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她没有通知他一声,默默离开了小镇来到繁华的都市。
一切都得从头适应起,找住处、找打工、搬家、弄清楚上学的路线,种种的一切耗尽她所有力气。
夜里从打工的便利商店走回租屋处,打开房门、面对一室黑暗的时候,最是寂寞孤单,可是她只能强压下那份恐惧跟强烈想要听到他声音、向他奔去的冲动。
她告诉自己不能回头了,更不能软弱。
她刻意切断两人的联系,不愿再见他,因为他拥有让她变得软弱的力量。
她不能让自己软弱,得把自己逼到绝境,才能够始终记得她的目标跟奋斗的动力。
姜宇砚知道她的学校跟科系,只是不知道她住的地方。
那一天,她下了课,看到他在系所大楼前面等她,每遇见一个人就问知不知道有个叫傅恩宁的人。
这时候,她刻意跟同学保持距离、谁也不亲近的习惯正好帮了她的忙。
一个年级那么多人,要认识每个人不是件容易的事,因此大多数的人都跟他摇头,觉得他很怪,对他投以怪异不耐烦的眼神。
但姜宇砚没放弃,他还是逢人就问“有没有看到傅恩宁?”、“你认不认识傅恩宁?”、“知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傅恩宁?”……
她躲在走廊柱子后面,贪婪的看着他执着认真的脸庞,看着他一次次的怀抱希望又一次次的失望,不知何时,她已泪流满面。
明明只要扬个声,她就能冲向他的怀抱,就能拥有所有女人渴望的幸福,可是她不允许自己这么做。她不是一般女人,她要的比平凡的幸福多更多,她更贪心。
那天他找了她好久,直到天黑了,连夜间部都已下课,他才沮丧的离开。
她靠在柱子上,心中说不出是释然还是难过,紧咬的下唇都渗出滴滴鲜血。
她要自己记住这份痛,记住自己放弃了什么。她要成功,她一定要成功,才能让这一切都不白费。
那天过后,傅恩宁把自己逼得更紧,大学还没毕业,她就以优异的成绩考取律师资格,顶着名校大学法律系毕业的光环,打败了无数学历比她更高的对手,进入国内有名的律师事务所。
面试的时候,她跟面试主管坦承她没有任何家世背景,唯一与别人不同的长处,就是她从小受过歧视、穷怕了,所以她立志要抓住任何能成功的机会,努力往上爬。
根据录取她的那个事务所负责人许律师的说法,她拥有别人所没有的企图心,她的眼神有杀气——他是这么形容她的。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她只知道自己达到第一阶段的目的了,一切都照她希望的进行,甚至比她想的还要顺利。
只是她应该要得意、要为自己感到骄傲的……却还是有种茫然,仿佛心空了一般的失落。
****
五年后
法院里挤满了人。
这只是一般的民事庭,却因为当事人是国内知名的企业家而让这个离婚官司备受关注。
八卦杂志、电子媒体、全都派出记者来采访这则新闻,一旦判决出炉,就要在每节新闻中插播跑马灯,告知全国大众判决结果。
总之,这是个全国瞩目的大案子,胜诉了,傅恩宁就会拥有她渴望的成功,相反的,一旦败诉,她在律师事务所的地位也岌岌可危。
并不是进入最好的律师事务所往后就平步青云,许多人仍等着抢走你的位置,所以傅恩宁的每一步都走得比别人更努力、更小心。
这桩官司提出离婚的是男方,他身家数百亿,照理说要给结缡多年的妻子一半身家才能脱身。
媒体关注的正是这一点,这场离婚官司会不会创下国内付出最高赡养费的记录?
傅恩宁代表男方,代表女方的对手则是在业界赫赫有名的资深律师。
在法庭上,她无所畏惧、冷静犀利的一一反驳对方陈述的漏洞。
“庭上,这是我方新发现的事证。”她选择在最后一刻将置对方于死地的证据摆出来,目的就是要让对手无力抵挡,杀他个措手不及。
在法庭上摊开的一张张照片中,都是身为艺人的妻子跟男模特儿耳鬓厮磨、暧昧不堪的照片,旁听席的群众当下一阵哗然。
女方的脸色苍白,对方律师显然也深受打击,颓然坐倒在椅子上。
“这、这是陷阱!我没有、没有真的跟那个男的怎样——”女方企图为自己辩解、但她的气急败坏只是更暴露她的心虚。
傅恩宁冷冷看着那个失去冷静的女人,知道自己赢了。
“本庭宣判,双方离婚获准。因女方行为不检,男方不需支付赡养费……”
昂首走出法庭时,外面的媒体立刻把她包围。
“太神奇了!傅律师你是怎么办到的?”
