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站在大太阳底下的莫文霓,此刻有如身处极地般,背脊布满冷汗。
她忍住了想哭的冲动,快步走向车站,她必须快点找到她的心灵支柱,她的男友——沈令伟,在最绝望的此刻,唯有沈令伟的结实拥抱,才能把她从这场恶梦中唤醒。
终于到了沈令伟的公司门口,莫文霓以最快的速度冲了进去,客气地请柜台人员通知正在上班中的他。
诡异的是,柜台接待小姐知道她的身分后,却以一种鄙夷的眼光,上下打量着她,讲电话时也刻意压低声量,好像在防着她似的,教人感到浑身不对劲且十分局促不安。
「真不好意思呀,莫小姐,我们沈主任说他现在很忙,没办法跟你见面。」柜台接待小姐放下电话后,以一种揶揄的语气跟她说着。
「不会吧?沈令伟说他很忙?」莫文霓直觉不对劲,口中低喃不已。
以前,莫文霓只要一报上名字,不管他再忙也会飞奔而来,顾不得身处在熙来攘往的大厅就将她拥进怀中,俯首和她说话时更毫不避讳地「宝贝长,宝贝短」的叫个不停。
今天的他,竟然以一句「很忙」打发她,连见一面都不肯?!
多年建立的深厚感情基础,真的敌不过这场她人生里突然而来的大海啸吗?
莫文霓感到万分沮丧,觉得自己的心碎成千千万万片,好痛好痛……沈令伟工作的公司是一家国内最大的汽车集团——「震隆汽车集团」,上个月他刚荣升「发展部主任」。
本来他们有计划在今年年底前先订婚,等沈令伟的「发展部主任」做得稳些再来计划结婚,但没想到这一切美好的梦想全在一夕之间破灭了。
「小姐、小姐,请问你有事吗?」莫文霓六神无主地在震隆集团的总部大厅里晃着,不知不觉走到里面一间占地宽广的新车款展示厅,里面摆放的都是今年的最新研发车款,甚至有很多是市面上都还看不到的。
当时她只是走得很累,也没多想就坐在一台颜色最艳丽的新车引擎盖上,那台造型新颖、要价不菲的豪华跑车无辜地变成她的休闲坐椅,立刻引来警卫的斥骂驱赶!
「这位小姐!请问你有何贵干?麻烦你下来好吗!这是我们的展示车!」眼神凶恶的警卫像抓犯人似地一把想将她拉下来,好在莫文霓身形窈窕轻盈,否则一个重心不稳早就摔个鼻青脸肿、狼狈不堪了。
「我自己下来,不要拉我!」莫文霓十分生气,尤其是警卫脸上没有掩饰的嫌恶表情,让她受伤的心再次受到伤害。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破产又失业了吗?
怎么连不相识的柜台小姐、警卫都敢肆无忌惮地欺负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坐在新车引擎盖上的她,眼泪丝毫不受控制的滴落。
「小姐,请你马上下来!再不下来,我就报警了!」「我耳朵没聋,你不必那么大声。」莫文霓烦躁地用双手遮住耳朵,沮丧地吼道:「拜托,让我静一下行不行?」她快疯了!这家伙竟然想叫警察?她有做什么坏事吗?难道老天嫌她的命运不够倒霉?除了被倒债、被黑道逼迫之外,现在还要「上警察局喝茶」增加精彩?
够了!她摇头叹息,决定不再给纷乱的人生增加任何麻烦,既然沈令伟躲着不见她,此处也不值得留恋。
当她准备好要从车子引擎盖上下来时,突然有股蛮力硬拽着她往地板上甩,「砰」地一声巨响,她被狠狠地摔在地上。
「莫文霓!你到底想干什么?闹够了没啊!」随之而来的是她反应不及的一阵辱骂吼叫。「就跟你说了!我现在在忙不能见你,你在展示厅胡闹什么?哼!自己没工作就算了,也要害我被开除吗?告诉你,我沈令伟早就受够你的烂脾气了,我们之间就到此为止吧!」「令伟?你怎么……」劈里啪啦的一阵乱骂,彷如天外突来的一记闷棍,莫文霓除了感到心痛外,还感到晕眩无力,她小巧苍白的脸上满是委屈,眼中尽是无助的泪水。
天哪,这男人是她的挚爱,此时却翻脸像翻书一样,她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过如此嫌恶的表情,沈令伟向来对她笑脸迎人,说起话来蜜里调油,甜言蜜语得不得了啊!
