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穆凊扬看著他复杂不安的神情,知道他开始担心傅京华了,不由得舒一口气,正想再说服他时,却听连应祥苍白著脸,楞楞道:「主子,奴才…犯下大错了!」

穆凊扬一股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不由得急问道:「什麽事?发生了什麽事?」

也不知是吓得腿软还是内疚,连应祥一下子仆倒在地,整张脸像吓坏的孩子一样扭作一团,慌乱道:「主子,奴才罪…罪该万死…」

穆凊扬直觉与傅京华有关,忙翻身下了床,森然的神情完全有别於刚刚的和煦与病态,猛地拉起他道:「到底出了什麽事!快说!」

「刚刚奴才来见主子时,那袁大人说是要看病便进帐里找…傅先生了!」

「看病?」穆凊扬越处危地脑袋越精明,他马上反应到袁尔莫不可能莫明其妙的知道傅京华会看病,然而他根本没有时间再担误,只突然推开了连应祥,朝外吼道:「镜儿,备马!」

当他们赶到连应祥的营帐外时却正逄袁尔莫走出来。

袁尔莫今日没有著官服,只穿著一件月白色的长褂,腰系著精致的蓝缎,披著灰色大氅,皎洁的月光照耀著他昂然的身躯,更显得他风流倜傥。

若论过去,穆凊扬与生俱来的风采与自信,绝对足以压倒袁尔莫,然而长期的疲病纠缠让他锋芒骤变神情萧索,要不是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傅京华,面对袁尔莫都要自惭形秽起来。

袁尔莫在见到穆凊扬时,神色闪过一丝难以分办的惊愕,但随及便恢复自然,扬扬眉,露出一抹挑衅似的笑意,拱拱手道:「喔,是三爷啊!臣下失礼了!」

穆凊扬根本笑不出来,只阴冷道:「袁大人,您夤夜来访所为何事?」

袁尔莫故意忽略穆凊扬严肃的指责,笑道:「三爷恕罪,实在是臣下身子有些不好使,承蒙连军门好意介绍来找那傅先生诊治,若臣下这行为有冒犯了三爷军令,那…」他无辜的瞧向连应祥道:「还请连军门多加解释…」

老实说,连应祥到现在仍然看不出袁尔莫和傅京华有任何生死对头的迹象,因此他只得缩缩脖子,望向穆凊扬,便见穆凊扬忽地一怔,随及望向连应祥道:「应祥,这是真的吗?」

连应祥呆了呆,但他毕竟光棍玲珑心,马上明白穆凊扬不想和他起正面冲突,忙跪下道:「主子恕罪,袁大人确实是因为身子不爽,所以奴才才放肆的请他夜里进军营找傅先生!」这句倒是实话,因此他说得很流畅。

袁尔莫急道:「唉呀,袁某实在不知连军门竟没和三爷提起!」他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臣下这一说实在坏了连军门一片好意,一切皆因臣下而起,请三爷千怪万怪也莫要发作连军门啊!」

穆凊扬三步并两步走向前赶紧轻扶起他,脸上露出极度温馨灿烂的笑容道:「袁大人千万别多心,要不是近来军营里传有罗刹国细作潜入,凊扬才会这麽不放心,刚刚实在是情急之下的盘问…还请千万别介意!」

袁尔莫这时才起身,两人相互寒暄问侯了几句,才上马走了。

望著袁尔莫背影渐远,穆凊扬满脸的笑意忽又冷了下来,他匆匆朝连应祥抬一下手道:「应祥,撤走帐外士兵…由你守在十步之外!任何人都不准进来,包括你和镜儿!」说罢便抛下满脸惊愕的连应祥及镜儿,自顾走进帐内。

虽然是深夜,却因天朗无云,几近圆满的皎洁月光铺天盖地的淹没大地,白雪,让天地间连成一线,显得眼下又荒凉又凄美,偌大的兵营传来兵士的徐徐鼾声,什麽异样也没有。

连应祥离著营帐约十步,漫无目的的踱著小方步,却又掩不住拉长耳朵,直磨了好半晌,竟是半点声气也没有,只好转移了注意目标,镜儿。

他知道镜儿是穆凊扬回来黄沙坡的第一天,袁尔莫送给他的。之前从没认真瞧过他,但今天既知道袁尔莫和傅京华有仇隙,连应祥不免对他另有心思。

只见他身形削瘦,细眉凤目十分清秀,正蹲坐在趿水的木架上发楞,连应祥这时不禁有些惊讶镜儿的神韵竟与傅京华有些近似,只是不知为什麽,打从心里便不喜欢他,总觉得他散发出一种神秘阴邢的感觉,所以也不打算和他交谈,自顾的发起呆来。

