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月○日,天气阴。

……我又出现了,不应该是这样,陌生的环境让我很慌张。

我发现医生并不是自己之前认为的那种人,他将阿满送入沉眠之地,那是一个只要睡着就醒不过来的地方。他说有必要也会将我送进去,如果我太吵闹的话。

他是我们其中之一,第五个,恶魔的化身……

○月○日,天气阴。

……小孩要办户口,我们到台湾去。

我趁医生不注意的时候回老家向大哥求救,但是还没到家就被医生发现。他叫我要听话,但我只想放兔子咬他。如果兔子还在的话。

我在出租车里发现魏翔,他蹲在路边抬头望着天。

他的表情好悲伤,是不是在想着阿满?

明明这么近的距离,但我却连拍窗户告诉他阿满在这里的办法也没有。

我好难过。

“那阿翔怎么办?”我不停地问着医生。“阿满爱着的人怎么办?”

“一切我都处理好了。”医生沈稳地表示。“我让阿满和他分手,失恋的痛过一阵子就会淡逝。”

我在申报户口的小孩名字栏写下“林奈”这两个字代表对医生的抗议。我很生气、很愤怒、也很悲伤……

○月○日,天气阴。

……我终于知道他想做什么了。

“重新展开的人生很重要,一切会动摇本体的情绪于人事物,暂时都不需要存在。”他这么告诉我。

“但那样是不对的。”我不停和他争论。“你不可以让我们忘掉你想要我们忘掉的东西。”

“我是保护者,也是控制阀。这是我被分裂出来的目的。”

真是个不可理喻的人,他让我每天抓狂三次以上……

台湾。

十二月的冷冬,下飞机以后雨就没有停过。那是打在脸上都会觉得痛的雨势,这样的雨,又到了深夜,整条街上都没人,空旷的感觉像来到死城。

门锁好不容易打开,我拿钱给锁匠让他离去,带着满心的焦急便进到魏翔家里去。

打开客厅的灯,散乱一地的摆设和零碎物品,诉说着它们的遭遇。

往三楼走去,客房的门开着,我和奈奈的行李都还在原处没被动过,但床上被褥凌乱枕头掉到地上,梳妆台的椅子倒在旁边,曾经有人在这里动过怒发泄过。

我来到魏翔门前,敲了敲门,然而房里没有声音。

也许他在里头,也许并不在,我开启他的房门,先听入耳的是剪刀剪着头发的声音,喀擦喀擦地,跟着发丝落地。

再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什么。魏翔握着剪刀和剪梳的手上全是新旧伤痕,整个房间里都是被剪落的头发,他拿着张椅子就坐在那堆头发的中间,面无表情地不停梳不停剪。

一刀下去,喀擦喀擦,剪着了指腹上的肉,但他似乎什么感觉也没有,任血不停地滴,而不停止自己的动作。

“阿翔……”我叫着他的名字。

他缓缓抬头看了我一下,那一下,利刃又朝自己剪下去,他闭起眼睛。

“回来拿行李的吗?”消瘦凹陷的脸颊,苍白干涩、裂出血来的双唇开合着。魏翔的声音没有太大的情感波动,沙哑地说出第一句话时还因此而咳嗽了声,似乎从日本回来后,就紧闭起双唇不言不语般。

“不是。”我朝他走过去,想拿下他手中残害自己的剪刀。

他不肯给我,和我僵持了一会儿。最后是剪刀划伤了我的手指,他才突然松开手。

“你的手流血了。”他盯着那道小得几乎看不见的伤口说着,而后困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的背痛令他步伐颠簸,我还没来得及伸手扶住他,他就硬是强迫自己站直。

从抽屉里拿出OK绷,他抓住我的手,小心翼翼地将伤口裹住。

“那你呢?”他的手指一直不停地有血流下来,OK绷上头染着满满的血迹,全都是他的。

他摇摇头,又要回去拿剪刀。我连忙抓住他的手。

“我在练习剪新的发型。”他说。

“大哥告诉我你这整个礼拜都没出去过,你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一礼拜?你有没有吃东西?”我的手掌攀着他的脸颊,想摸摸他,但他却惊恐地移开。

