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比起夜晚的天空,罗达更喜欢看着白天的天空,他喜欢晴日,那种一望无际的蓝澈是最美的,偶尔蓝边上滚着棉絮般的云朵,鸟儿展开双翼,从那平滑的颜色之中翱翔而过。

罗达喜欢晴日,阳光的味道,就算是这幽暗的塔中也可以清晰地闻到。

罗达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问过老师,这世界上的人们是不是都住在塔里?为什么那些小鸟可以在蓝天里飞翔,我们却要待在这个地方呢?

老师露出为难的表情,很久之后才温柔地对他说,这世界上有三种种族,天族住在天空里,海族住在海中,我们是地族,所以没有翅膀,一辈子也不可能飞到天空里的。

他又问说,那其他的地族也住在塔里吗?

老师笑了笑,没有回答。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因为星相师不能说谎,所以老师才那么为难,如果可以说谎的话,老师也许会点头骗他吧。他想小时候的自己一定毫不掩饰流露出渴望的神情,老师那么温和的人,大概也多少想过要用善意谎言来安慰他吧。

小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不知道什么是父母兄弟,什么是同学朋友,他从有记忆以来就待在占星塔,接受冥想、观星等等课程,学习一个星相师应该了解的事情。

慢慢地他看了一些杂书,终于对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若有所悟,原来他们是星相师,他们接受国家的供养,致力于占卜和预言,那片夜空里的无数星辰,就是他们唯一的灵魂依归。

“你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星相师。”发现他更喜欢盯着白日天空时,老师很认真地对他这样说:“从你还是婴儿时我就知道了,你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星相师,我的预言从未失误过,这就是你的命运。”

命运真的不可改变吗?他这样问老师。

老师又露出有点为难的表情,半晌才道:“传说中,星相师一生有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但是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老师说他是个孤儿,但他始终感觉自己还拥有一个亲人,他可以察觉得到有一条血脉与自己相系,每次冥想时那隐隐的鼓动牵连都让他觉得温暖,他自己占卜过无数次,星相也显示他确实还有一个亲人,他想去寻找那个亲人,但却走不出这座塔。

如果改变命运,就能走出去吗?可是不走出去的话,要到哪里改变命运?

“我不知道确实要怎么做,我只知道星相师有办法找到所谓的‘天命之轮’。”老师缓缓叹了口气,又道:“传闻中改变了命运的星相师,最后都下场凄惨。”

他很想问老师,有什么比一辈子困在这塔中更凄惨?当没有生存目标的时候,活著有什么快乐?死了又有什么可惜?但他没有问出口,他不想再让无法说谎的老师露出为难的表情。

罗达只是点点头,淡然地对老师说:“好像还挺有趣的。”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让他感兴趣的,其实是自由。

不像天族和海族是一族一国,占据了所有陆地的地族尽管居住面积较海族集中,却分裂成五个国家,其中最小的就是利奇芬王国。利奇芬王相当好战,经常不顾星相师的建议,屡屡与邻国发生摩擦,所幸五个国家里面就属利奇芬的星相师最有能力,几次险恶的状况都是靠着占卜得以死里逃生。

但是占卜再厉害也无法医治国王的愚蠢,罗达二十岁那年,战争又爆发了,而且是天族和利奇芬王国的战争。

天地海三族是不大会彼此寻衅的,他们的生活范围根本界线分明,海族住在水域,他们没有双脚,而是靠鳞尾游动,所以极少出现在地族的领地上。天族住在浮空之城,以自身的翅膀互相往来,虽然会与地族人交际,也少有互相干涉。

自己种族的战争都打不完了,国王却做了一件蠢事。

他在一次宴会上与一个天族男子起了冲突,于是失手杀死了对方,这就算了,他还一不做二不休,将对方的妻子据为己有,此举触怒了天族的萨维亚王,第二天,宣战的号角就吹遍了全世界。

天族的君主坎特斯.萨维亚并不是什么和平分子,天族崇尚强者,君王逝世时不会决定继承人,皇族子嗣之间谁更有能力自然便会胜出,为了抢那个位子往往不择手段,根本提不上什么兄弟情谊,就算不想要那个位子,也要为了保命站对边,否则早晚都会被战火波及。

八年前萨维亚王驾崩的时候,身为第七皇子,年仅十二岁的坎特斯在第一时间内就毫不手软地杀死了三个哥哥,又得到两个年幼弟弟的宣示效忠,与同样执着于王位的第五皇子分庭抗礼。