突然,帐内传来一阵乒乒乓乓摔东西的声音,安静一会儿便是几句怒吼,连应祥和镜儿不由自主双肩一缩对望一眼,紧张的瞅著营帐,两人一门心思都想靠近营帐却又不敢冒然而入,待移近了好几步时,终於听到一个十分乾哑却吃力的声音:「应…祥!应祥!」

这声音十分轻微虚弱,却因为夜深人静,而连应祥和镜儿又十分细心才听得见,因此他们两个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同时朝营帐发足狂奔,却在跑了几步後,连应祥迅及返身,一把拉住了镜儿,镜儿停不住脚当场便撞进连应祥怀里,连应祥登时将他扯开,厉声道:「镜儿,没有主子的命令,你不能进去。」

镜儿被他森然的语气吓白了脸,胆怯的缩缩脖子,後退几步。连应祥冷哼一声才又跑了起来。

可连应祥一进营帐就被眼前的景像吓呆了。

帐内十分昏暗,但连应祥仍看到地上满是杂物,似乎除了一旁的灯柱没倒以外,所有立著的东西全被扫的七零八落。

转眼一望,傅京华是面孔苍白的毫无血色,长辫凌乱,全身沾满尘土,简直像在地上滚了几十遍,双眼则像受了极度惊吓的盯著背著他,半跪在地上,抱著营柱的穆凊扬。

「应祥…」那乾哑的声音果然出自穆凊扬,连应祥顾不了傅京华的失态,忙奔到穆凊扬身畔,急急板转他的身子道:「主子!主…」

然而穆凊扬才一转身,连应祥脑袋一炸,几乎昏绝。

原来在昏黄的灯光下,穆凊扬英俊的脸庞竟爬满一条条丑恶狰狞的血痕,那痛楚的神情和著腥红的线条,交织出一慕令人怵目惊心的画面。

穆凊扬双眼紧闭,一感到连应祥在身畔,忙支手乱挥,气弱游丝的道:「应祥…背…我!」

连应祥心里的惶惑与惊恐一窜窜的教他几要手软,只赖著仅存的护主心切,让他得以手忙脚乱的将穆凊扬负在肩上,然而才一背定却再也忍不住的哭了出来:「主子…您这是…这是怎麽回事!」

穆凊扬全身软如绵絮,冷汗淋漓,只乾哑苦楚道:「背…我…回去…」

连应祥无法多想,一起身便要奔出帐外,这时才撇见傅京华的眼波正惊恐的随自己而动。

「傅先生…您…」

「应祥…快背我…回去…」穆凊扬再次开口,那充满信赖却无比孱弱的声音让连应祥几乎心碎,因此他不再理会傅京华,跋腿狂奔而出。

待跑了几步,镜儿已满面惊愕的迎了上来道:「主子!」

连应祥一下子错过了镜儿,脚不停步的跑著,张目寻著马匹,同时哭叫道:「镜儿!快去找张将军来!」

镜儿却在望到穆凊扬血流满面时就张大嘴软倒在雪地上了。

连应祥见状,虽是泪流满面却仍厉声道:「我叫你去找张将军!」

便见镜儿苍白吃力的爬起身,几乎是边颤边抖的跑向另一匹马,连应祥没见镜儿到底是怎麽走的,只忙扯下腰带将穆凊扬绑在背上…

「主子…您要撑住…要撑住…」即将要策马时,穆凊扬忽然虚弱的说了句话。

连应祥听不清,忙勒住缰绳道:「主子你说什麽?」

「杀…了…他…」穆凊扬颤著抖,吃力的朝著营帐指了指。

连应祥坐在马上随指而望,便见傅京华歪靠在帐口营柱,正远远的望向这边,心下暗自惦惙:难不成要我杀了傅京华!

