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莽莽黄沙,新月形的沙丘又起又伏,一直伸延到蔚蓝的天尽头。

两旁路上,是一簇簇死去的胡杨树,树木扭曲枯槁的尸骸为苍凉的大地添上可怖的气氛。胡杨是沙漠上最顽强的植物,若连它们也无法生存,那就代表了这是个没有生命能存活的炼狱。

「妈的。这到底是什麽鬼地方。」流沙喃喃咒骂。骑在骆驼背上的男人极目远眺。前方连枯干的树木都没有了,只剩下零星散落的石堆。岩石被风和烈日蹂躏後变得脆弱,当张狂的风扬过,被风化为细末的石粉形成漫天黄尘。

这地方,连石头都会死亡!待久了绝对会发疯。

「流沙,快赶路。」北冥淡漠的声音从重重脸纱下透出。为了防御猛烈的日晒,二人都以透风的白布罩住头面。

流沙一言不发,内心却不是味儿。

一路上,北冥纵是心里著急,也没怎样催促他。可是如今,却好像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你就那麽心急想见到那个人。」半晌,微酸的声音响起。

北冥一怔,嘴唇掀动了一下,又閤上。

郁郁不得意的男人蓦地勒停座骑,鼓起勇气问:「北冥,让你去到你想去的地方,找到你想找的人,然後又如何?」

「……」

「你会快意恩仇?」

「……不知道。」

「你会向你所爱的人表白?」

「……不知道。」

「你会杀掉你的仇人?」

「别问了,流沙!」北冥撇转头,露出黯然的神色。寻寻觅觅多年,找出那个人,跟他再见一面,已经成为他生存的意义。但找到之後又怎样?……他真的不知道。

看他一脸难过,流沙默然片刻,垂下眼,低声道歉:「对不起,我只是……」希望北冥能打消念头,跟他一起远远离开这个地方。可是,这是不可能的吧。

北冥岂会不明他的心意。

「流沙……」心软,叹息。他想安慰他,可是回过头来,犹在唇边的话句倏然化作一下抽气声。

北冥罕有失态,流沙一怔,还没回神,忽然感到一个颠簸,胯下的骆驼撒开四蹄狂奔起来。

「快跑,不要回头。」原来是北冥替他策骑。说话间,骑术精湛的男人把周遭负责驮负粮水的几十匹骆驼聚集起来。这些都是他们踏入死亡沙丘前,在附近的绿洲采购来的。

看见北冥神情凝重,流沙忍不住回头张望。

在他眼中,背後无涯的沙漠并无异样。只是……在细看之下,他彷佛看见远方有一根灰暗的线,那线诡异地连接了天与地。

那是什麽?讶异。

只见随著灰线快速移近,地上扬起滚滚的黄色尘暴。

「是、是龙卷风!」终於看出来了,流沙忍不住惊叫。

「快跑!」北冥高声提示。这时,在他操控下,几十匹骆驼往同一方向跑,而且还把他们二人团团围在中心。

快跑?能跑得了吗?他们能快得过风?流沙苦笑。此刻,距离那麽遥远,但他已能隐隐感觉到风的威力。

「流沙,不要放弃。」

听北冥这样说,流沙猛一咬牙,悍然抢过疆绳,在沙尘漫漫中辨别方向。而骆驼们彷佛也知道情况危急,不劳鞭策已拚尽全力奔跑。

龙卷风像魔鬼般咆哮著追杀他们。

危急之际,二人眼前出现一堆堆灰白色,凌乱的,有如土坟般大大小小的乱石。这儿千百年前本是山丘,但在被风沙日夜侵蚀下,已风化为迷宫似的石林。

石林内有深浅不一的沟壑,若能躲进去,或可避过眼前一刧。

二人都拼了命往前冲。但他们快,龙卷风比他们更快,跑在最後的两匹骆驼嘶叫著被扯上半空。

千钧一发间,他们踪著俊驼,及时冲进了石林,躲进深沟之内。二人踡缩著挨住石壁,让几十匹骆驼围著他们伏下。

生死关头,人畜紧密靠在一起,威力惊人的龙卷风跟他们擦身而过。旋风带动的牵引力强大得不可思议,天地间简直没任何力量能与之抗衡。处於外围的骆驼连著粮水被卷走,撞在暴风眼上的千斤巨石亦被摧毁。