天族的王位之争向来都很两极化,不是胜负立判就是数年烽火,这对兄弟也花了三年彼此攻城掠地,最后以坎特斯攻入兄长的领地,屠灭整个城池作为结束。

那场战争的前一天,各国星相师都对自己的君王陈述了差不多的预言──恶魔降世。

参与了那场战争的天族人都战战兢兢地记得,那天在晚霞的艳色之中,浑身沾满鲜红的少年站在墙头,按着腰上滴血的剑,指着被押在地上的亲兄长,扬唇道:“砍掉他的头,入夜之前,我要看到这里变成一座空城。”

八万的天族子民,不分男女老幼,只要是兄长领地里的人民通通人头落地,少年君王不愿意见到任何可能出现的变数,干脆俐落地将一切抹杀。

就算是王位之争,历史上也很少像这位君王这么残忍,毕竟杀来杀去都是天族,对没有战斗力的平民何妨宽容一点。

坎特斯.萨维亚是一个暴君,他的暴虐无道和反覆无常在三族中是很知名的,在他即位之后不久,他的两个弟弟就对他举起反旗,理由是他一坐上王位就血洗群臣。

听到反逆的消息,本来百无聊赖靠着椅背的坎特斯,慢慢坐直身体,唇畔勾起一个很浅的微笑,那个微笑让看见的臣子都冷得发抖。

新任的君王立刻发动战争,不出三个月,两个反逆的弟弟就被押在大殿上,而刚班师回朝,连染血的银甲都来不及脱的坎特斯提着剑走到弟弟们眼前,笑道:“真可惜,接下来我又要无聊一段时间了。”然后他毫不犹豫地挥动了手上的银剑,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划出了艳色的血花。

九个同父兄弟之中,死在坎特斯手上的就有六个,另外两个则是死在第五皇子手上,萨维亚的直系血脉继承人就剩他一人,但冷血的少年君主对此全然不在意。

海族专情、地族多情、天族无情,强者至上的天族几乎可说是对软弱的情感感到鄙夷,他们当然也有欲望,情感却是淡然浅薄,就连血缘相系的家人也无法彼此羁绊,但对人命毫不尊重的坎特斯已经不只是无情了,就连天族人提起这个君王,都会小声地彼此呢喃:“他简直就是恶魔……恶魔……”

八年来至少收割了十五万条人命的天族君主,也只有同样好战却没什么智慧的利奇芬王敢去惹他。

于是战争开始了,王国的士兵根本挡不住骁勇善战的天族,其余国家又对这场战争冷眼旁观,不肯施予援手,胜负自然不用再提,只是王国能撑多久的问题。

战争开始的前一夜,始终努力守护这个国家的星相师看着夜空,久久不语,罗达等着老师的预言,等了很久很久,老师却不像往常一样给这个国家指引。

事实上,就算老师不说,就算外面的消息不传进来,罗达也能从星空中知道答案──这个国家已呈破灭之相,再也没有预言可以拯救。

最后,老师只是将视线从星空中移开,就像小时候那样,摸摸罗达的头,温和地说:“你赶快逃吧,我的星星就要殒落了,我的命运也和这个国家一样,都到了尽头,但你不一样,你注定要成为伟大的星相师,属于你的星星还很耀眼,你不会死在这里的。”

罗达露出了苦笑。“老师,离开这座占星塔,我能去哪里?”

最可悲的也许就是,一直以来想要的事物就在眼前,明明好像伸出手就能拥有,其实却是咫尺天涯。

这个国家正是烽火连天,除了星相和占卜之外什么也不会的他,就算逃出去又能怎么办?更何况一个国家的星相师总是战争结束后首要的扑杀目标,掌握太多天机的他们,往往都不得不殉国。

三族之中只有天族没有星相师,因为天族不相信占卜,信奉力量的天族只相信自己的能力,相信自己可以操控命运。

如果人真的能够提前知道命运的轨迹,为什么还会有离别和死亡呢?如果他真的是伟大的星相师,为什么连帮助自己的师长避开灾祸都没办法呢?

