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那个,昨天很对不起。」阿福道歉着,一脸像做错事的小孩。

白了他一眼,维轩打死也不想承认昨天发生的糗事。

「昨天?昨天有发生什么吗?」

「就是那个……」

赶紧摆手,维轩道:「好啦!你帮我跟工头说,我受了伤不方便去工厂,临走前会去一趟,叫他有事打电话给我。」

「喔!好。」快速地吃完早餐,阿福又关心地说道:「那维轩,你别乱跑,我马上就回来,你要是想吃什么、做什么就叫我阿妈一声。」

「好,我会的。」

又不是四肢瘫痪,自己还没有需要人家照顾到那种地步,更何况阿婆是老人家,自己实在不应该麻烦她的。

望着阿福熟练地把小货车开出门,似乎是第一次自己不在车内,而是瞧着阿福单独地离去,维轩头一次有着孤独的感觉,那感觉犹如小时候父母出门而留自己在家,有点小小的寂寞。

摇摇头,又不是小孩了,自己会打发时间的,怎会寂寞呢?

维轩打消自己希望对方不要离开的奇怪念头,恍然间,他才明了这就是所谓的不舍。

原来不舍就是这样的感受吗?想在眼里继续保留他的影像,想在身旁继续感受他的体温,听着他的声音,看着他的人,留在自己的身边。

可是,这感觉好淡呀!不舍只有短短的一刹那就消逝了。

大概是等一下就会再见到对方之故,维轩觉得这个『不舍』还真令他不舍,他想多点对阿福的感觉,除了喜欢之外的感觉,不舍、牵挂、爱恋、期待、思念、依赖、保护、珍惜……

宛如谈着初恋般的感觉,维轩想好好地认真体会恋爱时的所有感受。

纵然到时离开时会很难过,维轩还是如此希望着。

不为什么,只因为自己喜欢他。

『不过,自己是不是太过理性了呢?』维轩又抛给自己一个伤脑筋的问题。

听说恋爱中的人都是缺乏理性的,自己的神智是如此清晰,那么自己真的喜欢阿福吗?

啊!搞什么嘛!要是维轩双手行动自如,他当场想把自己掐死。

这样岂不回到原点了。

好不容易才确定自己的心情的,怎么脑袋里都乱转些奇怪的念头,一会儿担心对方不喜欢自己了,一会儿又自作多情地慷慨大方,毫不抵抗地让对方把自己压倒,乱七八糟的。

呼,大大地吐了口气,维轩忽然发觉,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是不会消退的,而自己似乎是忘了察觉,正因为不想去正视这份感觉,才会让自己误以为可以淡忘了,可以不去喜欢了,结果,等到了下次再去察觉思考时,喜欢就比上次还要强烈。

***

回到楼上那个小办室,前天的混乱早已收拾干净,地上的血迹也擦拭掉了,只有那张办公桌上的资料有点凌乱。

那幕令阿福惊骇的影像依然深烙在自己脑里,方才一踏进来时阿福就深吸了口气,仿佛还嗅到了那股血腥,还瞧见维轩躺在血泊里的身影,是那样地无助,那样地令人愤慨、令人痛心。

阿福忆起了那个池畔,那个全身冰冷的维轩,仍是相同的心情,他只恨当时没有好好地在第一时间给予维轩帮助。

阿福多希望这件事没有发生,自责着,他暗下了一个决定,他要去找阿昆,不是找他报仇,而是想把话说清,祈望在维轩离去之前,不要再来找麻烦。

下了楼,阿福把维轩对自己说的话一丝不漏地转达给工头,顺便请了假,毕竟自己也受伤了,现在要工作有点小吃力,倒不如等伤好点再来。

说穿了,阿福只是想多陪着维轩,担心他需要自己时要是不在一侧,那么自己会很难过的。

走到楼下那个隐闭的小角落,那里有张未完成的沙发,看样子完工的时间又要延后了,而且也无法整组做齐,除了三人座的主椅外,还有两张二人座侧椅以及两张角椅。

阿福只完成了三分之一,加上无任何人帮忙,全由自己包办,阿福的速度有点慢,他想把最精致、最美丽的一面呈现,让维轩完成他心中的愿望。

希望来得及,来得及在维轩回去前让他高兴。

阿福仍然记得那晚,维轩对他倾诉梦想的那晚,他觉得自己离维轩好近,仿佛没有了隔阂,有种被信任的实在感。

后来,维轩渐渐地和自己熟络,阿福发现维轩好多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一开始觉得他很难亲近,总是莫名其妙地生气,讲话还会嘲讽自己,可是,相处久了,才知道原来他是一个那么温柔体贴的人,完全不似外表般高傲冷淡。

