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吃完火锅回到家里,惟明把修好的电扇搬进房里,就催促着他先去洗个热水澡。等他洗完澡出来,发觉,惟明竟然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摇醒惟明,惟明脸有些红。
「怎么了?」他发觉有些不太对劲。
「没事,只不过有些头晕。」惟明撑着进到房里,洗好澡换完衣服,结果,躺在床上再也起不来。
他走进惟明的房间探了一下,摸摸惟明的额头,发觉竟兴起些热度,「你感冒了。」他拉起被子替惟明盖上。
大概是下午的雨吧,淋湿又跑去吹冷气,谁都会病的。
「睡一下就好了。」惟明的眼闭上,累得再也睁不开。
他在床边待了一会儿,发觉这么杵着也没用。到外头四处翻翻,感冒药放哪里也不晓得。惟明病了,他突然完全失了主意。
最后,他打了通电话,几个小时后,天黑,女人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来按门铃。
他开门让她进来,有些,过意不去,「除了妳之外,我不晓得该找谁」。
女人优雅地笑着,将买来的东西拎进了厨房。她拆开电子体温计的外盒包装,以猫般轻盈的脚步声入了惟明房里,几分钟之后才出来。
「三十七度八,他发烧了。」
「怎么办,要不要带他去看医生?」他只能坐在沙发上,看着女人来来回回,处理一切事情。
电锅里,煮好带来的稀饭热上了;药,惟明也吃了;牛奶和一些流质食物放进冰箱里,她,俐落地处理好一切。
而他,什么也不会,只是看着。
「这点热度没关系,明天就会退的。我把药放在桌子上,你记得四个小时让他吃一次。」女人的声音永远是那么地温柔,软绵绵,她的心是水做的,待他好得不得了。
「我送妳回去吧!」忙了阵,事情告一段落,他如是说。
女人摇了摇头,把电子体温计投入他的口中。体温计哔哔了两声,「三十八度半,你烧得比他还厉害,耳朵好红。」
「没事,我身体好,就算发烧也没关系。」抗压性高,抵抗力特强,他可有个外号叫蟑螂,打不死的蟑螂。
「自己注意一点,早些休息!我等会还有公事要办,司机在楼下等着,我先走了。有事的话,直接打行动电话给我,就算开会我也不关机的。」女人摸摸他的脸颊,笑着。
「嗯,我如果有事会找妳。」他将女人送出了门口。
临关门前,女人又回过头来,「对了,公司下个月会把我调去旧金山分部。」她凝视着他,「没个三五年,可能回不来。」
他知道她话中的意思,「旧金山离台湾很远,美国那种环境,我不习惯。」
「你只管点头摇头,其余的,我会帮你打点好。」她再说:
「我是真的很喜欢你,才想带你一起过去。在那里你可以受最好的教育,拥有最好的生活环境,一切,都比你待在这里好上太多了。除非你说,要我自己一个人离开,否则,我都只想着要如何和你在一起。」
他不摇头也不点头,「惟明正病着,等他好一点,我再和妳联络吧!」
「还是,你爱着他,比爱着我多?」
「我不爱他。」至少,他是如此觉得。
「是吗?」女人又笑了,「也许趁着这几天,你该好好想想,自己究竟是爱着谁,而谁,又是最爱着你的那个人?」
关上了门,他跌回沙发里。
开了电视,卫视中文台播着樱桃小丸子,他眼睛注视着萤幕,却完全,不知道里头到底在演些什么。
他想起淳安说过的话:要不就让他上,要不就离他远远的。
现在,有机会可以离开了。只是,离开了惟明,却还是到另一个女人的怀里让她照顾。其实,他只想尽早独立。十六岁这个尴尬年龄,什么事情都想做,却什幺事情也做不来。
会不会,和谁在一起都一样,到最后,最想逃避的,是这个无能为力、无所事事的自己?