“你的行李在隔壁。”他重复着这句话。

“我没有要走。”我告诉他。

“我以后不会黏着你不放了,你如果有空想到我,可以回来找我帮你剪头发,还有奈奈的头发也是……”他想了想,又缓缓地摇起头来。“不……还是不要见面好了……我每次一见到你……每次……一见到你……”

他的表情有些痛苦,眼泪沿着没有血色的脸颊滑落,摇着头说:“每次一见到你,就好难过。痛得像心脏被人紧紧地抓住那样,整个人都快要站不住。”

他转头看着我。“你知道吗?那种滋味?”而后他又说:“不……你怎么会知道呢?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忘记了,每次当我问你还记不记得,而你说全忘了的时候,我的胸口就好痛苦。但是我又不敢让你知道,我怕你会嫌我烦,你会离开我,所以我告诉自己别在意这些,我只要对你笑着就好了。”

“但是……但是无论再怎么压抑这些情绪,我害怕的事情还是一再重复发生。”他说:“你的心不是我的,我只是一个路过你身边碰着你,将你拦下来的路人。对吧?”他这么问。

“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吗?”

“我已经受不了了。”他沾满血的手指抓着自己的头发。“遇见你、失去你、找到你、又再一次失去你。我真的真的好想待在你身边,但为什么就是会被你留下来。你要去哪里我都不会晓得,只能一直等着你……等着你……不知道你会不会再回来……”

“你要不要先把手包扎一下。”温热的泪落下,我用手去接,才察觉自己和他一样哭了。但他的眼泪不停地落,就像他的痛苦从无止尽。

“拜托你别理会我。”他突然朝我吼着:“你走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回来算了。为什么还要让我碰见你,为什么还要对我好,你明明就一点也不在意我,我不需要你的关心!”

“还有什么话想说的,你可以一次说完。”我想听他心里的话,这个人,为我埋藏了太多情感,不敢发泄、不敢动怒,该有的情绪他全掩埋了,是我令得他如此痛苦。

“我根本一点都不想遇见你、不想找到你,如果我没有认识过你,就不会找你那么久,等你那么久,每天都想着你,想到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快忘了。”他不停地吼着。

“你恨我吗?”他近乎发狂的嘶吼令我觉得好难受,他不该是这个样子的,他曾经有过很灿烂的笑容,我喜欢那个笑。浅浅的、淡淡的、总是撩动我的心,但我让那个笑容消失了。

“我从来都恨着你!”他的脸因痛楚而扭曲,望着我的眼里,泪水不停掉落,他的眼神交错着怒意与无法停止的哀伤,颤抖的双手突然伸出来,紧紧地掐住我的脖子,我被他推倒在床铺之上。

手里的力道越来越重,没有停止的迹象。空气无法流过紧缚的气管进入肺里,失去呼吸能力的我耳边嗡嗡作响,眼前越来越昏暗。

“你死了,才能是我的。你活着,就永远都不会是我的。”他声音里的悲哀是来没有停止过,从八年前我离去的那天起,直至今日,像恶梦般地缠绕着他。

八年前,医生是我,阿满也是我。我爱他,却也决定离开他。或许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我害惨了一个人,现在报应来了。

突然间,他松开双手,摇摇晃晃地退下去。

冷空气呛入肺部的那一刻,我激起猛烈的咳嗽,跟着大口大口地呼吸,用力地让自己活来。

他在床边看着我的表情是那么的哀伤,由始至终他仍是害怕伤害到我,无论我对他做出了多么残忍的事情。

“对不起……对不起……”声音哽咽了,我不停地对他道歉。我觉得自己害惨了他,八年前离开之后幸福的人只有我,医生规划的未来里,他是被我们遗忘的。

魏翔缓缓地走出房门,我挣扎起身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

他走出了自己的住所,来到正下着雨的街上。

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所有的店家都关门,漆黑的深夜里只雨声淅沥淅沥不停地打击路面,四周冷清清地。