呜呜风声有如鬼哭狼嚎,待一切回复平静,二人才发现自己手足冰冷僵硬,大半身子给沙子埋没了,头脸尽是黄黄的灰尘。

「你、咳咳咳……」同时开口,口腔满是沙粒,把他们呛个半死。身畔的骆驼亦大口大口的喷著气,用力把沙子喷出来。

刧後馀生,人畜的状况同样狼狈,都失去了赶路的力气。

在满目疮痍的石林内架起火堆,二人清点损失。骆驼只剩下十多匹,足够三个月用的清水粮食,现在只馀下不足三份之一。

流沙沉重地叹了口气。一路上,他们经历的凶险不少,但要算这次为最。连骆驼这样的庞然大物,也在一瞬间被卷走,并消失得无影无踪,若出事的是他们之一……只怕亦不能幸存。

北冥的声音犹豫地响起,似在安抚般说:「暴风有一定的规律,地图上标示了避风之所。」地图乃西门仪所给,图中详尽地描述了气候特徵,和沿途能躲避风暴的石窟和土丘。

「是我耽搁了行程。」流沙乾涩地说。若非他闹别扭,故意磨蹭不肯前行,他们便能及早躲进来了。

北冥蹙著眉,道:「流沙,我没这意思。只是……」

「值得吗?」流沙霍地打断他,目光烔烔,语气咄咄逼人地道:「冒那麽大的险,吃那麽多的苦头,那人值得你这样牺牲?那人……」就那麽好?让北冥爱得难以自拔。

北冥撇转脸,低声地说:「你可以回头,不必顾虑。」虽然少了人带路,他要多费许多时间,可是他总不能勉强流沙,尤其前路比相像中凶险。

「我决不会丢下你。」气煞,流沙痛心疾首,道:「只是,若那人稍有点珍惜你之心,都不会要你攀山涉水,冒著生命危险去找他。」

北冥苦笑:「是我一厢情愿,他所爱另有其人。」而且是自己的仇人。

流沙一愣,怒道:「人家已有爱人,你还不死心?难不成你要横刀夺爱?」

「……」叹气,摇头。那是不可能的事。

「那为什麽你不能试试放下?为什麽不找个真正珍惜你的人……」咬著唇,他真的不行吗?不能代替那个人在北冥的心中的位置?

「流沙。」北冥苦笑,柔声说:「你说的对。但我做不到,你能吗?」

流沙登时一窒,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胸口好疼,心受伤了。

他说的他自己也做不到。

这些年,沙流一直上天下地的寻找北武然,但北冥却从没把小狗子放在心上。可是即使明知这样,他还是放不下。

「我喜欢的人,是我的救命恩人。他在危急的关头救了我,给我生存下去的目标,教会我很多很多。他的武功和学识,是我所崇拜的。」北冥说得很慢,他很少说那麽长篇的话,「我一直很努力地模仿他,学习他的一切,目光时时刻刻都追逐著他。忽然有一天,少年的我发现自己对他的感情,已经超越了单纯的仰慕,而是更深刻的渴望。」

「那只是一时迷惑。」流沙虚弱地抵抗。

「爱情本来就是迷惑。你对我的感情也是一样。」柔声。

「才不是!」大叫。

「不是?若说你八岁那年已经深深爱上我,你不觉得太古怪了吗。」北冥淡淡一笑,怜惜地说:「流沙,你为了北武然牺牲太多,若不去爱上他,牺牲未免不值。你只是,被自己所编织的故事迷惑。」

「不是!」好伤人!北冥的说法太伤人了。流沙又气又恨,情不自禁扑过去,把那狠心的男人压倒在黄沙之上,狠狠地吻他。

无论北冥怎样说,无论他对北武然抱持著什麽样的感情,此刻的感觉才是最真实的。肌肤相接带来的脉动,唇上那颤栗的悸动的感觉,都说明那不是迷惑。

面对强势的吻,北冥只是漠然,彷佛以沉默表示不满。

但对流沙来说,那双睁著的,明溢的眼睛,有如在火添油。

被猫舔到表情也会比较多吧!

怒火让动作变得粗暴,但舌尖硬闯进齿列时,流沙感到北冥微微一震,旋即被一掌推开。

有反应总比不痛不痒好。男人心中泛起一丝欣慰,但下一瞬间,却惊见一柄明晃晃的利剑从他刚才所处身地突刺而出,一个穿黑色锦衣的男人从沙里疾扑出来,闪电般跟北冥斗在一块。

妈的,原来不是有反应,而是北冥察觉得危机!

流沙虽懊恼但也无暇计较,因为这时忽地传来一下高昂的箫声,可怕的白袍丧尸从四方八面的沙土下跳出来。

那批锦衣人寻仇来了?居然追到死亡沙丘?而且看起来他们对地形很是熟悉而且早有准备?