“听说孙董事长原本已经准备好要付一百亿的赡养费,现在全省下来了,你打了这么漂亮的一仗,请说说你的感想。”
“连八卦媒体都查不到的绯闻,你是怎么发现的?”
面对闪个不停的镁光灯,一支支堵到她面前的麦克风,傅恩宁浅浅的微笑,就跟在法庭上一样,她冷静沉着、散发出无比的从容自信。
“用心吧,我唯一胜过对方的,就是我比任何人都用心,对于客户委托的案件,我绝对会全力以赴。”她简短的发表评论,然后就低头准备离开。
但她才走没几步,就被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扯住了衣服。
“你这个恶毒的女人!”
镁光灯再度闪了起来,在场的记者没人阻止那个疯了般的女人攻击她,因为那个女人,正是刚刚被获判离婚并一毛钱都拿不到的女艺人。
记者们宛如嗜血的鲨鱼般等着看好戏,当然不会出手干预。
“你哪来那些照片?!你陷害我!我跟那男人根本没怎样,出轨的是那死老头!他娶了我以后根本就没正眼看过我,他的心全在别的女人身上,我才是那个委屈十几年的人,凭什么到最后他可以全身而退——”
傅恩宁微微皱眉,只觉得她的指控幼稚而可笑。
她没空管他们夫妻之间谁对谁错,在法庭上讲的只有证据,而她的立场,也只有一个——为客户制造最大的利益,然后得取她应得的报酬。
她挥开女人的手,就像挥开一只苍蝇,而后快步地往前走,把女人跟她歇斯底里的嘶吼远远抛在身后。
她的脚步没有任何迟疑,她来就不是个会往后看的人。
她只专注于她的目标,其他所有的一切,她都毫不犹豫的斩除了。
****
傅恩宁这次的胜诉为事务所带来了庞大的收益,事务所的两位负责人许律师和林律师特地为她举行了庆功派对,她的客户孙董事长听说之后很爽快的负担了所有的费用。
派对在五星级饭店的酒吧举行,一群平日正经八百的法律从业人员不知是不是为了疏解压力,玩起来反而更疯。
昏暗的灯光、吵杂的笑闹声、沉郁的空气,让傅恩宁的头更痛了。
前几天开始她就有一些感冒症状,可是为了要开庭,都被她用意志力给压了下来,现在放松了,病症好像反扑得更猛烈了。
头很昏,很多人找她敬酒,称赞她在法庭上的表现。她勉强挤出笑容,可是连眼前的人是谁都快看不清楚了。
这就是成功的滋味吗?她模糊的想。
这不就是她一直想要的吗?怎么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开心?
其实,她一点也不想待在这里;其实,那些人艳羡的表情一点都不能让她满足;其实,她只想回家躺在床上好好的睡上一大觉。
“傅律师,呵呵……这次多谢你了。”
向她走来的,是她无法不应酬的人。
“孙董事长,谢谢您为我办的这个派对。”
“哪里,比起你替我省下的钱,这只是小意思。”
孙董事长的身旁,是个稍有年纪却风韵犹存的女子。
看着他春风得意的笑容,傅恩宁想起了前孙夫人在法庭外歇斯底里的大吼——
出轨的是那死老头!
也许是吧,不过那有怎样,这世界从来就不公平,不是吗?
“对了,跟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她是我的初恋情人。当时我们太年轻,因为追求各自的梦想而分开了,不过随着事业越来越成功,我也越来越空虚,这时候才知道当年的自己太傻了,居然放弃这么好的女人,幸好我回去故乡找她的时候她还在。”
看着眼前的中年情侣十指紧扣,互相注视的眼中闪动着浓浓的情感,她突然有种呼吸不过来的感觉。
“傅律师,你有男朋友吗?要不要我帮你介绍?你条件这么好,想追你的人一定很多。”
她茫然的摇头,挤出一个微笑。“我没有男朋友,但谢谢,不用了。”
“是有心上人了吧?也跟我一样有个怎么也忘不了的人吧?”
脑中浮现了一张年轻俊朗的脸庞,那么深情而真诚的看着她……傅恩宁胸口疯狂的疼痛起来。
“对不起,我不太舒服。”她狼狈的后退,捂住喘不过气的胸膛,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旋转……
“你还好吧?”