他仰起头淋着那打在脸上疼痛万分的激烈雨势,泪水和着雨水滑落,一起由脸庞被冲走。

这一刻里我离他离得好遥远,想靠近他,却不知该如何做。

我站在离他只有两步的地方,却构不到他的心。

他颤抖着弯下腰,环抱着自己,在此时拼了命地大声吶喊,痛哭失声。

但滂沱大雨掩盖了他所有声音,他只能不停喊着、不停哭着。

那个彻底将他遗忘的人不曾拥抱过他,他只想着拥抱那个人也忘了自己,所以寒冷不断入侵,让他的心再也温暖不起来,只能孤独的死去。

最后声嘶力竭的他用尽了所有气力,倒卧雨里再也站不起来。

我拼了命地将他拉到屋檐底下稍微能遮蔽风雨的地方,搂着他冰冷的身体,无法让自己停止眼眶里不断落下的泪水。

打过电话以后,大哥立刻驱车前来。昏迷中的魏翔被送入急诊室急救,整个过程我都陪在他身边。

看着护士将他几乎支离破碎的手指绑上绷带,本来稍微制止的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掉下。他的双手曾经那么灵巧,将奈奈的头发变得柔顺美丽,如今却让我毁了它。

大哥帮忙办理入院手续,领了单据后魏翔被送入医院里宁静的单人房。

我看着他熟睡时也紧紧拧着放不开的眉,忍不住伸手抚摸,希望平顺那些伤痛。

“你回来得未免也太晚些。”大哥看着我们搞成这样,神情轻松不到哪里去。

“有好多事情要办,所以才会弄得这么迟。”我走进盥洗室抽了几圈滚筒式卫生纸,把眼泪擦干。

“跟你说过很多次,分手要干脆,现在分得翔仔进医院,你要我怎么跟他姐还有阿贵交代?”

“他告诉你我要和他分手?”

“上个礼拜他从日本回来后,奈奈去找他,他却不理也不应,我就猜到你们又出事。后来我到他家楼下按电铃找他,按了老半天他好不容易从阳台探头出来,却只有说一句『阿满不要我了』。我怕他就那样从三楼跳下来,便回家不再吵他。”大哥猛摇头。

“他以前也曾经这样吗?”

“在你莫名其妙消失之后,他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让自己活得比较像人。”

“我没有要和他分手。”眼泪又掉下来,我拿卫生纸接住,顺道擤了擤鼻涕。

“没有要分手,那你又把他搞成这样?”大哥指着躺在床上吊点滴的魏翔。“上上礼拜你去日本,他就已经不吃不喝,我叫奈奈去哄他,他好不容易才肯吃一点东西;上礼拜他从日本回来以后,就把自己关起来连奈奈也不见,现在苍白虚弱得跟鬼一样,不只脱水,还营养不良。你是不是想他死?嫌他八年前那次没死成对不对?”

“我找到草莓剩下的日记了。八年前的分手不是我提的,写字条的也不是我。全部都是医生。但是医生现在已经变成我的一部份了,所以我看到他的样子就觉得好内疚。”我对大哥说:

“阿翔怕我离开,什么事情都依着我,每天都胆战心惊提心吊胆,一醒来就要先看我在不在,我如果不在的话,就要先找到我才能安心。问他什么,他也很少说出自己的想法,根本就是压抑自己来附和我一样,这样的日子他比任何人都难受。”

“你知道就好。”大哥说。

“当我看见他拼命地朝我吼,发泄他的痛苦时,我不想阻止他。他从来没让我看过他放声大哭的模样,可是刚刚我看到了。我想让他明白他不需要隐藏他的难过,我已经回来,从现在开始我会陪在他身边,再也不会离开他。”我看见病床上的魏翔眼皮跳动了一下。

魏翔已经转醒,却没睁开眼睛,一直假装自己仍在昏迷中。

“那你现在……”

“我把日本的店铺关门,员工也遣散了。”我轻轻摸着魏翔消瘦许多的脸颊,靠近他耳边说着:“也把奈奈的学籍迁回来,好让她明年可以在这里上小学。”