猛地醒悟,连应祥头「嗡」地一声胀的老大,一股无比的寒凉冲心而起。

「主子!」

「杀…了他!」

穆凊扬的命令对他来说一向是说一不二的,可不知为什麽,连应祥这次不由自主的乍著胆子道:「主子…救命要紧…」随及策马狂奔起来。

队里的军医对於穆凊扬的状况皆束手无策,却都众口铄金的表示,他这徵状像是中了毒,但因为穆凊扬一直处於昏迷状态,无法详细说明情况,所以他们仅能将通用的解毒剂硬灌入他口中,只是他仍没有任何好转迹象。

四虎将无日无夜的轮守著,为免撼动军心,张玉祥便下令不准这件事外露,只说他旧病复发在官邸休养,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要知道,堂堂一个贝勒爷若莫明其妙被毒死在军中,那值勤的所有官员几乎都脱不了干系,尤其是他直属上司张玉祥,因此张玉祥不断的逼问著连应祥,想明白穆凊扬到底是怎麽中的毒,可连应祥却一直说不出个所以然,总是含糊的说穆凊扬到他的营帐中没多久便突然七孔流血倒地不起。

张玉祥及其它三虎将倒不曾怀疑过连应祥会编派什麽谎言,因为他们都十分了解连应祥对穆凊扬的忠贞是不由纷说的,只是他们总是想尽办法在了解所有的细节,深怕漏了什麽步骤而丧失了抓到凶手的机会。

然而,早在穆凊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要连应祥杀了傅京华那刻开始,连应祥的精神便一直处在紧绷状态,尤其在军医们个个指证历历穆凊扬是中了毒後,他更是心神不宁。

难道傅京华竟是下毒的凶手吗!?

这个答案是那麽简简单单呼之欲出,可是连应祥却一直不敢顺这条路深想…

「我看…去叫那傅京华来给主子看看吧!虽然张将军不让消息外传,可是我们只要叫那个傅京华别声张,嗯…或者乾脆把他软禁在这里,也许…」

听到沈长荣的话,刘玉风忧虑疲惫的脸忽地明亮一闪,双掌奋力互击,激动道:「对啊!我怎麽没想到!」便转道:「应祥,主子让你把傅京华安置在哪?」

四虎将这两天没有一个人的情绪是正常的,个个眼睛又红又肿,神情是又累又倦,好不容易出现一丝希望,三人便同时露出期待的表情望著连应祥。

连应祥原就困顿的神采登时变得更焦黄,他粗喘著气,心思翻飞,实在不知要怎麽开口,性急的刘玉风不由得怒道:「应祥,傅京华到底在哪啊?人命关天,你还挺什麽尸!」

这三人与自己几乎像是异姓兄弟,他们不问则已,要连应祥刻意骗他们却是做不到,因此只得虚弱道:「在我帐里…」

话一出,三人登时瞪大眼,沈长荣一副不可置信道:「傅京华在你帐里,你怎麽不早说!」

「我一时…没想到…」

刘玉风当场站起身道:「我去把他带来!」随及便转向里格泰道:「里格泰,你去把官邸所有的无能庸医全给我关进柴房!碍眼!」

里格泰应了一声,似乎也为能找到傅京华来看诊而显得十分开心。

然而不杀傅京华是一回事,再找来这个嫌疑深重的凶手毒害穆凊扬又是一回事,连应祥不由得急道:「不,你…不要去!」

三人同声一气道:「为什麽?」

连应祥望著三人急迫灼热的眼光,心一虚,不由得颓然一坐,用著乾哑无力的呆板语调将穆凊扬夤夜探访傅京华,後来却七窍流血跪倒一地,随及又命令他杀傅京华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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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京华坐在炕上,右手紧紧握著那珍贵异常的鸡血玉石,他衣衫十分单簿,营内的炉火也越发越小,帐里的温度渐渐低迷,他却似乎半分也没感觉,只楞楞的回想著那惊心动魄的一夜。

袁尔莫才刚踏出帐外,穆凊扬便进了帐,傅京华一时之间还以为看错了人,直到穆凊扬一脸忧心慌急的冲到身前叫他,才回过神。

「三爷!」傅京华惊喜交加,让原本苍白的脸上了些红晕。

穆凊扬却是半点笑容也没有,不等他跪安便直抓住他手臂,激动的颤道:「他…他有没有对你怎麽样?」

傅京华眨眨双眼,似乎不懂他意有所指。

「袁尔莫!袁尔莫啊!他刚刚不是才来!他是不是对你说了什麽话?他有没有威胁你?」

傅京华瞬然憬悟,眼睛不由自主的避开了穆凊扬,虚弱道:「没…没有…」

「你不用骗我!」穆凊扬放开傅京华,恶狠狠的盯著帐门口,似乎穿透了层层雪地及营幕看到了袁尔莫道:「别说在这军营里找个名目赐死他还不容易!再不济我还是个贝勒爷,就是先斩後奏也由得我!」