「我说的话你听不懂吗?」沈令伟气呼呼地把她从地板上拽起来,不留情面地骂道:「我再说一次,我们之间结束了,从现在开始,你跟我之间没有任何牵连,请你立刻离开!」他冷冷地抬高下巴,倨傲地瞥视她,莫文霓再次心碎,委屈的泪水涌上眼眶。「伟,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知道我家里刚出了事情吗?在我最需要安慰帮忙的时候,你居然用这种态度对我?!」「我什么态度?」沈令伟倏地额冒青筋,吃到炸药似地暴跳如雷,大声吼道。「哼!我才正想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昨天有一大堆讨债公司的流氓闹上我家,硬说我是你的未婚夫,理应帮你还债,吓得我妈话都说不出来!」「什、什么?他们找到你家去?」莫文霓头皮发麻,真正感受到那帮地下钱庄的可怕势力,竟然连她的男朋友也不放过。
「对!他们摆明了身为未婚夫的我就该替你家还清债务。」沈令伟气呼呼地握紧拳,斥道:「莫文霓,你真的把我害惨了!我妈身体不好,她老人家怎么禁得起这样的惊吓?你为什么那么不要脸的到处去宣传我们的关系?哼!到底知不知道羞耻两个字怎么写?」「伟,我不是故意的,真的!」莫文霓怯懦的道歉。「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这样,对不起……」「够了!我不想听你的道歉。」沈令伟鄙夷的眼光扫向她。「总之,我跟你之间结束了!你家欠的债不关我的事!快走吧!不要害我又被黑道恐吓,我还得上班赚钱养老妈,没时间跟你瞎扯。」像是怕被抢了话似的,沈令伟大气不喘地把最难听的话一口气讲完,他根本没注意到莫文霓的脸色越来越惨白,而她的双腿早已控制不了地颤抖,彷佛稍微一阵风掠过,就会将她撂倒。
「你不必为了跟我划清界线而把话说得这么难听。」莫文霓用尽全身力气,想挽回最后一丝尊严。「我妈妈是被骗了钱没错,但我们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所以请你讲话放尊重一点。」莫文霓没想到最爱的男友会在公众场合羞辱她,连续遭到重大打击的她几乎没办法正常呼吸,她很想立刻拂袖而去,可是现下她真的没力气,整颗心正鲜血淋漓地被挖出来,好痛、好痛!
「没什么好尊重的!」沈令伟大手一挥,下逐客令。「你还赖在这儿做什么?滚啊!你想让我在这家公司被看笑话吗?」「好……我走。」莫文霓做了个深呼吸,努力迈开步伐往外走,几个公司员工则讪笑地站在一旁看好戏,今天的她名副其实成了大笑话,她被男友甩了,而且还是极为难堪的被甩开!
伸手拨了拨散乱的头发,抹去一脸泪痕,莫文霓颤颤巍巍的走出去,用几乎踉跄的步伐。
她不知道失去最大的依靠——感情后,还能怎么办?
现在的她什么都没有了,被炒鱿鱼,家里也一片狼藉,相恋多年的男友像踢垃圾似地把她一脚踹开,她还能去哪里?
茫然不知往何处去,莫文霓像一缕幽魂在街上晃荡,甚至忘了自己已经连续好几餐没吃东西了,她眼前开始出现模糊的淡影,血液中的糖分快速下降,可是她一点儿也没胃口。
沈令伟的冷酷绝情让人沮丧、心烦,她边走边哭,视线愈来愈模糊,彷佛见到眼前有一堵高大的灰墙,莫名地挡住去路,她想伸手推开阻碍却施不出半点力气,接着她眼前一黑,双腿一软,立刻失去了意识。
◆◆◆「小姐?你怎么了?小姐!小姐!醒醒啊!」靳御风被眼前的景况吓到了,他很讶异竟然有人走着走着就在大马路上失去意识,他弯下身,轻拍着倒在自己脚尖前端的女孩,急着要叫醒她。
「小姐?你不要紧吧?」他紧张地摸了摸她的额头,感到一阵冰凉。
糟了,她好像很严重,看来得叫救护车来处理才行。靳御风一面叫唤处于昏迷中的女孩,同时取出手机准备打电话报警。
「唔……好晕……我的头……」蒙眬之中,莫文霓感到两颊传来一阵刺痛感,好像有人在使力拍打,接着她听到有点耳熟的男人声音,促使她用力睁开眼。
「你没事吧?」见她睁开眼,靳御风停下动作,这时他才看清楚,这女孩似乎见过。「噫?怎么又是你?」他认出她来了。
没错,她就是他把新跑车开上街,第一天就让他「开张」撞到人的幸运者!