孙董事长关切的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她想开口说没事,不想在客户面前失态,可是,她没办法再撑下去了……
“傅律师!傅律师……”
惊叫声在她耳边想起,但她再也听不见,她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
傅恩宁因重感冒和疲劳过度在医院的急诊室里打了一瓶点滴,原本应该住院调养的她却执意要回家。
住院是软弱的象征,她不要上司跟客户认为她的身体不好,无法承担重任。
这对她很重要,特别是最近许律师和林律师正考虑将她或是另一个律师纳入成为合伙人的此刻。
她一个人办好出院,一个人搭计程车,一个人回家。
回到家已经凌晨三点,几次没办法把钥匙插入钥匙孔里的状况,提醒了她自己其实还发着烧的事实。
这几年,她住的地方已经从老旧的分租套房换到自己买下的崭新套房,可是每次回到家,打开门的那一刻还是她最害怕的。
空洞孤寂的黑暗,仿佛要把她吞没一样……
她咬牙关上门,摇摇晃晃的走进去。
屋子里的摆设很简单,只有一张床、一排全挂着深色套装的衣柜。那是一个毫无情感的冰冷房间。
她倒在床上,再也动不了,也没有换衣服就昏昏沉沉的睡去。
她睡得并不安稳,梦中交错出现的,是霓虹灯闪呀闪呀的槟榔摊……破旧的铁皮屋……妈妈醉醺醺的脸……然后是她坐在某个人的脚踏车后座,注视着那充满安全感的宽阔背影……
在海边,那个人不断不断的说着我爱你、我们要一直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
傅恩宁蓦然惊醒,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注意到自己掌心发疼,她低头看见手里紧紧捏着的是她一直摆在床头的一枚贝壳戒指。不知何时,她在半梦半醒间下意识抓住了它。
眼眶一热,泪水又再次滑落,她颤抖的将戒指放在唇边亲吻。
这是她这几年来唯一珍贵的宝贝,纵使她现在已经有能力买得起钻石和各种名牌饰品,但没有任何东西比这不值钱的贝壳戒指重要。
这世界对她从不仁慈,就连她自己都不对自己宽容。她唯一拥有的美好,纯然的幸福回忆,就只有他,跟这个小小的戒指……
她的泪水逐渐染湿了贝壳,流进嘴里,好苦、好咸……
****
傅恩宁才请了半天假,隔日就准时七点半出现在事务所。
她平静的脸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利落的短发、烫得笔挺的套装还是跟往常一样。
她看来完全是个事业成功的专业人士,没有人能把她跟那个在庆功宴上柔弱晕倒的女人联想在一起。
“傅律师,来一下。”
事务所的负责人许律师将她找进办公室。
“感冒了怎么不多休息两天?”他的语气充满关心跟宽容。
不难理解,她刚刚完成了个大案子,对事务所的贡献很大,自然受到的待遇也不一样。
她摇摇头,“我已经好了。”她不想继续待在家里,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变得软弱。
她害怕,怕自己又再想着“那个人”,害怕自己会怀疑当初的决定,更害怕忍不住想如果当初选的是另一条路会不会更好……
“我想早点来上班,多做点事。”
许律师满意的笑了。“有你这么勤奋的员工,是公司的福气。对了,有个案子想交给你,不过这个案子很大,恐怕要花不少时间。”
“没问题,请交给我吧。”那正是她需要的,大量的工作可以让她忙得没空软弱的想东想西。
“客户是有名的大财团、房地产业的龙头,这个案子可以带来庞大的收益……说起来,你是最适合接这个案子的人呢。他们打算大批收购某个小镇的土地,我没记错的话,以前看你的履历,你大学以前就是住在那里的吧?”
傅恩宁一愣。
“你对那里一定很熟悉,接下来的几个月,你就陪着客户一起去处理那边的各项收购事宜吧。”
不可能……她像被雷打中一般,最不希望的情况竟然发生了。
她不要再回到那个地方!
怎知刚想开口,许律师就说:“你这个案子办好,回来以后,我们就可以商谈让你入股成为合伙人的细节了。”
许律师微笑说出的话,让傅恩宁没办法开口说不。
拥有自己的律师事务所,那是她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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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恩宁独自一人搭早班的火车到小镇,走出车站的时候,亮晃晃的阳光让她的眼睛一阵刺痛。
“小姐,搭车吗?”车站前的计程车向她招揽生意。
计程车司机不认识她,她却认识他,他以前常常到她的槟榔摊买槟榔,在车站前揽客几十年了吧?
她没有跟司机提起这件事。
为什么要提呢?难道要说:“你记得我吗?我是那个傅家的孩子,那时候你常跟我买槟榔”?