罗达觉得很悲伤,从小生长在这座塔里,他和老师的情绪反应都很小,因为生活没有大起大落,所以不需要大哭大笑。他唯一明白的情绪,恐怕就是寂寞,然而现在他觉得很悲伤,他甚至有点想哭。书本上说,悲伤就是心里又酸又痛,眼眶发红发热,所以他确实是在悲伤着吧,就算干涩的眼中掉不出泪水。

星相师比谁都更明白人必须要顺从命运,因为只有命运是不可能改变的真理,但这不代表星相师不会悲伤。

命运是不可能被改变的,天命之轮?谁看过那种东西?那真的存在吗?

那几天,老师和罗达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依然持续着每日该有的课程,只是老师不再做出预言,不管国王派出多少人来询问,老师都不再做出预言。

这座塔比起以往都更加死气沉沉,他们两人都不再开口,罗达依旧坐在窗边看着天空,看着白日里笼罩着一层浅浅烟灰的天空,看着无垠的星空。

罗达心想,也许他再也无法看到了,那让他喜爱的蔚蓝晴日。

这场战争的实力太过悬殊,天族军队在第九天的傍晚打进了王国首都,首都里有能力逃走的人早就都逃了,剩下半座空城,从占星塔看出去,可以看到大半个城市都烧了起来,王宫也陷在火海里,摇曳的火光和浓烟在晚霞中色泽瑰丽到近乎诡异。

燃烧的劈啪声、刀剑交击的铿锵声,军队的吆喝和人民的尖叫,惨不忍听闻地淹没了这座寂静的塔。

火光照亮了塔内最阴暗的角落,罗达看到向来也没什么情绪变化的老师,只是静静地跪坐在床榻上,苍白的脸上挂着两行浅浅的泪痕。

罗达走到窗前,看着底下的街道,在夕阳的余晖之中,黄土地上溅着的血色仍然明显到刺目,遥远的城墙那头,一个模糊的人影一身染血的银甲熠熠生辉,手中光芒一闪,就是人头落地。

罗达觉得很震撼,也觉得很悲伤,他对这个国家并没有什么眷恋,对这个国家的人民也没有太多怜悯,但亲眼看到人命殒落仍然不是什么舒服的事情。

“是我的能力不够……”罗达听见老师在他身后喃喃低语:“如果可以,真希望不要有人在我面前死去……希望不要有人因为我的失误而牺牲,希望不要有人因为我的忽略而消亡……”

不是老师的错……罗达很想安慰老师,但他不知道怎么停止一个星相师的自责,他也不知道温柔而坚强的老师愿不愿意让他看清那两行眼泪,所以他没有回头,只是静静看着眼前生命的频繁消逝,按在窗台上的手捏得死紧。

真正到了战争的时候,负责指示方向的星相师其实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安静地看着,看着人命凋零。

罗达第一次觉得如此无力,就算预言从未失误,那又怎么样呢?跳脱不出命运的预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天空渐渐地漆黑下来了,几颗早星在云间闪烁,城中的惨嚎也停下来了,除了火焰的燃烧声,几乎就像是座死城。

利奇芬亡国了,就和星相显示的一样。

罗达站在窗畔,任沉重的夜色压在肩背上,他看见有十多个人影朝着占星塔飞速接近──不,就是在飞没错。

罗达第一次看到天族人,天族与地族在外型上几乎一样,只是地族的发色和瞳色都是褐色系,天族却是纯粹的黑色,最大的差异则是天族背上那双翅膀。

那些天族人接近塔之后就缘塔往上飞,到达罗达的视线高度,与他对望。

这是罗达第一次那么近地看到翅膀,占星塔有魔法结界保护,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除了知道结界密语的魔法师,其余都进不来,甚至连鸟儿也不会靠近。

翅膀长在人身上让罗达觉得很奇妙,他在书上看过图画,可是真实的事物毕竟不一样,翅膀鼓动时带着一种生命的力道,肩胛骨微微伸缩,白色的羽毛像锐利的箭尾一样,怒张到极限的时候猛然收起,随后又“啪”地展开。

翅膀是这世界上最美丽的事物之一,带着一种接近天空的光辉,如果在白日时看到,一定更美更美吧。

环绕在塔旁边的天族人审视着罗达,他们似乎知道周围有结界无法靠近,其中一个像是队长的人扬声问:“星相师罗达?”