「我?我认识你吗?」「早上我们见过,你差点撞上我的车。」「噢。」莫文霓仔细看了看那张酷似老外的俊脸,记忆突然涌了上来。「原来是你。唉,对不起……」「小姐,你的运气好像不太好?早上差点成了轮下亡魂,现在又突然倒在大马路上,要是车子经过,说不定就命丧黄泉了。」「你说对了,我运气很背,而且背到家了。」莫文霓仍感觉视线模糊,晕眩感仍然严重。「先、先生,麻烦你……扶我,让我站起来,好不好?」「你看起来不太对劲。」靳御风蹙眉,劝道:「应该到医院彻底检查一下。」「不用了,我没事。」莫文霓努力坐了起来,摇手道:「没那么严重,可能是我忘了吃饭才会突然晕倒。」「忘了吃饭?呵,你很幽默。」靳御风忍不住发噱,轻笑。「哪有人连吃饭也会忘记,这笑话不合逻辑。」「不好意思,我没有心情跟你开玩笑。生活在社会底层,有很多你想象不到的悲惨——」莫文霓双手按着太阳穴,感觉胃部一阵阵剧烈灼痛,饥饿感化为利刃,一次次搔刮她脆弱的肠胃。
「怎么了?不舒服?」见到她秀丽的脸孔痛苦扭曲着,靳御风赶着要跟银行开会,是不该再跟她蘑菇下去,但又不能撇下她不管。
「没关系,我知道该怎么做。」莫文霓从他频频看表,就知道他赶时间,不好意思再耽搁他。「你忙你的事,我自己可以处理。」「我的确有事要忙。」靳御风又看了一次表,犹豫道:「可是,你连站都站不起来。」「没关系,我等下去买杯热拿铁,补充点热量就好了。」她勉强挤出苦笑。
她看着男人,湛黑的瞳里充满了温柔,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关心自己,老是遇到她,也算他倒霉。
早上差点儿撞上他的车,现在又在他面前晕倒,她想,这男人的运势可能也不太好,才会三番两次遇上她这个「衰婆」。
此时,莫文霓不仅肠胃遭受刮蚀的剧痛,她的心更是如此!思及沈令伟对她的恶形恶状、无情无义,多年亲密的爱恋竟连一个路人也比不上!怎不教她心碎、心痛?
「热量?对啊,你可能血糖太低才会晕倒。」英俊的男人突然福至心灵,从手提包里掏出包装精美的小纸盒。「这个给你。」「什么?」「巧克力。」男人答道:「吃下去可以马上补充热能,你赶快先吃两个。」「这包得很漂亮,你要送人的?」莫文霓为难地说着:「我会不好意思耶!」「先不要管那么多,救命要紧!」靳御风快速拆掉精美包装,剥了两颗塞进她嘴里。「我得走了。」「谢谢。」他突来的举动教她惊吓,从来没有男人喂过她吃巧克力糖,而且还是个帅哥!
莫文霓缺氧的脑子还无法正常运转,望着他挥了挥手,只见他一阵风似地快速离开的背影,让她突然好想、好想永远保留这刻奇妙的感觉。
缺水的旅人会在沙漠看见海市蜃楼,恰似她此刻的处境——摔到谷底的人生,偶然撞见的体贴英俊男子,彷如童话中的王子现身,虽然很可能只是海市蜃楼般的幻觉,却能补足前进的动力,让她可以站起来往前走。
吃完巧克力,莫文霓果然可以站了起来,她告诉自己绝不能倒下。
想到无依的母亲,她必须为母亲继续奋斗。就算没了工作,就算沈令伟翻脸不要这份感情,日子仍得过下去啊,她不信老天会封死所有的活路,勉强拖着蹒跚的步履,纵使前途晦暗不明,但她相信——能再前进,就有希望。
◆◆◆终于还是到了该回家陪母亲的黄昏时刻。
踩着沉重的步伐,莫文霓回到暂时安置母亲的友人居所,一进去便看见母亲孤独地坐在屋子里,对着父亲的牌位喃喃自语。
「妈,我回来了。」「女儿,你回来了?!」莫太太哀凄的眼中透出亮光,关心地问道:「今天上班还好吗?那帮人没去骚扰你吧?」「嗯,还算顺利。」用力点了点头,莫文霓不想让母亲知道她被公司开除,同时又被沈令伟抛弃的事,只得强颜欢笑来掩饰太平。