流沙边想,手下也没闲着。有了上次的经验,今次便轻松得多了。

先行解决了弄箫的人,无人操控的丧尸犹如石像般诡异地杆在原地。流沙回头看看北冥那边,战况依然激烈。而奇怪的是,二人武功路子相近,显然是一脉相承。

流沙惊异之际,听得黑衣人怒叫道:「我们的无敌大军快将席卷天下,你识趣便别挡路。」

果然,制造那些不晓得痛不晓得累不晓得害怕的僵尸是为了谋夺江山,战争中也的确没有比这更利害的士兵了。

流沙沉思,又听北冥问:「这是谁的主意?」素来淡漠的声音变得愤怒激动。

黑衣人冷笑一声,嘲道:「还会有谁。」

「不!」北冥拒绝相信。

这时黑衣人眼见不敌,趁机跳出战斗圈子,边逃边叫道:「你这个被逐出师门的家伙若敢回来,师父说了,立杀无赦。」

对手消失於沙漠之中,绝情的话句犹留著袅袅馀音。

北冥缓缓走到石林的一角,慢慢地抱膝而坐。男子的脸容有如止水,不起半丝波澜,好像什麽也没发生过。就连流沙用紧迫的目光盯著他,也权充看不见。

看不惯有人故作若无其事,流沙冷冷地问:「你没话要告诉我吗?」

「……」北冥看他一眼,垂首,缓缓摇头。不,他什麽也不想说。

流沙几乎吐血。

「若我没听错,刚才好像有人说要兴兵造反,挑起战祸。」

「你没听错。」淡淡的。北冥的语气好像有人要兴兵造反跟有人要上街吃饭一样平常。

噗滋,青筋暴现。流沙厉声说:「而你,你认识那个主谋。」这事其实在初遇锦衣人时已露端倪,只是之後发生太多事情,让他无暇深究。

北冥没有承认或否认,只是抱著臂,把脸埋到膝上。

流沙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感受得到他身上沉重而伤感的气息。

「他难道就是你所爱著的人?」男人追问,心上人为别人神伤的表情让他焦躁,流沙心中早已不是滋味。

「……」不答。

「还是你所恨的人?」

「……」

「又或是让你又爱又恨的人?」咬牙切齿。

「流沙……」沉默的男子终於开口,声音说不出的脆弱:「别问。」

流沙气得跳脚,但张口欲反唇相稽,又心疼得发不出声音。

北冥抬头看著忿恨伤痛交集的男人,硬起心肠做出更残忍的事:「求你一事。」

流沙喉咙一紧。从不拒绝北冥任何要求的他,此刻把嘴巴闭得像蚌一样。

但北冥还是狠心提出那不近人情的要求,「别泄露今天的事。」

流沙的胸口一阵钝痛,心好像被挖出来了。北冥居然要维护那个人!即使那人做的事会令生灵涂炭,为天理所不容,北冥依然义无反顾地维护他。

好一会,男人苦涩地说:「滋事体大,你知道吗?」

「嗯。」

「这事关乎天下苍生,你知道吗?」

「嗯。」

「但你还是要这样做?」提高声音。

「嗯。」

流沙默然,撇转脸,沉声道:「我不能答应。」

北冥也不纠缠,只是垂首不语。

「北冥……」那表情叫人看著心疼,流沙忍不住上前轻拥他。

被暖和的体温包围,北冥感到心灵的创伤获得治愈。虽然总是强装若无其事,但在内心深处,他对流沙的接触并非无动於衷。从小他就长著孤僻的性子,由懂事以来,也只有流沙这样亲密地拥抱过他。

「流沙……」北冥闭上眼睛,刚才黑衣人所给予的打激过巨,他很渴望放纵一下,「你想抱我吗?」犹豫的语气。

「什麽?」大叫。他已经抱著他了,为什麽北冥会这样说?那麽、难道、难道他指的是那种抱?

耳膜被震疼,北冥皱眉睁开眼,看著流沙古怪的表情。

他从没见过有人能在同一时间,在脸上集合那麽多的表情。有狂喜,有震惊,有生气,有伤心,还有委屈和自怜自伤,简直是七情上脸。对大部份时间都没有表情的北冥的来说,这完全是不可想像的。

「为什麽叫我抱你?」流沙脸上的狂喜敛去,剩下最多的是伤心愤怒。

「不好?那麽你想我抱你?」北冥偏著脑袋。难不成流沙比较喜欢这样?是的话,他倒没所谓,当初他也是为了流沙的利益才主动提出处身下方的。

「这不是重点!!」流沙跳脚,吼叫道:「重点是你为什麽提出这种事?你想引诱我吗?这是交换条件?就算你让抱你,我还是不会答应你的要求!」

「闭嘴。」北冥露出生气的表情。流沙想到什麽地方去了?他岂会这样做?

