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他这是怎么了?」萧书岚冲上去,抱起柳听竹唤了两声,他却面如死灰地躺在那里,一点知觉也没有。左肩上钉着一柄剑,却是自己的青龙剑。
「为什么不把剑拔出来?」萧书岚唤他不醒,一双眼死死瞪着赵佚,似要喷出火来。
「我为什么要劳心劳力救他?他倒最后还是免不了一死,又何必呢……」赵佚伸手端了茶,轻轻吹了吹。
萧书岚看着,只觉得一口浊气涌上胸口,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你!」
赵佚道:「被你的青龙剑所伤,哪里是轻易能救得了的。必得用那块独一无二的蓝田玉,那是镇国之宝,我也不舍得。」
萧书岚一怔,心道:莫非是当日莫离所赠那块蓝田玉?
「皇上是想救他的,召萧某来究竟意欲何为?」
赵佚笑了笑道:「快人快语,我也不防直言。」顿了顿,盯着萧书岚的眼睛道:「我要柳听竹对你死心,永远死心。」
萧书岚其实已隐隐猜到了赵佚的用意,但自他耳中听来仍是一阵头晕,几乎站立不稳。咬牙道:「皇上乃一国之君,直接把萧某杀了便是,用得着这转弯抹角的?」
赵佚笑道:「不然。我若杀了你,柳听竹反倒更会记你一世,而且会连你从前待他的诸般不好之处都一并忘了,只记着你待他的好处,那于他岂不是更大的苦楚,他跟你总归是永世相隔,再见不到的了,你就索性一了百了,解了他这层烦忧,岂不是好?」
萧书岚木然道:「皇上,就算他对我绝了念,断了情,也不定就会对你倾心。皇上纵是一国之君,但这情之一字,也是莫可如何的。」
赵佚望了榻上的柳听竹一眼,微喟道:「他虽活了两千岁,也不过是个小孩心性。你只是第一个跟他接触的人罢了,才会让他死心塌地,连你种种对他的不好都可以宥恕了。」
萧书岚听了此话更闷,道:「皇上三宫六院,佳丽无数,为何对这小小的狐精却着实迷恋。」
赵佚把茶碗一搁,悠然道:「就冲了你这句话,我就替那傻孩子不值。你都嫌他是妖,他嘴上纵不说,心里又怎会不难受。」
萧书岚一愣,道:「我何时嫌过他了?」
赵佚道:「若无嫌弃,怎会冲口而出说他是狐精。你不觉害怕,只因为他原形也是招人疼的小东西,如是他物怕你一般的受不了。」
萧书岚依稀记得柳听竹也说过此等话,心中疑团越来越大,问道:「他物?什么东西?」
赵佚淡淡道:「是什么重要吗?」
萧书岚道:「不重要。」
赵佚一笑,道:「你这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你自己自知。不过那都不重要,萧书岚,你应,朕就救他。你不应,那也罢了,你只顾走你的路。」
萧书岚低下头。
「皇上高明。」
赵佚笑了笑,从袖中取出那块蓝田玉,转头对宋瞳道:「救他罢。」
*
柳听竹醒过来时,虽觉得一身疼得像要散架,解开肩头衣服察看伤势,伤痕却奇迹般地消失了。
他心下大疑,难道赵佚竟用了蓝田玉救自己?那可是镇国之宝啊。
抬头看了看,还被锁在那铁笼中,心中暗骂,伸手便欲去扯动那笼门的铁链,想唤人叫赵佚来问个究竟,忽听见回廊里有说话声,听来耳熟,却是赵佚的声音,当下便侧耳细听。
只听赵佚笑道:「这千枚棋子,也算是坎坷了。好不容易才寻齐,又被你带出了宫。」
有人答话,柳听竹听到浑身一颤,沉稳凝重,那不是萧书岚是谁?