「顺利就好。」莫母欣慰的露出浅浅的微笑,起身握着女儿的手。「今天啊,我自个儿在屋里想了一整天,盘算着欠钱庄的钱该怎么处理才恰当——我仔细计算过了,你爸爸买给我的首饰有些挺值钱的,如果能找到银行愿意以房子担保再借点钱出来,多少可以应付那些凶神恶煞。」「妈,那些首饰都是爸爸买的!那是您最珍贵的纪念品啊!」说着,莫文霓眼眶红了,好不容易才停止啜泣的莫母也跟着红了眼眶。
「再珍贵也得先保命啊!」莫母幽幽说道:「我们总得继续过日子,老是借住别人家也不是办法,我想住自己的家,只要按时还他们钱,至少他们不会来泼油漆扰乱,这样就够了。」「妈,您真的要卖掉爸爸的东西?」莫文霓不忍地问:「要是真卖了,恐怕这辈子都赎不回来了。」「没关系,妈已经想开了。」莫母泫然欲泣,拍拍女儿的手。「你爸爸生前最盼望你到国外去念个学位,都是妈不好,把钱都败光了,拿心爱的首饰出来变卖过日子,是妈该付出的代价。」「别说了,妈。」莫文霓心疼地拥紧母亲,贴心说道:「我不要出国念书,我只想留在您身边陪着您。」「唉,可怜的孩子,是妈耽误了你。」莫母心疼女儿的懂事,紧紧抓着女儿的手。「放心,妈会振作起来,我们一定会度过这个难关。」「对啊,只要我们愿意,没什么是解决不了的。」见母亲似乎坚强了起来,莫文霓很安慰。
「对了!还有一件事,今天我在整理你爸留下来的小保险箱时,发现了这个东西——」莫母突然想起什么地冲进房里,又兴冲冲地跑出来。「你看,这是你爸爸留给你的。」「什么东西啊?」莫文霓狐疑地望着母亲手中扬起的一只信封。
「这是你爸出事前参加公司尾牙抽到的大奖!意大利威尼斯四日游!你爸还贴心地把这份旅游券转成你的名字,我猜,他原想给你惊喜,可惜他来不及说。」「旅游券?还有效吗?」半信半疑地接过母亲手上的信封,莫文霓仔细把里面的文件拿出来细看。「哇!真的是机票和旅游券耶!」「你爸爸最疼你了,这辈子他也没抽中过什么象样的礼物,难得抽中欧洲旅游券,他二话不说就转给你。」想起爱家爱女的丈夫,莫母无限感慨。
「妈,再十天就过期了。」莫文霓看到有效日期只剩几天的期限,为难道:「十天内要出发,否则旅游券就失效——唉,家里遇到这么多事,我哪有心情?」「什么没心情?即使有天大的困难挡在眼前,日子还是要笑着过下去。」莫母鼓励的笑容彷佛朝阳。「这是天意,是你爸爸刻意留给你这辈子最难忘的礼物。」「可是,妈——我不放心您一个人在台北。」莫文霓很为难,担心母亲一个人应付不来那些钱庄的牛鬼蛇神。
「女儿,你仔细想想,这张招待券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我们这么绝望的时候跑了出来,一定是你爸爸冥冥之中保佑。他希望你可以放松一点,趁这个机会出去走走,说不定困蹇的日子就会出现转机!」「转机?」莫文霓细细念着这两个字,感触很多。「家里一下子摔到谷底,我觉得都快喘不过气了,我才不敢想会有什么转机。」「所以你更该去一趟威尼斯。」莫母一再鼓吹她成行。「那是你爸爸的一片心意,就当是安慰爸爸在天之灵,爸爸虽然走了,冥冥之中他仍然保护着我们,你不要辜负了他。」「妈,您真的认为我该去?」莫文霓望着母亲,鼻头酸酸的。
一张凭空出现的招待券,竟然让失落的中年妇人再度想到亡夫的支持而获得重生力量,她怎么能再推辞呢?那是父母给她的爱啊!
「当然!你开心的去吧,我相信这是你爸爸刻意安排的。」莫母深信丈夫仍保佑着她们。「照他的意思去做,或许会有另一番收获呢!」「好,既然您坚持要我去,明天我就找旅行社兑换这张旅行券。」莫文霓笑着看向母亲,用肯定的语气说道:「这是爸爸给的礼物,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的。」