只要一想到他,自己就会好开心,心脏发出雀跃的脉动,身体像是热了起来,一旦和他在一起会想保护他,会想一直看着他,期望他能欢乐地笑着。

阿福拿了块大大的塑胶布,摊开,一个摆手把这些未完成的沙发覆盖起来。

「再等一下,我会把你们完成的。」

离开了工厂,阿福立刻直奔家中,他可不希望自己还没去找对方算帐之前,对方就先自个儿跑来了。

「我回来了。」把车停好,阿福进屋道:「阿妈,维轩,我回来罗!」

空荡荡的屋子无任何人声,阿福一急,赶紧跑至维轩房里。

「维轩!」

「什么事?」躺在床上休憩的维轩被阿福紧张的语气唤醒,「又不敲门就进来了。」

「抱、抱歉,我以为你们都不在了。」

莞尔一笑,维轩说道:「阿婆跟人到田里捡香瓜,而我则是很无聊地躺着。」

「无聊呀!那你有没有想去哪里?还是想……下棋?」

「下棋?哪一种?」

「你等等,我先去把棋盘跟棋子找出来。」

顷刻,阿福果然把棋盘跟棋子挖了出来,上面满是尘灰。

「我以前跟大哥常一起玩,玩腻了这种就把它翻面玩别的。」

维轩一看,果真有两套棋子,棋盘也是两面的,一面写着『楚河、汉界』,另一面则是纵横交错的小方格。

「可以玩象棋、五子棋跟围棋,你想先玩哪一种?」

「哪个比较简单?」

「嗯,维轩你……都不会吗?」有点小惊讶,在自己印象里维轩是很厉害很聪明的。

「你那是什么表情?想取笑我吗?」维轩有点恼怒地说着,可是又一脸跃跃欲试。

「没、没有啦!只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瞧见维轩这副模样,阿福强忍住笑意。

「我是独子,求学经历里也没参加过棋艺社,不过,我会西洋棋跟跳棋。」

「喔!那维轩改天可以教我,我刚好都不会呢。」

在骑楼下把棋盘摆好,拿了两张小板凳坐在上头,阿福开始介绍棋子。

「这个是黑棋、白棋,用来玩围棋的,也可以玩五子棋,然后这个是象棋,五子棋最简单,只要同色五颗棋连起来就赢了。」

「喔!斜的也可以吗?」

「可以,直的横的斜的都行,我记得以前跟大哥玩的时候不知道斜线也可以,结果输得好不服气,后来我就学聪明了,呵。」

「别说这么多,快点教我怎么玩吧!」

省去一些说明跟步骤,阿福叫维轩挑喜欢的颜色先下。

「是下在线的交点没错吧!」

阿福跟着下了一颗白子,回道:「对。」

维轩又放了一子,阿福就接着下下去。

「白棋活三了,这时候要挡住。」

「为什么?」

「为什么呀!你瞧。」阿福示范了一次结果解释道:「倘若不挡,那么白棋变成四颗,你就再也挡不住,那样对方再一颗就赢了。」

维轩点点头,马上现学现用,不一会儿,便从一路惨败的地位攀爬至难分难舍的局面。

「耶!双活三了,我投降。」

阿福赞扬维轩的聪明,维轩则是有点腼腆地说道:「这有什么好厉害的,不就这样,抓到诀窍就行了。」

再玩了一会儿,两人便换玩象棋,阿福仍是讲解着每颗棋子的最初摆法,还有每只棋不同的走法,有攻击型及防守型,并不忘时时观察维轩的表情,听着棋子碰撞棋盘的清脆声音。

当作示范下了几盘,维轩说道:「你的表情好认真,真有趣。」竟与自己内心的想法相同,阿福差点儿以为真有『灵犀相通』这种现象了。

你的表情才认真,不过就是下棋,你却像在做件精细的工作般思量许久,又如医生动手术般聚精会神,那样专注的神情若是对着自己不知该有多好。

「如果我这次赢了你,我可不可以求你做件事?」维轩突地说道。

求我?多么难得的用词呀!维轩怎会如此说话呢?