「不、不是吗?你没这个意思?」被心爱的人一凶,流沙立即软下来。

「……」白眼。被拒绝了就是被拒绝了,他从不死缠烂打。更讨厌那些什麽交换条件的勾当。

「那、那到为了什麽?」小小声。

问那麽多烦不烦啊。北冥没好气地答:「因为我有需要。」

「你会有需要?」流沙吃惊倒地。在他眼中北冥好像是什麽也不需要的。

不行吗?北冥的白眼好像这样问。

「你不会把我当成某人的代替品吧?」流沙的声更小了,但这个他一定要搅清楚。

「你是流沙。」北冥淡淡地看著他,说:「而且,人是不可替代的。」

流沙径自把话解释为那个人在北冥心中不可被替代,心中更感郁闷地道:「我只是泄欲工具。」

北冥无语,无法否认。但男人都是这样的,不是吗?至少从前他在军中所见,大半的人都会这样亳不在乎地宣泄战争的压力,只不过他们的对像多数是女人。难道……在双方都是男人的情况下反而更加让人在意?

「对不起。」原以为流沙喜欢他,他的提议是各得其所,但结果看来是伤害了流沙的心灵。

「一句对不起就算了?」怪叫,流沙委屈道:「你不爱我,也不愿被我所爱,为什麽却愿意跟我亲热?」

「流沙……」北冥叹气:「爱上我你会受伤害。」

「只是做我就不受伤吗?」生气。

「对不起,我明白了。」北冥很诚恳地忏悔:「往後再不会发生。」

「呃?」这样好的事往後也不再发生了?怎麽行?!流沙急急说:「你不要太冲动。」

「没冲动。」北冥很冷静地说。

「不要太认真啊。」

「……」

「做泄欲工具也没关系,我说真的,半点也不勉强。」搓搓手,流沙不好意思地说。反正啊,相信做著做著,北冥的心早晚会向著他。

北冥被这极速的变脸术吓了一跳,呆看著男人憨气的脸,不由得『噗』一声笑出来。

「你笑什麽?!」脸红,他知道这是有点丢脸。

流沙不说还好,他一说,北冥笑得更利害。

「你笑够没有?」生气。

「抱歉。」莞尔,但还是忍不住笑。他好像已经好久好久没这样笑过了。

「还笑!是你先提出,我为了配合你才接受的耶!」幸然的嘴脸。

「现在不必了。」北冥说。

「为什麽?」大叫。

「已经不需要。」他的心情已经好转,刚才的阴霾一扫而空,不再需要以性欲调整情绪。

「怎可以!你刚才明明要的!」跳脚。

「我已改变主意。」

「喂喂……」男人沮丧地蹲到北冥跟前。

看著流沙又叫又跳,千变万化的表情,北冥罕有地流露出促狭的笑意:「不行吗?」

「你好任性啊。」没力了。

北冥默默地笑著,忽然摸摸他的头。

「谢谢你。」好像只要有流沙在,再大的悲伤都会抚平。

流沙抬头也是一笑,没问为什麽。

***

旅程依然继续。

途上杀机不断,陷阱层出不穷。对付了源源不绝的杀手,二人好不容易来到沙漠的边缘。

「终於来到这儿。」这儿是一处背风沙丘,按地图标示,明天他们便能抵达绿洲。流沙长长吁了口气。他讨厌沙漠,尤其是这儿呼呼的凄厉的风声,那会让他想起惨死冤魂的呼喊。

「嗯。」北冥点头,心里揉合感激和歉疚。他知道流沙为他吃了很多很多苦头。

「可是,接下来也松懈不得。」死亡沙丘後的绿洲名为万罪之洲,是天下罪犯集中的地方。传说有不成文协定,无论什麽人,犯下什麽滔天大罪,只要能进入万罪之洲,各国军队捕快均不得入内缉捕。不过……流沙笑起来,就算没有协定,只怕亦没哪国官兵谁敢闯进来这人间地狱来。

「流沙……」北冥脸上流露一丝为难,说:「接下来……你别管,回去吧。」

「你已经不需要我了?」流沙脸色一变。

「……」

「对,这是你长大的地方,你深爱的师父也是这里有权势,振臂一呼即可起兵造反的人物,你自然不再需要我这带路的。」流沙不笨,综合这段日子发生的事和黑衣人的话,已猜出了一点。虽然金牌名捕出身万罪之洲,听起来匪夷所思,但他相信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看出男人的不满,北冥低声解释:「我不想牵连你。」