哪料到才一转脸,穆凊扬竟瞧见那明知自己极端厌恶他动不动下跪的傅京华,毫不迟疑、满脸惊骇的跪倒在地,急道:「别!别!主子!使不得,袁大人是好人啊!」

穆凊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觉心头一热一拱,浑身热血沸腾几乎灼伤肺腑,好不容易稳了稳神,低声道:「你说什麽?再说一次!」

傅京华没有花任何时间来体会穆凊扬的惊愕,早七手八脚的磕起头来,哀求道:「袁…袁大人他是好人…他是京华的大恩人…求主子千万…千万别杀害他啊!」

这句话不止十分清楚,而且意思竟好像杀了袁尔莫是件十恶不赦的大事一样。

然而,在穆凊扬内心深处,袁尔莫的存在,总无时不刻提醒著他,当初自己是如何毫无担当的将傅京华拱手让他,即便这条计策是出自冷杉林,即便这实在是保全康亲王府的最後一条路,但却让他永远记住这龙困潜滩遭虾戏的羞辱,如今还因傅京华在他心里的份量渐形转化而更变本加厉了。因此傅京华的话教他情何以堪。

但觉心中腾地一阵妒火烧起,右手用力一挥,将身畔的兵器架整个翻倒出气,冷冷道:「他是好人,是恩人,那我呢?我便是推你入火坑,来自保生路的下三烂吧?」穆凊扬尖刻的话一出来,傅京华就知道,现在他是什麽话也听不进了。

「很好,很好,哈~~原来你这一路千里迢迢想到定军山来找的人便是他啊!」穆凊扬乾哑的笑了笑,随及呆板的抹抹脸,一股从未有的疲倦让他几乎腿软,退了两步便坐倒在炕上。

空气沈静的流动著,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纷盪在营帐里,让傅京华跪如针毡,直过了好半晌,穆凊扬才忽然抬起头,用著阴狠却又凄凉的目光瞧著傅京华,可一会儿,两行清泪竟毫无掩饰的掉了下来。

「三爷!」傅京华一惊,连忙跪爬到他身前,心慌意乱的抱住他双腿,然而穆凊扬的眼光却不再愤恨,反而转成一抹胆怯,轻推开他,颤著声问道:「你…真的爱我吗?」

你真的爱我吗?你真的爱我吗?

就这麽几个字,听在傅京华耳里却如万箭钻心,不由得脸色骤变,幽幽的瞅著穆凊扬一眼,随及像变了个人,恨恨吼道:「我根本不知道你回京述职,所以才千里迢迢到定军山想偷偷见你一面後就去出家,你明明就知道,明明就知道的!为什要要这样说?为什麽!若不是为了再见你一面,我早就去死了,也不会在京城里苦熬三年!你以为那日子很好过吗?」

他双眼红丝满布的冲到炕上,匆匆一翻,手上便多了把明晃晃的匕首,腕一转,刀刃横陈颈边又道:「因为我是汉人,我是奴才,我是男人,所以我不想让你为我蒙受羞辱…所以我不愿跟你来,可…我偏偏这般不争气,总是好想再见你…才会把持不住自己…如今落得…」他舒口气语带哽咽,「我不能再让事情变得不可收拾…」他手一划便要往自己脖子上抹去,穆凊扬登时吓的五官错位,急急扑到他身上抢住他双腕,只这情急一扑,力道不得控制,一下子两个人便撞倒了木桌木椅,摔到地上了。

傅京华没有因为倒地而停手,竟是死力的攥著刀子要抹脖子,穆凊扬惊恐难当,趴在他身上,双手奋力要夺他的匕首,一阵混乱的挣扎纠缠,才听穆凊扬怒吼道:「你再发疯,我便没收了刀子!」

傅京华脑海发胀,根本听不进任何话,但穆凊扬毕竟是武将,一手用力捏住他手腕,傅京华吃痛的松了指,穆凊扬另一手就刃抓刀,撤了他匕首,随手扔得老远。

穆凊扬跪倒在他身旁,双眼激动的盯著他,傅京华则倒在地上,闭著眼,攥著被穆凊扬捏痛的手腕,苦楚的喘著气。

穆凊扬语气像是责备却又更多不舍的怒叱道:「你…若再拿我送的匕首自杀…我死也不原谅你!」

傅京华当然听出他的真意,心里又酸又痛,一时不能自己,便可怜兮兮的念著:「三爷…我是真的很爱你啊…我是真的…」

经过刚刚一阵荒唐的发飙,穆凊扬也不知要再说什麽,只感动的看著他,便想帮他揉揉手时,忽觉手上一股刺痛钻心而起,举手一望,不禁一惊,原来刚刚就刃抓刀的地方已被划了老长一痕,它正汩汩的流出黑黝黝的血水。