「那本是听竹的东西,我自当带走。皇上此刻又要我将棋子送回,声称是为了他,这是为何?」
赵佚道:「你看过他的样子了,受伤不轻,虽用了蓝田玉救他,再有他自己的修为,好得也会快些。」
萧书岚沉默了许久,柳听竹只觉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与平时有些不同。「你是皇上,却无法护得他周全。」
赵佚一挑眉,似吃惊萧书岚竟会说出这等话来。却也不怒,只道:「此次确是朕的疏忽,他受了重伤,朕还不是一样的心疼。」
萧书岚道:「他重伤未愈,你还将他锁在笼中?他是最恨被人如此对待的。」
赵佚玩味般盯着萧书岚看,却笑道:「你就当真这般喜欢他?」
喜欢到无视帝皇尊严冲口驳斥的地步,喜欢到在这分上,还要为他多着想一分的地步。
萧书岚又停了片刻,方道:「总是我坏了他的修为,又屡次伤他害他,照顾他也是应该的。他为我肯舍命,我为他当然也肯舍命。」
柳听竹听得此话,却觉得极不入耳。原来你是为了这才对我好的?一股怨气涌上,便想提高声音叫他,问个清楚。
只听萧书岚又道:「他在这世上也没人照应,我若不再管他,他一人孤零零的更是可怜得紧。」
柳听竹本已站起,听到此言眼前一花,又坐了下来。可怜?原来你对我只是可怜?你日日在我耳边说那些话,都是哄我的?说着开心的?
赵佚道:「那等绝色,实非人间所有,你还嫌弃?」
萧书岚隔了半晌,方才道:「他总是男子,况且……又不是人。我跟他在一起,也只能遁于山林,一般的不见容于世。」一字一顿,说得极慢,仿佛硬挤出来似地。
柳听竹只觉脑中晕晕乎乎,哪里还注意得到这些。他本虚弱,这时更得一手扶住铁栏,方得撑了自己不倒下去。
云里雾里间,只听得赵佚又道:「既然你只是怜他无人照应,不如将他交给朕罢。朕倒极喜他,绝不会亏待他的。」
萧书岚并不回答,赵佚微笑道:「他是灵物,朕怎么舍得伤他呢?你怕世人议论,朕却可护他周全。此次事件,再不会发生了。」
见萧书岚还木着脸毫无反应,又笑道:「你那位凤灵楼的红颜知己呢?难道又将她弃之不顾了?」
萧书岚一惊,冷冷道:「想不到皇上连这个也感兴趣。」
赵佚道:「那倒不是,只是那傻孩子一心记挂着你的伤势,整日里魂不守舍的,朕也无可奈何,才带了他去瞧瞧你。见你有美人在侧温柔呵护照应,他也不必担心得茶饭不思的。」
萧书岚道:「那只是……」
赵佚一笑,截了他的话头道:「江湖中人,本来不拘小节,这也无甚不好的。」
萧书岚血都快涌出脑门了,他怎能说,那只是对方对他一厢情愿,自己正好走到她的地盘上,她亲来接了自己去疗伤?又怎能说,那时自己伤重昏迷,根本不知道那许多?又怎能说,自己一待能行动便匆匆上路寻他,却遇上了皇宫的信使,便跟着入了宫?
