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两个老友的会面
清晨,淡淡的雾笼罩在萨林镇的街巷上,将周围的一切渲染得就好像是水墨淡彩。
叮当、叮当……
连续不断,又极具韵律的敲打声,从萨林镇最大的一家铁匠铺的后堂中传来。
蒸笼般的高温,止不住的汗水汇集成一条条小蛇,沿着雷恩的眉骨、鼻翼、肩胛,一直流到强壮的胸膛和脊背上,但雷恩只是双眼圆睁的盯着火蛇卷动的炉子,眨不眨一下。
他一只手用大铁钳夹住巨大浑浊的黑色剑胚,另一只高高扬起铁匠铺最大号的铁锤,一下又一下重重敲击在剑胚中段的横面上。
随着敲击的动作,他的大块头胸肌也如推拉的风箱般一下下鼓动,稳定的频率就像是壁钟的钟摆,强劲的声音仿佛拥有震颤人心的力量。
手起锤落,每一次敲击的力道都均匀的传递到剑胚上,飞溅的火花不时蹦到**的麦褐色皮肤上,但年轻的铁匠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看着现在这个聚精会神、全神贯注的雷恩,无论如何也跟平时那个性情跳脱的大男孩对不上号。
“嘶!”
他将通红的剑胚依猛地一下浸入刚刚打上来的深脉地泉中,一大团浓烈的白烟瞬间升入空中。
在呛人的烟雾中,雷恩一脸严肃,微微长出绒毛的厚嘴唇紧紧抿成一线,夹着血丝的淡褐色瞳孔闪烁着慑人的光芒。
这是雷恩亲手为自己锻造的一把新的大剑,就像当初哥哥为自己打造龟盾一样,他这次又将莫伦特大叔积攒数年的精铁矿石和大地结晶搜罗一空。
天生神力的人多了,但能在13岁的年纪独力打造一把大剑,却不是随便哪个都能做到的。科莫多大荒原上的兽人族里遍地都是力大无穷的家伙,但他们的锻造技术甚至还赶不上手短脚短的龙角山侏儒,这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
拥有力量的同时,还必须能将这股力量控制的收放自如。
对于世代都在干铁匠行当的德博拉一家来说,亲手为自己锻造一件武器,正是一个家族成员开始走向成熟的标志。
用真功夫打铁,用平常心生活。
只有做到这一条家训,才能真正赢得德博拉家族先祖的认可,得到使用“德博拉”这个姓氏的权利。
雷恩•德博拉。
这是一个男孩开始向男人进的宣誓。
……
革制的剑袋与崭新的大剑碰撞在一起,出低沉而混浊的声音。
雷恩满意的拍了拍这个新伙伴。它从自己手中诞生,如果不出意外,还将伴随自己一生。
为了庆祝这个极具纪念意义的时刻,他决定去打谷场的木屋找岚哥。就算死皮赖脸,满地打滚,也得磨到他肯陪自己好好练一次剑。
他朝正站在火炉前挥汗如雨的老爹打了个招呼,趁着全神贯注的老爹还没回过神来,撒腿跑出铁匠铺,沿着中心大街一路狂奔而去。
**上身,扎着一条皮围裙的莫伦特大叔从铺子里冲出来,他挥舞着烧红的铁钳,暴跳地冲雷恩已经变成一个小点儿的身影吼叫道:“臭小子!今天你要是敢踏进家门一步,看老子不打断你的狗腿!”
切!有老妈在,你猖狂的起来吗?
雷恩一脸不屑地回头瞟了正“英姿勃”的狂喷口水的老爹一眼,心里打定主意一回家就躲到妈妈身边帮忙去。
在穿过街区的时候,他突然看见一位身着灰袍的老者从身边一闪而过。
那位老者长着一副康尼亚人典型的深眼窝和鹰勾鼻,手持一支树根纠结的木杖,木杖的顶端隐隐放出蓝白色的电光。
如果不是对自己的眼力一向很有自信,他甚至会以为刚才那一眨眼不过是一场幻觉。
雷恩停住脚步,手搭凉棚左右张望了一下,一些行色匆匆的生意人,洛克家的大婶,还有菲利家的调皮鬼小丹斯,其它什么也没现。
“大白天见鬼了。”他喃喃自语,伸手抹了把冷汗。
……
克莱恩主祭端坐在隐隐透着微光的忏悔室中间,在他面前摆着一张短腿小圆几,圆几上放着一个鹤嘴壶和一只空着的茶杯。他端着一杯冒热气的茶水,轻轻地吹拂着上面的白气,安静的看着老友海因策随着一道闪光突然出现在屋子里。
“你的[闪烁]越来越熟练了。”他开口说道。
“因为有这个。”海因策扬了扬手杖,他两步走到圆几前,在克莱恩对面坐下来,毫不客气的给自己也倒上一杯茶。
淡绿色的液体从倾斜的壶嘴中流入白晶雕刻的茶杯,随着腾起的白雾,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
“克拉玛多的深绿妖精们用嘴唇采摘的潮汐之碧螺!?”海因策惊讶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克莱恩:“坚守了4o年苦行者戒律的你,什么时候竟然开始尝试这种奢侈品了?”