还没憬悟,穆凊扬已觉得浑身骨骼燔灼火燎般疼痛,血脉里像有无数针窜,砭得他冷汗淋漓,他心一慌,踉跄站起,蓦地一阵头昏眼花,眼前的傅京华竟也成了三头六臂,他感到傅京华站在身前正激动说著话,可自己如何听不明,他摸摸耳朵,只觉双颊黏稠稠,想要抹来瞧瞧,眼前忽地一黑,什麽也瞧不见,接著胸口翻腾一甜,竟毫无预警的呕出血,在闻到一阵血腥後,已不支跪地。

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因此用尽力气在吼叫,然而喉头灼如火烧,每一声都痛的要他命,他感到有人支住自己,却因心神俱裂而推了开…

「傅京华!」一个充满愤怒的声音截断了他的思绪。

傅京华惊愕的从穆凊扬突发的七窍暴血状况醒过神,心跳兀自急遽的望著那满脸疲倦焦黄的连应祥。

「应祥…」他冲到连应祥身前,急道:「他…三爷…怎样了?」

连应祥红似火的双眼瞧著他,冷冷道:「托你的福,一时半刻死不了!但军医们个个束手无策,怕是拖也拖不久了!」

傅京华没见过连应祥这般凶狠的态度,但他一心担忧著穆凊扬便刻意忽略他的无礼道:「应祥,你让我去看看三爷吧!他该是中了毒了!」

「看是不用看了,你只稍把解药给我就好了!」

「解药?」傅京华脑袋一转,温言道:「我没诊过三爷的脉,也没见过其他症候,不能开方子啊!」

「你还要再装什麽腔!主子待你也不薄,现在七窍都窜出血水,人也昏迷不醒,你还在说这风凉话!?」

「我…我只是想亲眼去瞧瞧三爷啊!…应祥…毒发不比生病,若延迟了时间,便是救活了,身子骨也会废了,求求你,让我看看三爷吧!」

连应祥似乎被他一脸真挚忧急的表情弄的有些恍惚,不由得收了收阴冷的口气道:「傅京华,瞧著我曾照顾你病痛的情份上,我问你一句话,你实话跟我说了吧!」他顿了顿,像下了偌大的决心道:「主子的毒…是不是你下的!」

傅京华听罢脸一白,几乎气绝的颤道:「三…三爷对我情…恩重如山…我如何会作出这…这种事!」傅京华一向不愿穆凊扬扯进难堪的情感风暴里,但连应祥的怀疑却令他差点失控的说出”情深意重”,若不是太在乎穆凊扬了,他根本已没有理智去更正了!

连应祥是相信他的,一直是相信的,事实上,他从也不曾怀疑过这件事的真确性,只是当他把那夜的事告诉刘玉风他们时,他们众口铄金、指证历历的口气让他动摇罢了。因此听到傅京华一说,他反而松了一口气,只是马上又被一股内疚侵袭了心灵。他一转身便走到傅京华睡的炕上,急匆匆的帮他收拾起东西。

连应祥将他的东西弄成一个包袱拎在手上,另一手拉著他道:「好,傅京华,我信你不曾毒伤主子,那麽现在我送你出军营,你快走吧!」傅京华将手一甩,离他两步道:「我不走,既然你相信我便让我去看看三爷吧!」

「你不能去!」

「为什麽?」

「主子…不会见你的!」

「三爷不是昏迷不醒吗?」

「傅京华…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主子他…」

傅京华被连应祥的话说的心一沈道:「他怎麽样?难道他在昏迷前跟你说过不见我?」连应祥瞧著他一脸激动,一句”他要我杀了你”竟是如何也说不出来。

「你说啊!三爷到底说了什麽?他又不见我了吗?是不是?」傅京华被穆凊扬每次都一厢情愿的作法搅的心浮气躁,也不理会连应祥的阻碍,返身夺下他手中的包袱翻了翻,抓起那把金光闪耀的龙蟠宝刀,跋腿便奔了出去,只是连应祥反应极快,伸手一捞,一把便将他揽进怀里。

傅京华气极败坏的吼著:「你放手!我便要去见他,就算他要杀了我,也由他!」

连应祥没想到一向文质儒雅的傅京华,一拗起来竟是这麽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两人拉拉扯扯,挣挣扎札了好一阵,连应祥几乎快压制不住了,才猛地吼道:「主子要我杀了你啊!」

傅京华的动作、挣扎、思路都在那瞬间停止了…

世上还有什麽话比这句更令他心碎呢?!