“是吗?那阿爸跟妈肯定会很高兴。他们两个爱死那个古灵精怪的小鬼头了。”大哥听我这么说,原本凝重的神色也舒缓些许。

“等新宿那间店卖掉,我会把钱拿回台湾来买间房子定居,跟着开同样的餐厅,和奈奈在这里生活。奈奈她日本的奶奶那边我也打理好了,寒暑假的时候我就让她回去一趟见见她奶奶,如果阿翔要跟我一起去的话,我们还能顺道去渡假。”我说给魏翔听。

“好了好了,那就没问题了。”大哥松口气。

清晨五点多窗户外的天都已经快亮,我想起大哥当医生的每天都有不少手术要做,便让他先离开。

将草莓灰白色的记事本拿出来,我把它放在魏翔包满绷带的手掌下,轻声对他说:“这个给你,你舒服点不那么痛的时候再看。再睡一下吧,你的身体现在很虚弱。”

我抬头凝视着只剩一些的点滴,盘算着什么时候该叫护士来替他更换。

天越来越亮,阳光爬上窗旁的沙发躺椅。我走过去将窗帘缓慢拉上,病房里变得漆黑一片,希望魏翔能因此有个好眠。

第一天下午他醒过来,转过头看看沙发上正看无声电视的我,没讲什么话。

“肚子饿不饿?先喝点粥吧!”我爬起来将旁边的小桌子拉到病床上,用汤匙舀起还温热的白粥送到他嘴边。

他犹豫了许久,才缓缓将嘴唇张开。

这天我们几乎没说什么话,只有护士来换点滴和医生巡房询问病况时,我才代替他回答一些问题。

第二天我买条滋润型的护唇膏帮他擦,他的嘴唇全裂了,有时还会流出血来。

这天他看了草莓的灰色笔记本。

我问他饿不饿时,他点头。他的响应让我颇为安慰,我想他已经准备要开始原谅我了。

第三天的中午,房间弥漫着一股异味,魏翔一直都没洗澡,而他的双手绑着绷带不能沾湿,我想了想,便到盥洗室用脸盆装些温水,拿条毛巾回到他床边。

“我帮你擦擦身体吧!”我对他说。

“不用。”他偶尔会回答一些简单的句子。

“没洗澡你浑身黏黏的也不舒服吧!”不理会他的抗拒,我小心翼翼地将医院的病人服绕过点滴替他脱下,而后拧干毛巾擦拭他的每一吋肌肤。

他到后来也没抗拒,就随着我帮他整理。我顺道还替他洗脸、洗头、刮胡子,等全都弄干净之后,他整个人都清爽起来,气色也好上许多。

“还在生我的气吗?”把脸盆里的水拿去倒掉,回来后我问着他。

他缓缓地摇头。

“你一直不肯跟我讲话。”我摸着他仍湿答答的卷曲黑发,医院里没有吹风机,怕他感冒所以又去翻条干毛巾出来,拨弄他的头发赶紧帮他擦干。

“因为有点累。”他说话的速度很慢。

“想睡的话得先等头发干,别湿着头发下去睡觉。”我将毛巾拿开,用手拨拨他的发丝,而后手掌停留在他的脸颊上。“你现在看起来好多了。”

“你可以不用理我。”他低垂着眸,哀伤散去大半,仍有一丝不安停留。

我低下头在他的嘴唇上观了一下。“别再胡思乱想。”

“喜欢你,又怎么会不理你。”我说。

第四天的中午,医生巡房后宣布魏翔可以出院。

我打电话告诉大哥,大哥本来说要带奈奈一起接魏翔出院,但我觉得魏翔的情况才稳定了些,禁不起奈余又扑又跳的,便拒绝大哥的建议,选择和魏翔搭出租车直接回家。

他的房间一团乱,四处散着恐怖的黑发和没清掉的血渍,整个家只有客房还能住人,于是我让他先到客房和我一起睡,也比较好照顾他。

他的话还是不多,少了些表情的脸上偶尔还能看见忧郁,然而那些只是过渡期的伤痛,我明白再过些时日,他就能恢复以前的模样。

他睡着以后,我去厨房洗米煮粥,跟着把房子里头打扫一番。

我回去日本的时候他的确曾经大发脾气过,东西能砸的都砸烂,光是清理客厅跟他的房间,就花了我一整个下午的时间。

跟着打量恐怖的爱蜜莉人头一眼,我直接抓住就往大垃圾袋里塞,把她打包丢掉。

等魏翔醒来,已经接近晚上九点。

我边看着电视节目边打盹,直到他在我身旁的沙发坐下,才让我醒过来。

我揉起眼睛。

“没有眼镜看得到吗?”他问。

“还好,近的都还行,远的就听声音。”我已经听了好天的电视,感觉就像听电台广播一样。

“我不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是医生造成的,还对你发脾气。”他的声音低沉。“对不起,你并不是故意要忘掉那些事情。”他这样说。