原来,他只是不想,依赖着谁而存活。
惟明对他的无微不至,是他觉得自己无用的最大原因。
过了半晌,惟明从房里出来,看了下四周,便问:「谁来过?」
「我女朋友。她送感冒药和一些吃的来。」惟明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他如果没提议去吃火锅,惟明也不会感冒。有点自责,他心里不舒服。
「外面不是还在下雨?」
「已经停了。」
「是吗?」惟明来到他身边坐下,有些疲倦、有些倦意。
「你不去睡跑出来干什么?」他摸摸惟明的额头,烧还没退。
「我刚刚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你走了。」喉咙有些干,连说话声都是沙哑的。惟明湿润着眼盯着他瞧,那张娃娃脸有着彷徨、有着不安,一点都看不出是二十六岁的模样。
惟明的确长得很好看,而且是好看到,望着望着,就不小心会跌进那双深邃眼眸里的那种。
「你老是想那些有的没有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啦。不舒服就赶快进去睡,别出来了。」他心虚的移开视线,把目光对准小丸子她爷。太可怕了,怎么会有人直觉这么强烈的。
惟明像是安心了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陷进了沙发里。但发觉他看的是卡通频道,惟明又念了句:「都几岁的人了,还看卡通啊!」
「你管我!」看这节目已经很久,都成习惯,戒不掉了。
厨房里电锅烹着的东西咕噜咕噜地滚着,惟明听着了便问:「锅子里面煮着什么吗?」
「白粥,滚久一点,你明天早上刚好可以吃。」
「你煮的?」
「不,我女朋友煮的。」
讲到这里,惟明突然止住了话,也学着他把视线移向电视萤幕。现在出场的是小丸子的妈,小丸子又惹她妈生气,她妈变成了头上长角日本鬼面,吓得小丸子额头又冒出了三条黑线。
看着看着,他脸上也要冒出三条线。他忘记惟明说过,不许带女人到家里来,女人是惟明的禁忌,大大的禁忌。
「是吗?」惟明只回了一句。也许病得无力,也没力气再骂人了。
惟明凶起来真的挺可怕的,无论说什么,每句话,他都不敢反驳。他就怕回话重了点,又会伤到惟明的心,所以,尽管当个哑巴好了。只是,真没见过有哪个男人可以迟钝与纤细并备的,有时候神经线比海底电缆还粗;有时候,动不动眼泪就跑出来。
他谁都能治得服服贴贴,就是,对惟明没办法。
天生一物克一物,说的,也许是这种状况。
陪他看电视看了没多久,惟明眼皮就开始下垂,整个人往他这里倒来。
「回房去睡啦!」这么近靠在一起,感觉很怪的。
「不要……」
或许是,生病的人容易脆弱,也容易任性。他哄了惟明几次,惟明的头就是紧靠着他的肩,像是被三秒胶黏住一样,怎么也拔不起来。
「起来啦,很重耶!」他肩膀一抬,轻轻推了惟明一下。
「不要动,我的头现在好痛。让我躺一会儿,躺一会儿就好了。」
惟明好象是在耍哀兵政策,不过他看惟明的样子真的怪痛苦的,一副好象就快ㄔㄨㄚ起来的模样,就,再也狠不下心,把他推开。
「好,那就借你躺五分钟。」他虽然自诩为烂人,不过偶尔也会变身,为惟明,当一下好人。
「十分钟。」
「我的手会麻掉,六分钟。」
「我今天请你吃麻辣锅,九分钟。」
「我又没用枪押着你花钱请我吃,别忘了是你自己自愿的,七分钟。」
「我……」
惟明才要开口,他早一步说:「别争了,八分钟吧!再长没有了。」对病人计较那么多,等会儿惟明热度又被气得增加就不好。他还记得惟明是个老师,烧坏了工作用的脑子,他就没饭吃了。
惟明可能是觉得满意了吧,停止了争论,静静陪着他看电视。
都八点了,他转台看乡土爱情剧。明明是文艺片,半途却莫名其妙杀出了些搞笑剧情,惹得他大笑不止。
结果,他就一路哈哈哈地,到了九点。
肩头因为忍不住的狂笑而震抖,倚着他的惟明,却一动也没动过。
这小子,还说头痛。骗鬼哦!