因为你要死了,所以要我殉情吗?不,不是,傅京华直觉的认为,穆凊扬绝不是这种要人陪葬的人,然而,他若真要连应祥杀了自己,唯一的原因便是,他怀疑自己是下毒杀他的凶手!

想到这里,傅京华整个人像落入冰窖般寒冷,冷到那肌肤、骨骼、脊髓都阵阵发麻。

傅京华用一种茫然却冷淡的口气道:「应祥,三爷他真的这麽说吗?」

连应祥原本从背後抱著傅京华,现在他不挣扎了,抱著他也很奇怪,便放开了手,沈重道:「是…」

傅京华走离他两步,转过身面向他,忽地露出一抹狞笑,歪著头道:「那麽,你为什麽不下手呢?」

连应祥涨红脸,不由自主避开他眼光道:「你毕竟曾救治了我的病,更何况你并没有毒杀主子,我下不了手…」

「喔?真的?真的只是因为这样?」傅京华冷冷的瞧了他一眼,却没再说下去,只轻轻拔出龙蟠刀,那明晃晃的刀锋让连应祥吓的一阵紧张,倒不是怕傅京华突然发难,即便是两相交锋,傅京华无论如何也不是他的对手,连应祥只是被傅京华那复杂绝望的表情惹的有些不知所措,才退後一步道:「傅京华…你作什麽?」

「应祥,我记得你曾问过我这匕首的由来…我现在告诉你吧,这宝刀正是三爷送我的…」他忽然向著连应祥倒转龙蟠刀,将刀柄递给他,咬牙切齿道:「现在你用它来杀我,我一定会很感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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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长荣与刘玉风两人在穆凊扬官邸外急速的来回踱步,正等著连应祥提傅京华的头回来。

自从知道连应祥竟安生的把”杀人凶手”丢在营里不闻不问,又违抗穆凊扬的命令放过了傅京华後,两人就气的几乎要昏倒,若不是连应祥後来坚持要自己亲手料理傅京华来将功折罪,刘玉风他们早就飞身而至的将傅京华大卸八块了。

沈长荣叱道:「这家伙是鬼迷了心窍吗?主子对咱们恩重如山,他竟是这麽糊里糊涂!」他忽地一声哽咽道:「若主子这次真过不去,天涯海角我也要追杀了他!」

「算了,大概是因为那小子曾治好了他心悸的毛病才会心慈手软起来…现在他既然去料理了…」

「料理个屁!已过了这麽三天两夜了,那小子还会在营帐里等人抓?」

「是不大可能…不过,我实在搞不懂…主子对那小子一向很好…怎麽…」刘玉风想不出该用什麽话来形容穆凊扬对傅京华异常宠幸的情谊,便转口道:「实在说,那小子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麽看也不像是会下毒杀人的人,更何况他还学医,或许应祥是觉得事情真有点什麽蹊跷,所以一时间便下不了手…」

「放屁!」

「主子醒转啦!」里格泰从穆凊扬房里又喜又惊的叫出声,登时截断了他们的思绪,两人互望一眼,不由纷说便冲进穆凊扬房里。

三个大男人看著穆凊扬竟是一遭一遭的又病又伤,把一个潇潇洒洒的身段折腾的不成人形,不由得心一酸,眼泪流了出来。

穆凊扬孱弱的将眼睛转呀转,挪动了一下身躯,三个人七手八脚的把他扶靠起来。

贴骨的削瘦面颊,焕散的眼神,乾裂的嘴唇,再再让他显得病骨飘摇,穆凊扬不知怎麽,竟想到两年前,自己在京城的那场大病,他万万没料到有傅京华与没有傅京华的日子,自己竟都要受这样的苦楚,没有他,心碎,有他,人憔悴。