「听起来有点可怕,是坏事吗?」

「不是,绝不是坏事,你的回答呢?」

仿佛被维轩真挚的神情慑走了心魂,阿福点点头,只要不是坏事,就算维轩输了他也会帮他做的,更何况,象棋是自己最拿手的,维轩才刚学,怎会赢得了自己。

重新摆好棋局,维轩红方先行,立即下了一着炮二平五,阿福将眼神凝在棋盘上,也跟着以列炮当开局。

维轩没有花太多时间思考,笨拙地移动棋子,下了着骂二进三,阿福则以马八进七应对,不出片刻,棋局渐趋混乱,棋面暗涛汹涌,忽然间,维轩止住快速的步调,彷如在观察着眼前的布局,找出对手的漏洞。

阿福明眼一看,便知此局是标准的列炮局,只是不知再下下去会变何模样,但,他也忍不住赞叹维轩的聪明,对一个初学者来说已是相当厉害。

端睨了许久,维轩又再度进攻,阿福沉着气应对,他没想到维轩的攻势如此猛烈,甚至以弃子求胜地牺牲掉一只八面玲珑的攻击子骂。

几番交战下来,双方的棋少得可怜,但,仍是保有着攻击性强的车,阿福想了想,这已是一盘即将结束的残棋。

骑楼下的凉风轻轻地吹拂过两人,带走他们因为斗智伤脑筋所流的汗水,这幅景象是多么地悠闲寂静,在此的时间宛如静止了。远处的晒谷场传来了青涩稻香,看样子村里的农收季节要开始了。

红方再走了步车六平七,阿福心中开始大喊不妙,对方占了先手优势,自己可能真的会输,阿福再挪了挪棋,想着要以怎样的对策才能胜出。

但,随即转念一想,维轩有事要自己帮忙,如果他输了肯定绝不会说出口,就算自己真心想帮,也就无从帮起了。

霎时,阿福无心地露出破绽,维轩果如自己所想,用了招大刀剜心,以擿大胆地吃中心士,做成杀棋,明快锋利,是典型的弃子杀棋技巧。

「将军。」

「我输了。」阿福假装了一个泄气笑容,内心迫不及待要听维轩的请求。

「阿福,你一定放水吧!」

「我没有放水,是维轩你太厉害了。」

「真的吗?」

「真的,老实说,你用的都是很高明的技巧呢,没想到你才刚学而已就懂这么多。」

「嗯,大概是因为这棋盘看起来像设计图吧!看起来还挺亲切的,加上照着你说的规则下,所以……」

「好啦!你刚刚说要帮你件事,现在我输了,你告诉我,我一定会帮到底的。」

「希望你别反悔。」

阿福眨了眨眼,他的微笑就像秋天里的和风,有点暖暖地沁入维轩心里。

抿了抿嘴,维轩开口说道:「别去找阿昆,答应我。」

维轩的声音是那样坚定,宛若一道闪电迸放,话语消失了,但,空气中仍残留着那抹照亮大地的强光迫力。

一股愕然,阿福收敛了笑容,满脑子全是惊叹号。

「拜托你,别去。」维轩再说了一次,他不希望这件事变得更复杂,永无宁止一日。

「……」阿福沉默,他不知该如何回应,好让维轩知道他的想法。

收拾着棋盘,四周仿佛比刚刚更寂静了。

「阿福?」

「嗯,我听到了,我不会去找他的。」

阿福何尝不知维轩是因担心自己的安危才如此要求,但,阿福也是抱持同样的心态,不想让维轩再次受到伤害,所以,他才想主动去找对方好好沟通一番。

也许正因年少轻狂,才会有这么鲁莽的执念,阿福虽然答应了维轩,不过,内心深处仍是不能原谅对方,只要哪天被自己遇上了,他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你的伤有没有好点?」阿福转移话题地问道。

「好很多了,手都可以抬起来,已经没那么痛了。」

「那就好。」

视线外转,望向埕上的天空,有几只白鹭鸶悠悠飞过,成了浅蓝晴空下几朵浮动的小碎云。这果然是很适合老人家的休闲活动,专门杀时间用的,一抬头日正当空,已经中午了。

***

明明都答应维轩了。可是阿福现在却在阿昆家里。

说起这个理由,连阿福也觉得莫名其妙,阿妈什么时候跟会的,组头竟然是阿昆的父亲。

三天前伤害维轩的敌人就在眼前,阿福反倒不知要说些什么。

「你来这里做什么?想干架吗?」阿昆挑衅地张牙说道,眼角还贴了块OK蹦,黝黑的皮肤倒是把他的淤青给盖住。

「我不是来找你打架的,你父亲呢?」

「那你想做什么?那个死老头他不在。」

「我拿这期的会钱来,你父亲真的不在?」捻了捻手中装钱的纸袋,阿福的眼光往屋内探寻。

「我说他不在就是不在,不过我在,你把钱给我就行了。」

这怎么行,一看就是很不可靠的样子。

「那我在这里等好了。」

一点也不想再来这个地方第二次,找了张椅子随意坐下,阿福宁愿多花点时间在这里消磨等待。

「那你在这里等到死吧!」

真不懂阿昆为何如此暴戾,桀骜不驯,明明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却无该有的纯真与善良,阿福看着他转身入内,混身散发着流氓味道。