「惟明,我的肩膀真的麻掉了。」不知道已是第几个八分钟过去后,他的肩,他的那条手臂,已经一点知觉也不剩。
「噢……」惟明似乎还在任性当中。
「噢你个头,快起来啦!」
惟明动也不动地。待过了几秒,才叫了他一声:「小毕……」
「干嘛?」他觉得自己的耐性,就属今天最好。
「我爱你……」惟明有些含糊不清地说着,「我爱你……」
「我的天,你行行好别再说了成不成?」这三个字由惟明口中说出,真是宇宙无敌霹雳可怕。
「你把我的嘴封起来,我就不会讲了。」惟明还是那阵有气无力,柔柔软软的语调,「我爱你……我爱你呀……好爱你……」
他想,惟明真是脑子快烧坏了。
「封起来,你要我拿什么封啊?」电视上都有演,男主角遇上喋喋不休的女主角时,唯一会用来阻止女主角继续歇斯底里的手段就是,以吻封唇。噢,天,那个更可怕,他又不是闲着没事自找死路,嘴对嘴的,惟明现在都在浑身发烧了,再来个火上加油,万一惟明欲火焚身怎么办?
「小毕……」惟明又在哀哀叫了。
干脆,他就拿起桌上的面纸盒,抽抽抽抽抽,猛抽个十几二十张面纸,搓成一团,塞进惟明嘴里。
结果,惟明就用他湿润的眼,无辜的神情,望着他。
惟明似乎在说着:怎么可以这么对我,我是病人耶!
「别吵我,我要看电视。」真该死,被惟明这么一看,一颗心就怦怦怦直加速狂跳。二十多岁的男人还生得那副无辜相,真是用来败坏社会风气的。
害他的耳根子直直热,差一点就要不行。
搞什么飞机啊,惟明是个男人耶,难不成,他最后真是会沦落到惟明的魔掌之中,和他大玩亲亲游戏?
虽然是死都不肯承认,但是,心里的防备怎么又在一点一点的动摇……
原来,爱情它,向来就是要发生得莫名其妙,令人防不胜防……
◆◇◇
十点多,他剖了一颗椰子取汁,自己和惟明各喝一半。听老人家说,这样可以把热度退下来。然后,他把惟明拖进房里睡觉,替惟明盖好被子,自己又跑到客厅看电视。
惟明生起病来整个人都变了,就像孩子一样的胡闹。偏偏,他就是对这样的惟明没辄,只好,勉强顺着惟明一点。
一直看电视看到了十二点,他才回自己的房间躺平。
脸热烘烘的,大概是发烧的关系吧!
开始,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他倒向床。惟明也正病着,他不想吵到惟明。反正他抗压性高,这点小病又死不了人,闭上眼睡一觉,隔天起来就会好了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闭上眼睛想尽快睡着。但,不知道怎么搞得,就是越来越难过,在床上翻覆到了凌晨两点多,傍晚吃下肚的麻辣锅也开始不安份了起来。他无奈,睡也睡不好。心想反正睡不着,那,就去看看惟明的情况怎样好了。
蹑手蹑脚地走进惟明房里,惟明侧身睡着,好象陷入了深眠。
他摸摸惟明的额,烧已经退了。
拿温度计来量量自己,哇哩咧,三十九度。
一定,是老天爷在惩罚他,惩罚他男女关系复杂,见一个,就爱一个。
电子体温计的哔哔声吵醒了惟明,惟明睁开眼看见他蹲在床边,嘴里还咬着体温计,先是吓了一跳,后来就又问:「怎么了?不去睡?」
他胃里面的东西大概都没有消化,鸭血和牛肉片现在正漂来浮去,弄得他极不舒服,「我想吐。」
「想吐就去厕所吐。」惟明看他神色正常,大概以为他在开玩笑。
「吐不出来。」
「用手指抠就好了。」
「你好恶心。」
「别闹了,回去睡吧,都几点了啊!」惟明下床要拉起他,没想到,一触碰到他的手腕皮肤,整个人就叫了起来,「我的妈,你的手怎么这么烫?」
「所以我才说我想吐。」他整个人软趴趴的,「我发烧了。」
惟明把他拉到床上,不让他继续蹲在地上。他躺了一下还是觉得很不舒服,于是往厕所里走去。
手抵着墙,脸正对住马桶,要吐不吐的,很难过。晚上那一餐麻辣锅花了两三千块,他吃完嫌麻烦也没包锅底。这下要全清出来,不就白白浪费了那些钱?