我摸摸他的头。“反正最后我回来了,不会再离开你了。”我说。也是对他的保证。

他张开手臂,将我揽入怀里,紧紧地抱住我,用的力道让我会感到疼痛,几乎快无法呼吸。

“这是欢迎归来的拥抱吗?”我痛得挣眉,却也漾起放心后的笑容。

“我回来了。”我笑着对他说。

奈奈不在身边,房子因此宁静许多。

晚上的宵夜是白粥配上从日本闯关带回的独家制作陈年豆腐乳,其实只是一道很普通的餐点,但魏翔好象吃得很开心。

“很好吃吗?”我不清楚这种单调的味道哪里吸引他。

“嗯。”他首次露出笑容。

那个笑容虽然很浅,而且一下子就消失,但我看见他肯笑,连忙去冰箱将整罐豆腐乳拿出来。“好吃的话这里有很多,你可以慢慢吃。”

“嗯。”他回答。

大病初愈的人总是容易累,吃完饭吞下医生开的药以后,他陪我看了会儿电视就闭上眼打盹。我摇醒他把他送上楼睡觉,自己则下楼整理那些用过的碗盘,顺道再将明日份的白粥煮起来。

当我回房的时候他已经睡着,然而进浴室洗完热水澡出来时,他又睁开眼看我。

“吵醒你了吗?”我围着浴巾走出浴室,到衣柜里翻找自己的睡衣。头发湿淋淋的还得花生时间让它干,我想我应该下楼看电视等想睡时再回来,免得自己的动作跟噪音让魏翔睡睡醒醒。

背对着魏翔拿下浴巾,在衣柜旁换好睡衣后,一转头,发现他还是看着我。

“怎么了?”

“你不睡吗?”他问。

“等头发干。”我说。

“衣柜底层有吹风机。”

我拿出吹风机迅速将头发吹干,而后关上电灯爬往双人床的一角,盖上被子准备入睡。

“阿满。”

过了好一会儿我快入眠的时候,听见魏翔叫我的声音。

“嗯?”我提起精神响应。

“如果我说想抱你的话,你会拒绝吗?”

“咦?”我脑袋昏昏沉沉的,没会意他说了些什么。

“你肯不肯让我抱你?”

抱着睡吗?我有些困地回答:“你想怎样就怎样吧,不用问我。”