见赵佚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眼神似笑又非笑,却微有不耐的神色,只得咬了牙道:「不错,萧某也想跟她一处,只是想着听竹,终究不能释怀。」
这一个个字,怕是剜了你的心吧?听竹,听竹,这只是权宜之计,你且忍忍,我会把你从这个牢笼里救出去的。
我想在一起的人,只有你啊。
赵佚笑道:「既然如此,那不如快刀斩乱麻,早日了结。你并非一心一意,又何苦让那傻孩子这般伤心呢。」
萧书岚极微弱地应了一声,道:「皇上说得是。」
赵佚道:「那等他醒后,你便去告诉他,也免生他日夜惦记着你。」
柳听竹只觉得喉间一甜,一股血腥气直冲上来,「哇」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吐了一口又是一口,直喷得衣襟上处处都是斑斑点点的血迹。
萧书岚虽是心神大乱之际,但他耳目何等灵敏,一直注意听着房中动静。知道他在吐血,再也熬忍不住,顾不得什么,一转身便欲奔进,只听赵佚极低极低地笑道:「若你演砸了这出戏,朕就命人把他活活钉死在你面前,让你看上个三天三夜。」
萧书岚停住了脚。他用力按住自己的口,鲜血自指缝中一滴滴地渗了出来。
*
柳听竹悠悠醒来时,只见赵佚负手立在窗前。眼神里顿时漾满恨意,也不顾身体虚弱,挣扎起身,叫道:「你骗我的,你是骗我的!」
赵佚淡淡道:「你若觉得这般想会好受些,那便这般想得了。」
柳听竹嘶声道:「他不是这等人!」
赵佚冷冷地道:「你又不是人,又怎会了解人的想法心性?」
柳听竹怔住,赵佚又道:「你若全心信他,就根本不会有疑惑。你说我骗你?我从没骗过你,是你们在互相欺骗。」
他一拂袖,道:「好好养着,想通的时候,再告诉朕。否则,我锁你一辈子,直到我死的时候,跟我一起走。」
柳听竹慢慢伏倒下来。浓发卷曲着,遮住了他的脸。他的手指痉挛地抓着自己的衣襟,上面还有未干的血块。
柳听竹把沾了血的手指放到唇边,慢慢地吮吸起来。
*
平王是在满室的暗香中醒来的。帷帘未放,洒了一殿的月光,倒映了殿前水波,闪闪烁烁。
哪来的香?香得把人心都化进去了?香得把人的魂都香醉了?
平王左右望去,忽然猛醒,视线投在一墙之隔的内殿里。没错,那股香气,就是那里散发出来的。
平王悄悄起身,提起了一盏灯。他这晚陪赵佚喝酒,喝得大醉,回不了府,赵佚便命人将他安置在自己宫内。这时夜半,酒意一过,却比白日里还清醒。
放轻了步子,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殿门虚掩着,柳听竹本来昏睡,他感觉本就异于常人,顿时醒了过来。虽然殿里一片漆黑,但柳听竹一双眼能在黑暗里视物,立时看得清楚。
「原来是你。」两人同时道。
平王初时那一阵惊异过了,只嘿嘿笑道:「皇兄对你还真是着意,居然就放在这里。是为了你身上这股香?难怪皇兄如此维护你……」
柳听竹坐起了身,道:「维护未必,当众扫了你的面子是真。那又如何,今日可比不得那日,众目睽睽之下你辱我,今日我正好一并讨回来。」
「你?就凭你?你能对本王如何?」
柳听竹轻扬了扬眉,一双眼睛本来灰淡无神,这时略一转动还是一般的流光闪烁,整张脸都鲜亮了起来。
平王只觉那股暗香在殿内流动不散,盈脑喷鼻,不由得道:「实在是天香,不知道是不是国色?」
他举起琉璃灯,灯下只见柳听竹纤细白晰的手腕,从宽大的青袖边缘露了出来,他数日不食,手腕更显纤瘦;一张脸在柔润灯光下只觉白中泛青,却倒另添了分韵致。
柳听竹轻笑道:「不是。」见平王用力吸着那香气,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笑道:「我出不来,你可以进来。」
平王已看到他双脚赤裸,露出一截白腻柔润的小腿。一条乌金锁链锁在脚上,一头拴在铁栏上,不过尺许,他挪动也不过方圆之间。见铜匙插在锁上,伸手拧开,一把将笼门掀开,那铁笼高近天花板,他也顺顺当当地跨进去了。
「王爷把门锁上吧,省得有人来坏了好事。」柳听竹扯了扯身上有些凌乱的衣服,懒懒地靠在铁栏上,双目微饧,仿佛春困未醒。脸上也微微有了些血色。