「我恐怕不行了!」穆凊扬一句话便让三个人心惊肉跳,慌得不知如何以对,穆凊扬却没有理会他们的惊愕,无限疲惫道:「里格泰,你去请张将军来,我有话交代…」

「主子!不要…」里格泰哀戚的哭一声,满脸不舍的盯著穆凊扬,一动也不动,似乎生怕自己一脚步出去便再也见不著。

「快去…」他略为颌首,眼神匆匆扫了他们一眼又道:「应祥呢?」

「他去…」沈长荣正想说话,便传来叩门的声音,「大概应祥回来了!」他忙跑去开了门,却是镜儿端了碗汤药进来。原来又到了灌药的时间了。

镜儿一走进房,看到穆凊扬坐起了身,也不知是惊喜还是怎麽,手一抖,那端盘竟然便要歪倒落地,好在沈长荣眼明手快,忙接了起来,怒道:「你干什麽吃的!见了鬼吗?滚!」

沈长荣因穆凊扬的毒伤已十分情绪化,现在便趁头怒斥一声发泄发泄,随及将药碗端给里格泰道:「你来。」

穆凊扬却淡笑道:「让…镜儿喂我…」一脚才刚踏出门口的镜儿,一下子就被沈长荣抓了回来,硬是塞在穆凊扬与三人之间。

镜儿原就白晰的肤色也不知是不是被沈长荣吓的,竟显得十分惨青,他半蹲著身接过药碗,颤著手舀了一汤匙送到穆凊扬嘴边,抖著声道:「主子…请用…」

穆凊扬没有马上喝,只温柔的瞧著他,淡笑道:「镜儿,你知不知道,像我这样的王公大臣,饮食、用药,奴才们必须在跟前先试用一次?」

镜儿嚅动著苍白的嘴唇,惊骇的看著穆凊扬,那舀药的手突然抖的异常巨烈。

一向拙於口舌的里格泰终於憨厚的道:「对啊!镜儿,你还没试,快试吧!」

「喔…」镜儿神情犹豫一阵,便将那一汤匙朝自己口中灌了下去,又道:「主子,您放心用吧…」

穆凊扬却闭上了眼,向後靠了靠道:「也怪我平日太信任你,才让你有可趁之机…」

镜儿听罢手一慌,一碗汤药丝毫不剩的倒在穆凊扬身上,三虎将这时才听出蹊跷,待镜儿想站起身时,已被里格泰一手压住肩头,一手抓住脖子,虎目熊熊的瞧著穆凊扬,惊恐道:「主子!难道他平日竟都没有试药吗?」

然而刘玉风与沈长荣的反应却比里格泰更快,他们已经知道穆凊扬的意思根本是说:让镜儿有下毒害自己的机会!!

猛想到这点,他们两人心口一股说不出的惊愕,正抓不到头绪间,穆凊扬已道:「镜儿,你为什麽要这麽做?是奉袁尔莫的令吗?还是因为他将你送给了我?所以你心生怨恨?」

镜儿自被里格泰抓住,登时吓得全身发软,像被拎住脖子的小猫,黑白分明的眸子散发出受尽惊吓又可怜兮兮的光芒,哭道:「我不明白主子为什麽这麽说…您待我恩重如山…我怎麽会想毒害您呢!」

刘玉风阴狠的瞧著镜儿道:「主子又没说你毒害他,你这心虚的家伙倒自己泄了底!」

「我与你相处仅十天半月,也没有那麽多像山般的恩泽,不是吗?」穆凊扬凄伤一笑道:「可惜了我还真想过要好好待你的…」他深深叹了口气,像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镜儿听道:「如果他有你一半狠心,我倒省了这许多相思、妒恨之苦了,不过真变成你这心性,我却又喜欢不了他了…」

镜儿此刻的脸色已白的透明,眼神更是恍惚呆滞,刘玉风现在是气到最高点,不等穆凊扬下令,手一抓镜儿便道:「日你娘的,原来主子是你平日下的毒,竟害我们误会了傅…」

话还没说完,沈长荣一手推刘玉风,一手甩了镜儿一个清脆的耳光,好试图压抑刘玉风的话,同时机灵异常的截断道:「让我剥了这家伙的皮!」

被他一推老远的刘玉风怒目转头而望,正想骂沈长荣,却见他背著穆凊扬正挤眉弄眼,嘴唇无声的道:「傅京华!」

也是他们这兄弟间默契十足,刘玉风登时反应到他们逼连应祥去”提”傅京华的头呢!