双人床那一边的他慢慢地移动过来,伸手搂住我的腰,将我揽进他怀里。我闭上眼继续睡,却发现他的动作并没有停止。

接下来有只手脱掉我的睡裤……

他还泄射出来,但却和我一样,都满足了。

爱是最容易让人满足的。

他知道我爱他。

“我困了。”接合处传来脉搏跳动。

“睡吧!”他将头埋在我颈间不离开,害怕失去什么似地,将我整个人拥住。

“我不会离开的。”提不起精神的语句在嘴里含糊成一片,我累得只想到这句话。

直至我睡去,他都没响应。

即便明白我的心意,遭逢的创痛却无法在短时间内抹平,失去的恐惧仍萦绕不散。

我知道要他立刻便相信我实在太难,但我们并不急,我有许多的时间可以用来陪伴他,让他逐渐回到当初开朗心境,扫去所有阴霾哀伤。

这年年底,魏翔的伤都好了,我配了副新眼镜,奈奈也从老家搬回来和我们一起住。

魏翔将奈奈的房间移往四楼,四搂是完全打通没有隔间的木质地板房,奈奈高兴得不得了,可以翻跟斗可以跑来跳去,也不会撞倒家具。最重要的是自己睡一间,没人管得到她。

每天晚上魏翔都会过来跟我睡,只是因为奈奈有早起的习惯,他天亮以前便会自动爬起来回到自己房间。

“我待会要去百货公司,你去吗?”所有的家当因为当时赶着回台湾便留在日本,翻着年末大出清的目录,我想添购一些生活用品回来。

“我去!”小丫头立刻跑到我面前来。

“不是问妳,是问哥哥啦!”我点了她的头一下。

“唉呦!”她叫着跑开。

“好啊,没问题。”埋头在杂志里的魏翔抬起头。

几个小时后,他开着车载我和奈奈出门。百货公司的年末大拍卖全是人挤人,魏翔怕奈奈乱跑走失,干脆将奈奈抱起来。但是奈奈不给抱,直接就爬上魏翔的背要他背她走。

“小家伙很重,让她自己走就行,不然你待会又背痛。”我念了他一声。

“没关系,又不是背一整天。”魏翔说。

“背一整天我也给哥哥背啊!”奈奈晃着双脚,笑嘻嘻地。

我替奈奈买双新鞋,再选几件过年要穿的衣服,一些家里用得着却没买的东西也选购一大堆,等逛到顶楼的时候走走停停也花了两三个小时。

“哥哥我要上厕所。”奈奈在魏翔的背上摇来摇去。

魏翔把奈奈放下,带她到旁边的女厕去,自己则站在外面等。

“先生,有没有兴趣用看看我们的按摩椅?提这么多东西走到十三楼一定浑身酸痛吧!我们这款按摩椅在全球都非常畅销,他对舒缓肌肉紧绷造成的头痛、肩痛、背痛、腿部酸痛都非常有效呦!”

我逛到一家卖按摩椅的摊位前,被个热情解说的漂亮女店员拦了下来。

厕所前的魏翔回头看一眼发觉我不见,神情瞬间慌张起来,脸色整个惨白。他转着头左右紧张地环顾张望,没发现我就在健康器材摊位前,慌乱地穿入人群中寻找我的身影。

突然瞥见这幕,我的心蓦地揪疼。

“阿翔,我在这里!”我在人挤人的走道旁放声大喊他的名字,就怕他没听见,又急又乱地如同崩溃般。

寻着声音回头望,发现我的那那他如释重负的表情烙印入我脑海里。

我对他招手,他随即朝我走来。

不想让他知道我的难过,我只得轻轻微笑着:“你干嘛,没看见我走过来这里吗?”

“嗯……”方才的慌乱令他说不出话。

“从厕所门口看得见这里的,我儿一下,你先回去等奈奈。”我摸摸他的脸,要他安心。

他点头,回到原点后,那双眼便直视着我不放。

女店员见我有空,随即再回过头来把刚刚说过的话解释一番。

“那种因为脊椎毛病造成的疼痛有效吗?”我问。

“我们这台按摩椅是全球第一台具有保健功能的按摩椅呦!”女店员拿下我手中沉重的提带,跟着把我带到他们的按摩椅上坐下。

像单人沙发那么大的椅子按了按键,靠背立刻自己往后隆平,腿部的气压装置也缓缓升起,就像躺在床上一样。

店员边操作边对我说明,按摩椅拍打着我的背和腰,在力道适中的揉握下,整个人舒服得都放松了起来。

“这台椅子还有整脊功能,”她把我的双手往后拉,让滚轮由脊椎旁揉过。“像一些背部长年疼痛的患者,都可以长期使用这台来降低工作后造成的疲劳和酸痛。而且呢,”她按了个键,我的屁股马上感觉到一阵强烈的震动。

“而且近年来因为工作紧张的关系,很多人容易有便秘和痔疮的毛病。我看先生您肯定没有啦,不过这台椅子的臀部按摩功能可以提前预防痔疮的产生,真的是十分好的产品呦!”她认真地解说。

可以预防痔疮又能抒解背痛,在看过价钱后,我掏出信用卡买下这台六位数的按摩椅。

魏翔带着奈奈回来,我也填好送货表格并拿回刷卡单据。

“这台不便宜。”魏翔看了看。

“店员说对背痛的人很有效,你要不要现在试试看?”