罗达微微一诧,轻点了下头。

那个队长拍拍翅膀,露出一个有点嘲讽的表情。“我们的王听说你会成为最伟大的星相师,他想看看什么是星相师,你跟我们走吧。”

罗达并没有被对方的表情和带着蔑视意味的语气激怒,他知道天族人不相信占卜,而对于一个被灭国的星相师,尊重也许也是不需要的东西吧,于是他只是神色淡然地道:“我无法走出占星塔。”

队长哂笑了声,又道:“还有负责预言的国师也跟我们走,带上所有关于星相的资料,王想要了解这一切。”

罗达表情未变,依旧淡然道:“老师也无法走出这座塔。”

队长哈哈大笑。“一个结界有什么好怕的!”说完一挥手,他身边的几个天族人就举起魔杖。

罗达微蹙起眉,没有说话,反正他无法阻止眼前发生的事情,劝告也不会有用。

始终沉默的老师忽然低唤道:“罗达。”

罗达抛下正在凝结法力准备发动咒文的天族人,快步走回老师身边。“老师。”

老师脸上的泪痕已经擦干了,又恢复平稳的表情,伸手摸摸他的头,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我是这座塔的主人,我是这个国家的国师,那些预言,还有这座塔里保存的天机,我无法交给外族。”

罗达敛眸道:“老师……”他明白老师一定会选择殉国,星相师通常都唯有殉国,他不知道怎么阻止,也没有能力阻止。

“罗达,你跟他们走吧。”老师起身下榻,对他温柔地笑了笑。“跟他们走吧,让最接近天空却不相信星相的天族看看你的力量,让目空一切的天族见识一下命运,你要记得,那些灿烂的星辰,就是神给我们的指引。”

罗达拉住老师的手,摇头道:“老师,拜托你……”情绪平淡的星相师不会表达感情,为了冥想,他们始终让心情保持在一定的水平,不至于起伏得太厉害,沉默的性格也让他们习惯在预言之外什么也不说,就算即将失去最珍视的事物,也不知道如何表达出“请不要抛下我”或者“我宁可与你一同逝去”这样简单的心情。

“我会为那些消亡的生命负责,我是这个国家的国师,我是星相师,这是我该做的最后一件事。”老师拨开他的手,微微笑着,淡然道:“你走吧,罗达,这是命令。”国师有权命令其余的星相师,国王不在的情况下,由于预言的神圣性,甚至可以命令群臣。

“不,我──”罗达咬着牙,神色悲伤地看着老师。

“去吧,这就是我们的命运呀。”最后一次,老师摸摸他的头,就像小时候为他讲解星星一样,那种谆谆教诲的语气让罗达的眼眶刺痛。

命运,啊,命运……

这座占星塔因为魔法的力量撞击而缓缓摇晃着,罗达慢慢转身,往下走去。

占星塔的结界已经被稍微撕开,罗达刚走到塔的底部就被探入的手扯了出去,两个天族人押住了他,罗达抬头往上看,一瞬间从失神的状态里清醒过来,挣扎着叫道:“老师!老师不要──”

站在塔顶观星台上的星相师一身雪白的衣袍,他低头对罗达露出了温和的微笑,就和二十年来一样。

“老师!老师──”罗达死命地挣扎着,心脏紧缩到发痛。

“好好活着……”尽管知道离得那么远听不到,星相师依然轻轻低喃着。

天族人鼓着翅膀飞到与他同高的地方,厉声问:“你要干什么?不要做蠢事,快跟我们走吧!”

“天族人,告诉你们的王,力量的强大不是真正的强大,心的强大才是真正的强大。”老师温和地笑着,伸手指向对方。“否则,他早晚有一天会因此而死。”

那个天族人被他温和却严厉的表情震慑得无语,就在这寂静的一瞬间,做完最后预言的国师身上忽然泛起了星芒般的光辉,整座塔都猛然亮了起来,照亮了一方天空,天族人骇然后退,大喊道:“快撤,是粉碎咒文!”

罗达凄声叫道:“老师──”

天族人扯着他退开,整座占星塔发出“轰隆──”的崩塌声,光太刺目,他看不见老师的身影,就算睁大双眼,也只能看到他待了二十年的塔在刹那之间崩毁、粉碎,化为沙尘。

“啧,玉石俱焚吗,该死的星相师……”天族人不悦地斥了声,挥手道:“算了,至少抓到一个,撤退!”

“老师……”刚才的光太亮,光芒熄灭之后,罗达眼前一片黑,他只能沙哑地喃喃出声,感觉什么灼热的液体从眼眶之中涌出,划过了面颊。

他好像可以听到老师的声音,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你要好好活着,作为一个星相师活着,这就是你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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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相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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