「把嘴巴张开。」惟明扶着他,在他耳边说着。
感觉,那是个强而有力的依靠,他的脚都快软了,幸好有惟明把他架着。
「嘴巴张开干嘛?」身体好热,开始头昏脑胀。很少生病的他,好象也要像惟明傍晚的样子,脆弱无助起来。
「乖,听我的话。」
惟明的声音好温柔,哄着他。然后,他把嘴张开,惟明修长的手指滑入了他口腔里。
接着,哇啦啦的一大声,他把两千块吐到了马桶里。
胃清空了的感觉是,松了口气,外加虚脱。
感情是要深到怎样的程度,对所爱的人,才能有这种体贴入微的举动?
他望着,惟明后续冲水,清洁浴室的举动;接受惟明,盛来让他漱口的白开水。惟明口中听不见一句怨言,脸上看不见一丝嫌恶;只是担忧地摸着他的额,喃喃念着……怎么会烧成这样……
然后,惟明把他扛到了床上。惟明的床上。
温度计的数字变成了三十九点二,惟明看着看着,紧张了起来,「怎样,还是很难过吗?我带你去医院挂急诊好不好?」
他摇了摇头,「睡一下就好了。」觉得很疲倦,他也不想再让惟明送他看医生,惟明自己的病才刚好转了些,是需要休息的。生病的人注意力会涣散,要是开着车子跑去撞电线杆,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我先拿退烧药让你吃。」惟明显得有些紧张兮兮的,立即跑到了客厅,拿起桌上的药包跑回来,开封了却又想到,「啊,你把东西都吐光了,我先煮点东西让你垫垫胃好不好?」
「我不想吃,会吐。」
「那喝牛奶好不好?」
「不要。」这种情况,除了白开水以外的食物,一律会让他的胃再度翻腾。
最后,他灌了一些水送药,热度持续,但惟明一直陪在他身边。
夜里额头烧得烫,他睡睡醒醒,难过极了。惟明就睡在他身边。惟明的体温比常人来得低,到最后,他把额头抵住惟明的胸膛,化了些热度。
惟明的手有些凉,搭在他的背上,电扇转动的声音嗡嗡嘈杂,和着惟明平稳的心跳声;他昏沉沉的脑袋有些混乱,明明痛苦得就像快蒙主恩召般,为什么,会有种安心的感觉。
「……小毕……」
惟明在叫他,但他太累了,不想回应。
然而,柔软的唇堵了上来。轻轻的,是像羽毛一般的吻。
……惟明,趁人家睡觉的时候偷袭,是不道德的行为哦……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每次都趁着我睡就吻我,还以为没人知道……
但是,更不道德的,他原本紧闭的唇居然开启了。
这是很不道德很不道德的一件事,他的反应让惟明惊讶了一下,但下一那,他却成功地引人犯罪起来。
是不是生病的时候,就会很没有安全感;是不是病得以为自己可能快死的时候,就会想揽一个人在自己身边?
不然他怎么会这么想,抱住惟明;不然他怎么会这么想,回应这个吻;不然他怎么会这么想,承认……
有个男人,让他动心。
承认……
这个夜里,他遇见爱情。
◆◇◇
天好象已经亮了很久,他是被自己的打呼声吵醒的。
睁开眼,觉得房间的摆设有些奇怪,天花板是蓝的,还有白白的小圆点。
套房的盥洗室里,传来冲马桶的水声,他赶紧闭上眼。浴室里的人走了出来,爬上床,叹了口气。
那声音感觉是哀怨的,无奈的,然后,拉上被子窝在他身边,说了句:
「屁股好痛……」
他震惊得张大了嘴,差点下巴脱臼。
屁股好痛?
屁股为什么会痛?屁股开花才会痛不是?惟明的屁股为什么会开花?是谁让惟明屁股开花?
昨天,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干嘛在惟明床上?惟明干嘛睡在他身边?!为什么他会一点记忆也没有?莫非是酒后乱性?
不对,他昨晚喝酒了吗?他有买酒回家吗?
他昨晚到底干了些什么?
该不会是……干了惟明吧……
天啊,惟明干嘛屁股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