「我以为我们是共同进退的。」流沙的脸沉下来。

「你别淌这混水。」柔声。

「算了,我也不求你。」男人冷笑,笑得人心寒,「你只管做你想做的事,我不管你,但你也管我。」

北冥不由得担心。

「你想怎样?」

流沙冷笑:「我有我要办的事。」

「流沙,别闹!」北冥著急。

「这世上不只你一人有著纠结不清的爱恨情仇,我身上也有要背负的担子。」淡然的语气。

北冥听著不禁哑了,心里只道流沙在拗气。

「你怎样才肯回去。」轻叹。流沙若不与自己同行,敌人自不会狙击,而以他现时对沙漠的经验,当可安全离去。

「你呢?你要怎样才放下?」男人反问,又凝视著他低声说:「那个人,你的师父,那让你又爱又恨的男人,他已经下了格杀令了,你还不死心要回到他身边吗?」

「……」

「若你愿意回头,我立刻抛下一切与你走。」

「不行的。」

「为什麽……」虽然早知机会渺茫,但流沙仍感失望,「你不是希望我对丧尸军团的事三缄其口吗?我们何不乾脆走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不行。」

「你不想念家乡吗?我们回去看看可好?看看我们那时捉迷藏的森林,一起种的果树。」

「……」北冥心中一颤,还是摇摇头。

流沙急了,大声道:「你明不明白!若对方已经点齐人马布下天罗地网,万罪之洲搞不好便是你葬身之地。」北冥居然还要撇下他单独行事。

「……我不怕。」忧郁的男子轻轻说。

「北冥!」流沙心疼,恨他不爱惜自己。

但北冥只是淡淡一笑,道:「刚才,你问我怎样才心死,但心死的人要怎样活?」

流沙呆住了,只听北冥淡然说:「早在北武家人在沙漠遇难那天我就该死了。」

「什麽?」

愣住。他知道北武家被充军边疆的事,却不知他们在途中已经遇害了。难怪这些年来,他找遍边境大小城镇,也找不到北武然半点消息。

北冥看他一眼,简单说了当年发生的事,最後道:「那天强盗的刀落到我头上时,我心里一点也不怕,反而有一股轻松的感觉。一个人孤单的背负著悲痛的过去,漫无目的地活在世上,感觉很累。死了,反而是一种解脱。」

北冥内心竟然如意孤寂。流沙心疼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抱著他。

「我一直是这样想的,可是那人……」北冥犹豫地,吐出那个刻骨铭心的名字,「是宇文无名给我下活下去的理由,可以依赖的人和栖身的地方。」声音低了下来,男人闭上眼睛。埋藏心底的不堪的回忆如潮水涌至,占据了脑海。

『这小子就是北武家的死剩种?』清脆悦耳嗓音吐出狠辣的言词,跟主人绝俗的俊美殊不相衬,『宇文无名,你还真是个怪人。为了阻止这小子向我报仇,竟然收他为徒。你想以慈悲化解我跟他的血仇?嘿,无聊。』

『冥儿,把剑放下,你的仇人不是他。』如神只般深邃包容的眼神此刻写满了不耐烦,是为了那美丽高傲的男人。少年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

『无名,替我杀了他。』高高在上的语气,睥睨苍生的神态刺得人浑身疼痛。

『冥儿,别妄动!』修长好看的手按在古琴上,曾夺去无数生灵的音符蓄势待发。

『杀了他!』

「啊?」北冥睁开眼睛,流沙粗糙的手正握著他的手,把他从回忆的深渊中接回来。看著那双关切的眼睛,他淡淡地说下去道:「後来离开了他,报仇便是我活下去的动力。」

流沙怔忡。北武家的仇人是杨国权倾一时的翟相,这解释了为何对世情漠不关心的北冥当年会投入凤骁的阵营。可是翟相倒台之後呢?是回到那人身边的执著一直支撑著北冥吗?

「我不行吗?我不能成为你的活下去的理由?不能成为你栖息的地方吗?」男人的声苦涩非常。

北冥撇转了脸,不忍看他的表情。

流沙也没催逼。

异样的气氛默默地在二人之间流转。

直至漫漫长夜过去,天色渐露鱼肚白。

北冥缓缓站起来眺望前路。

「流沙。」回头,淡淡一笑,道:「这里的事完了後,带我回乡看看吧。」假如他还活著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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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漠狂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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