猛想到这点,两人一门心思都祈祷著连应祥能一时「心慈手软」,否则等会儿他真的提头来见,穆凊扬这好不容易回转的半条命恐怕都去了。

穆凊扬虚弱的情绪似乎一点儿也没查觉他们的另一片心思道:「慢著…」他伸手招了招镜儿,里格泰马上把镜儿拉到他身前,穆凊扬便靠向他脸颊,轻声耳语道:「我既能生还,实在不想杀了你,但你一心要你的袁主子,我实在怕你向京华下手,所以我饶不了你,你明白吗?」说罢,他闭上眼,淡淡道:「杀了他。」

镜儿登时觉得一阵虚脱,任由里格泰抓离床铺,双手抱住他的头,正要扭断他脖子时,镜儿忽然双手乱挥尖声哭叫道:「慢!慢著!奴才只求贝勒主子一件事…」

里格泰停了手,瞧了瞧穆凊扬,穆凊扬仍然闭著眼,语气平静道:「我不能答应你,一旦他知道你已经死了,我怕他放不过京华…」

镜儿要求的事还没说,穆凊扬竟已知道,而穆凊扬不著边际的话,镜儿却也似乎明白,因此他凄凉的哭道:「不会的,不会的,袁主子一直最疼傅--」

话还没说,穆凊扬忽道:「里格泰捏住他的嘴!」里格泰二话不说,紧紧捏住他双颊。

这会儿不止里格泰不明白,连刘玉风及沈长荣都莫明其妙,只隐隐觉得钦差袁尔莫与镜儿、傅京华、穆凊扬之间竟似有著难以明言的纠葛。

穆凊扬突然又开始重咳不止,刘玉风和沈长荣急的围在他四周团团转,又是抚背又是递巾,好不容易止了咳,穆凊扬的脸又白的让人不忍逼视。

「长荣…你亲手帮我熬个鸡汤来…」他转脸又道:「玉风…去把应祥找回来…」

刘玉风与沈长荣互望一眼,应了一声,但心里都有种感觉,穆凊扬似乎是要把他们调开来。但一方面他们没资格追究,另一方面也想赶去阻止连应祥杀傅京华,因此都急急的退出去。

穆凊扬靠在床上,刚好一些的精神随著重咳又一扫而空,里格泰十分担心,却因为手里抓了个镜儿而动弹不得。

「里格泰,放开他的嘴。」他闭著眼,舒口气,毫不避忌道:「镜儿,你说你们袁主子很疼惜京华,有什麽证据呢?」

镜儿的嘴被捏的发疼,却也不敢停口道:「袁主子疼爱傅京华是袁家閤府皆知的事,那时夫人对於傅京华十分妒忌,还趁著袁主子不在时逼他跳入府後的莲花池,待袁主子赶到,竟急的亲自跳到池里救人…後来,袁主子为了怕傅京华再次遭害便都将他带在身边了!是真的,是真的!」

穆凊扬先前就曾听冷杉林说过,袁尔莫夫人是理郡王多罗六格格纳拉·兰雅,个性娇贵善妒通人皆知,这门亲事由当今圣上亲手搓成也算奉指成婚,原是圣上一片疼爱袁尔莫的好意,想藉此抬高袁尔莫身价,那知竟因为这六格格的身份及个性让袁府主子易了位,再者也老传出这位六格格连丈夫怜奴爱婢的小枝小节都能打翻醋罈子,所以圣上对於传闻袁尔莫偏爱男宠的事都不以为然,只认为袁尔莫是因这六格格的醋劲才专找男仆侍侯,而另一方面多少也因为自己弄了个麻烦进袁府,对他有些歉意。

穆凊扬并不怀疑镜儿所说,只是没想到袁尔莫对傅京华竟是真心相待,不由得又是安心却又是嫉妒,便道:「你在袁府待多久了?」

「奴才是袁府家生奴才,从小原就侍侯著袁主子…」镜儿泪眼婆娑道:「因为…因为…」他没说完穆凊扬已约略明白,镜儿八成是因傅京华入袁府受宠而遭到袁尔莫冷落,而傅京华好不容易诈死逃出袁府,使他得以重新跟在袁尔莫身边,现在却又莫明其妙送给自己才生出恶心,试图毒死自己重回袁尔莫身边。这也难怪自从回到黄沙坡来,原已渐渐清爽的病情竟越来越严重。

「够了…」他叹口气,心里就算同情镜儿一片痴情却仍平静道:「我会把你的尸体送回袁尔莫手中!」

「不,不,我只希望在我死後,主子能把我的长辫剪断,送给袁主子,同时告诉他,镜儿这辈子跟他一刀两断了,下辈子,不,永生永世再也不会纠缠他,教他尽管安心了吧!」

穆凊扬没想到镜儿竟是留下这饱满恨意的遗言给袁尔莫,看来镜儿和袁尔莫之间的暧昧纠葛恐怕不单纯,但他没再追问,只点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谢…贝勒爷…」镜儿虚弱的应了声,脸上的害怕与紧张也消去了,他缓缓闭上眼让里格泰扶住自己颈子,里格泰咬牙一转,镜儿的头一下子便软绵绵的垂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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