平王道:「好啊,我倒看看你能玩得出什么花样来。」果真将笼门锁好,柳听竹还是半坐半跪地倚在那里,软软的似一点也不着力似地,那模样着实撩人。
平王朝他走近了些,柳听竹却伸手从他手里把钥匙拿了过来,一手自栏杆缝隙伸了出去,「叮」的一声把那铜匙掷得远远的。
「你干什么?」
柳听竹笑道:「这样才好玩。」
平王来来回回地打量着他,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柳听竹道:「妖。」
平王见他颈脖间露出一片白晰肌肤,头发微卷地拢在颈上,黑白分明,不由得咽了口口水,道:「可皇兄又说你不是狐。」
柳听竹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我是什么。」
平王又走近了些,那股香气越来越浓烈,平王再也熬忍不住,一把把他按在铁栏上便想撕剥他衣服。柳听竹却只是笑,任他把自己衣衫撕得七零八落,也不挣扎。
平王忽觉得左腿一凉,似乎有什么异样,低头一看,自己一只左脚连着小腿已被削下,鲜血狂喷,那一瞬却并不觉得痛,还来不及觉得痛。
柳听竹吃吃而笑,他右手上全是血,却已不是人的手,指尖利如刀。就是用这个把平王的左腿削下来的。
平王狂叫一声,柳听竹却拔出平王腰间的佩剑,笑道:「我把你的手,你的脚,都砍下来好么?你皇兄把我锁在笼里,就像活生生地砍了我的手,我的脚一样……你也来尝尝这滋味好不好?」
手起剑落,平王的一只右脚也被砍了下来。平王一面痛呼,一面拼命地往笼门爬去,却早已被他自己锁住,双手拼命去摇也动不了那锁分毫。
「这么结实的铜锁,怎么打得开呢?不如我替你省点力气吧。」刷刷两剑又砍了平王双手,平王只痛得在笼中哀嚎翻滚,柳听竹却吃吃笑道:「这样杀人的感觉还真不错,我以前怎么没没试过呢?」
一个太监推门进来,尖叫一声逃了出去。
片刻间赵佚冲了进来,柳听竹笑道:「皇上,您不是跟我讲过刽子手是怎么杀人的吗?我今天就杀给您看。」
赵佚脸色煞白,叫道:「住手!」
柳听竹看到赵佚变色,放声狂笑起来,手腕一抖,一剑将平王头砍了下来。血溅得铁笼里四处都是,溅了他一脸,他却只是笑,直笑得声音都嘶哑了。
「我偏要杀,还要当着你的面杀……你处处把我逼得走投无路,我今日也让你尝到了有心无力的滋味……哈哈……」
赵佚看着侍卫开了笼门,把浑身是血的柳听竹拖了出来。他一身青衣已几被鲜血浸透,连脸上也是血色斑斑,嘴唇更是红如丹砂。
他是不是一面在杀人,一面还在喝自己弟弟的血?赵佚想到此节,不由得有些作呕。
柳听竹却没忽略他这个表情,大笑道:「皇上,你也觉得受不了了?」
「你为什么杀他?」
柳听竹大笑道:「你为什么不问他是怎么在这里的?哈哈,」
他一阵笑,笑得弯了腰,喘不过气来,「我叫他把门锁上,然后把钥匙扔了。然后他想跑也跑不了了,我就把他杀了。」舔着自己唇边的血,笑道:「血的味道很甜,你要不要尝尝?」
「啪」地一个耳光落在了面上,柳听竹却还是笑,道:「你生气了?好啊,杀我啊。我让你杀。青龙剑就在你身上,砍啊!」
赵佚弯下腰,把平王那因恐惧还大大睁着的眼睛轻轻合上。那因痛苦跟恐怖而扭曲得不成样的脸,让赵佚也痉挛了一下。
一个耳光又落了下来,这次打得非常重,柳听竹被打得直撞到了铁笼上。
「皇上,皇上!」
诸葛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赵佚一皱眉,道:「大半夜的,你擅自入宫,该当何罪?」
诸葛「扑通」一声跪下,道:「皇上,您还犹豫什么?他是妖孽,他害了平王殿下,皇上与他朝夕相处,他真心想害的,是皇上您啊!七月七将近,皇上……」
赵佚喝道:「够了!」
殿里顿时寂静,只听得见压抑的低微的呼吸声。
「将老三以国礼厚葬。另……请宋天师来设坛。」
柳听竹本被他一掌打飞,又撞到头,昏昏沉沉,此刻却抬了头叫道:「你想干什么?」
赵佚道:「我不想砍你的头。让青龙剑慢慢吸取你的灵气,到七月七,你自会现原形……不是狐狸,是你本来的模样。」
柳听竹惨笑道:「那我不如给自己痛快好了。」
赵佚已拔出青龙剑,淡淡道:「此刻已由不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