想起对方的所作所为,来家里砸场时的凶悍,攻击维轩时的残虐,简直把这一切当成游戏般嘻闹,一阵愤慨,阿福当场又想冲进去给他一拳。

站起身来,放在大腿上的纸袋滑了下去,纸钞当场洒了一地,同时也打消了回揍阿昆的念头。

如果真这样做,那样维轩会对自己失望而难过的。

蹲下身,将花绿的纸钞拾起,一双便宜的十元塑胶鞋踩在眼前,也踩住了一张千元钞票。

「麻烦你让一让。」阿福委婉地说着,明了这是对方故意挑衅的举止。

「喂,我问你,你今年有看到阿芬吗?」阿昆有点粗里粗气地问着,令阿福相当困顿。

要回答他吗?倘若又换成阿芬有麻烦该怎么办?

「没有,你的脚可以让开了吧!」

「怎么可能没有,我听阿忠说你大哥今年的庙会有回来,阿芬怎么可能不跟?」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你少打阿芬的主意,听到没有!」

往上仰去的威赫目光对上落下俯瞰的逼迫神情,谁也互不让谁。

阿福本不是如此躁急之人,但,一遇上有关自己所珍爱的家人、朋友,阿福就有点难以控制,尤其是维轩,只要是跟维轩有关的事,他的情绪总是特别高昂,难以操控。

「你……你为什么要打维轩?」僵持了许久,阿福咬牙问着。

「维轩?喔~你是说那个肉脚,还真是弱呢,看到刀子就吓呆了,哈。」阿昆贼笑了几声,听在阿福耳中十分刺耳。

「我不许你这样叫他。」

捉住对方的脚踝,阿福用力一拉,阿昆瞬间成了仰躺在地的姿势,后脑杓还撞到了椅子扶手,发出一声巨响。

一担心,阿福赶紧松手,深怕对方跌得头破血流。

「你没事吧!」

「没事才怪!你妈的,我操你祖母……」阿昆从地上爬起,一手捂着头壳,一手握拳,嘴里三字经不断,脚下更是猛踢。

「你住手,我不是来打架的!」挡掉对方的攻势,阿福轻易地避开对方攻击,毕竟自己比他年长,加上力气又比对方大得多,不似上次以一敌多,阿福游刃有余地闪躲。

「你为什么要打维轩?他跟你有那么大的仇吗?为什么要这么做?」阿福仍不放弃地问着,他好想替维轩讨回个公道。

「那是他活该,谁叫他惹毛了我们,只是给他个小教训而已,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的吗?」

活该?小教训?如果当时自己没有发现,那么后果真的还能用小教训来代替吗?

「你胡说些什么?一点也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要是闹出人命来怎么办?」阿福突地发觉,这家伙简直野蛮到了极点,真需要重头再教育,好好感化一番。

「哈,大不了再被关几个月,怕什么!」

这已是对牛弹琴有理也说不清的局面了,阿福知道自己是无法改变眼前这人的既有观念,多说无益。

叹了一口气,绕到阿昆身后,双手一抄,把阿昆的双手揽在背后。

「你难道不知伤害别人是错误的吗?我想你长这么大一定连句道歉的『对不起』也从未说过吧!」

「要你管,放开我!」

「算了,我也不想请你去向维轩道歉了,跟你这种人说再多也没用。」放开对方的手,阿福捡起最后一张钞票,「我明天再来!希望明天你父亲在家,还有,我希望你不要再带着你那群弟兄到我家里以及工厂闹事,不然,我真的不会放过你,请你记住。」

搁下狠话后,阿福走出阿昆的住处,身后还能感应到阿昆忿恨的目光。

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听自己的威胁,好像没什么迫力,唉唉,阿福伤脑筋地想着,就剩几天了,他期望别再发生任何吓掉魂的事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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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滋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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