魏翔摇头。

“我买给你的。”当我这么说,他显得有些惊讶。

“这很贵!”他立刻说。

“如果它可以让你的背不那么痛,花多少钱都值得。”我告诉他。

他因此露出淡淡的笑容。而我喜欢他的笑。

换完满额赠品后,魏翔又开着车载我和奈奈回家。我们绕到奈奈明年要就读的小学,想让她先看看自己以后要读的学校,谁知转头才发现奈奈已经累得倒在后座睡死过去。

“我小时候也读过这间学校。”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记忆太过遥远,除了砖头和水泥搭盖起来的露天司令台还有些印象以外,其它的我早已不记得。

“你读小学的时候,我还在读幼儿园吧!”魏翔喃喃地说。

他的话让我发笑。

黄昏的校园里学生都走光,半个人也没。操场旁的水泥司令台上只有跟旗竿光溜溜地立着,没有其它装饰。

我看了几眼自己曾经读过的小学,怀念够打算离开的时候,却见到校舍旁走出两个熟悉的身影。

“啊,是大哥跟东哥。”我认出了他们。“怎么东哥还没回奥地利?都过了那么久他还在台湾。”

他们拿着食物坐在司令台上分食,开心谈笑着。

东哥倾身吻了大哥一下,大哥也吻了东哥一下,跟着东哥就突然把大哥压倒在司令台上,大哥虽然不断用力挣扎,依然还是起不来。

“原来东哥这么厉害居然压制得住大哥,真是深藏不露看不出来。”我颇为惊讶。

“大哥是心甘情愿任东哥这样做的吧!”魏翔说。

“是吗?就跟你上次被我压一样?”我笑。

魏翔看着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突然翻起一阵红。

“该走了,不然等一下被丰哥发现就糟糕。”他尴尬地将视线放回前方马路上,激活车子迅速离去。

“那就回家吧!”我愉快地点头。

天色已经有些晚,逛了几小时的百货公司,我的肚子也饿起来。

“晚餐想吃什么?”我问魏翔。

“你煮什么我就吃什么。”他边转着方向盘进入巷子,边回答我。

回到家后魏翔先把流口水的奈奈抱到四楼去睡,跟着再回到客厅。

我洗过手从冰箱拿出些材料炒了炒,没几分钟就把料理上桌。

正看着电视的魏翔低下头来,脸上显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怎么,不喜欢吃这个?”我问。

“不是……只是你从来没煮过……”他声音有些紧,神情变得柔和。

“奈奈每天都跟我们吃饭,端这个出来很奇怪吧!”

“也是。”

“快吃吧,冷掉就不好。”我催促他。

磁盘里盛着的是被黄澄澄蛋皮包裹住的蛋包饭,蛋包饭上头有个以红色蕃茄酱仔细画出的爱心。

我跟着进厨房去弄自己想吃的水煎包,回头却见到他望着那盘蛋包饭,带着笑意,红了眼眶。

这些日子重新翻阅草莓的日记和笔记的时候,我发现医生并没有说谎。

他一直强调遗忘是重要的,因为过往太沉重,没有人能够承受那么多。

草莓还小,十五岁的她无法理解医生的作为,才对他从像神祗般尊敬幻灭为如同恶魔的存在。

所有痛苦阶段皆是必要且无法避免的。

倘若没有婉婉和奈奈最初那些年给我家人般的关怀与无私的爱,今天的我就不会是我,融合的不稳定,可能加速新人格的瓦解。

魏翔也还小,对那时的医生而言他有潜在威胁。同性间的爱太容易因外在的压力而扭曲骤变,如同抱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在我们的心都不够坚强以前,没人有能耐阻止引信被点燃。

每个人格存在都有其原因,为了发泄、为了反抗、为了爱、为了守候。

医生遵守他的诺言,致力使我们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我相信他也会信守他的承诺,在我完全准备好的时刻,将一切记忆归还给我。

无论好的、甚或坏的。

因为在重遇魏翔那个花火灿烂的夜里,是他让我想起庙会的情景。

那是我和魏翔的第一次相遇。

《草莓二部曲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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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莓恋爱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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