的恋情下了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