她推了推太阳眼镜,坐进计程车里。
“小姐到哪里?来玩的吗?要去参观姜家的兰花园吧?”
“……姜家?”
“对啊!你不知道喔?姜家是老镇长家,也是我们镇上的大地主,几年前镇长死了以后,老镇长的儿子从国外念书回来,把本来种稻子的地改成种兰花,结果不只外销到日本,现在还盖了个观光兰园,吸引很多观光客咧!”
“说到老镇长家的那个独子,真的很不错呢!我们如果有机会出国,还不留在国外发展?他却很爱故乡,回来以后对故乡的贡献很大呢!镇上很多人都在他的兰园工作,观光客多了,镇上的人日子也好过了……”
司机的话匣子一打开好像就停不了,傅恩宁也没阻止他,她心情复杂的听着他提起“那个人”。
原来这些年过去,他也达成了他的梦想吗?好棒呵!
她替他感到开心,却也有着淡淡的心酸。
“噢,对不起,讲这么多都忘了问客人你要去哪里了。”
她说出了老家的地址。
司机一愣。“是鸡寮吗?那里已经荒废很久了呐!”
“嗯,我的客户想要买那块地,所以我想先去看看。”
“噢,小姐你是房屋中介喔?好好好,我马上带你去。”
车子在小镇上行驶,傅恩宁看着窗外,小镇的改变不大,只是关了些老旧的店,多了些连锁商店。
车子越走越偏僻,来到她曾经住了十几年的破旧铁皮屋,只是现在连铁皮也不见了,剩下的真的就只有废墟。
她叫司机子这里停一下,没有下车,只是怔怔的看着那断垣残壁。
“不过小姐,你如果要买这块地的话要小心一点喔,可能要先请法师来做法。以前这里死过人,一个女酒鬼在这里烧炭自杀,后来她女儿也搬走了——”
“我知道。”傅恩宁用僵硬的声音打断他。“可以了,请你载我去另一个地方。”
司机似乎终于察觉了傅恩宁的不悦,这次倒没再说什么就把她载到她指定的地方。
她在姜家大宅前付了车钱下车。
这栋豪宅依然没变,不过仿佛没有她印象中那般的高大不可亲近了。
她不知道自己来这里想要干嘛?她并没有想要再见他,只是……想要站在离他最近的位置上待一下。
她听到后方传来车声,下意识的往旁躲避,虽然后来看到是一辆卡车驶进宅邸,不过她已不想再在门口多做停留,要是遇上他家的人就有点尴尬了。
她沿着宅邸的围墙走。走了约十分钟,却蓦然僵立。
宅邸的旁边盖了一栋新房子。
她看过这个别墅,十年前她就看过了,就在他给她看他们要去国外念书时住的房子的照片,那间别墅就是长这样,一模一样,好像是整个Copy过来似的。
她记得,记得他说他们以后要住在这里,说他们会一直在一起……
她的胸口像被打了一拳,痛得她弯下腰蹲在地上,泪水不由自主的涌出眼眶。
“小姐,你怎么了?还好吧?”
她听到关切的声音,抬起头,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女子。
“这天气真的会把人热昏呢!”
女子把她带进那栋别墅,亲切的招呼她,送上一蛊清凉的绿豆汤,宛如这房子的女主人。
女子脂粉未施,美貌不如她,却有种清纯率真哦气质。
“我叫沈秀荷。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来这里呢?”
傅恩宁脸色灰白,无法马上回答她的问题。
她怎么从来没想过他可能已经娶妻?
也许在下意识里,她抗拒着那个念头。在她的记忆里,他一直对她死心塌地,可毕竟过了这么多年,当年也是她用那么决绝的方式离开他,纵然他有再深的爱,也会被消磨殆尽吧?
“我以前住在镇上,好几年没回来了,只是到处走走。”她勉强挤出回答。“你……是姜太太吗?”
女子白皙的脸蛋染上红晕。“还不是啦!不过……希望不用等太久。”
傅恩宁的心脏揪紧,惨然的一笑。“是吗?恭喜你了。谢谢你,我要走了。”
“啊?这么快吗?你要去哪里?要不要我让司机送你?”
“不用了。”她狼狈的起身,仓惶的往门外走去。她没办法待在这里,在他跟别的女人共同的家里。
她走出那栋别墅,在艳阳下茫然的往前走。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这里已经没有她可以容身的地方了。
她以为她已经摆脱过去,以为自己是那个离开的人,没想到其实他早已走入人生的新阶段,只有她还可笑的困在回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