克莱恩淡淡地笑了笑,“我已经是一位老人了,老人的时光总是宝贵的,对人生也会有全新的理解,难免会想尝试一些没有体验过的东西。”
海因策用指尖很有节奏的点着几面,灰白的眉毛微微上挑:“破戒者,这就是你选择忏悔室见面的原因?”
克莱恩没有回答,他抿了一口绿波荡漾的茶水,说道:“关于你的那个宝贝学生,真的决定要如此安排他吗?”
海因策一脸严肃的点点头,“无论从天赋,还是精神,他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那正是我所希望的。”
“可是他现在的心境……你真的认真看过我寄给你的信件了吗?”克莱恩反过来用严肃的目光回视老友。
“当然看过,”海因策干脆的答道,“我觉得这种情况反而更好。”
克莱恩深深叹了口气,“那样的未来,可能不是你所能控制的。”
莫名的笑意在海因策那张油性的面孔上蔓延开来,“我只想改变未来,从未想过要控制它。”
说着,海因策伸手在冒着白气的茶杯上方抹了一下,淡淡的蓝光闪过,茶杯里的液体迅凝结成一团浅绿色的冰块。他又反着挥了一下手,浅绿色的冰块“咔嚓”碎裂成满满一杯冰屑。
“要煽动大众对魔法师的反感非常简单。他们虽然颇受尊敬,但是却从未有人真正信任过他们。”海因策用一种仿佛从深沉的历史中走出的声音说道,“毁灭与创造,绝望与希望,魔法师的力量代表着世界的平衡,任何妄想破坏平衡的行为,都不啻于自取灭亡。这种显而易见的道理,可惜你们那位高高在上的教皇陛下却看不懂。这就像一条荒诞不经却又生命力旺盛的定律――人类自己创造的文明,再由人类亲手毁灭。”
克莱恩不置可否,表情冰冷的如同花岗岩,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但这是所有文明的必然之路,从繁盛走向衰落,由圣地变为遗迹,青春的躯体逐渐衰老,最后静卧在时光的一角,供后人观赏和沉思。你,努塔瑞的海因策,还有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我们个人的经历,和整个世界的历史比较起来,不过如沧海一粟,根本微不足道。”
“所以你从不敢面对自己,就像你不敢面对这个世界一样!”海因策一下站起来,从苍老的躯体中出猛兽咆哮般的低吼。
“不敢面对这个世界……”克莱恩缓慢地、轻柔地重复这句话。他抬头盯着法师,磐石般的冷静瞬间崩塌,眼神中怒气像投进池塘中的涟漪般扩散开来。
“哦?你说我不敢面对这个世界!”克莱恩的声音犹如肆虐的雷声在忏悔室中震荡,他的一双眼睛变成金色,闪烁着狂乱的光芒。“你知道得很清楚,老朋友,我就是这个世界!我出生了无数次,我死了无数次!掉下的每一滴眼泪,我都跟着一起落泪;流出的每一滴血,都像是从我的身体中流出的!每一个人的痛苦,每一个人的欢乐,我都必须要与他们分享!”
“我在这个世界的时空中旅行,记录下它的每一段历史。我犯过最可怕的罪行,我做过最伟大的牺牲。我是人类、精灵、兽人,我是男性、也是女性。我当过小孩,我也亲手杀过小孩。我看过你过去的样子,我正看着你现在的样子。如果我看起来毫无感情,那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保持神智清醒!”
两位老人毫不退让的瞪视着对方,直到他们眼中逼人的光辉渐渐黯淡。
“我会按照我的想法去做。”海因策冷然说道,“至于你,随便你干什么都好,奢侈享受也是你的自由,但千万别给我找麻烦。”
说完,他的身形再次化作一道闪光,从这间忏悔室里消失不见。
克莱恩凝视着老友消失的地方良久,他最后叹了口气,起身走出去,用微微抖的双手锁上门,离开了这间死寂的忏悔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